第一百九十四章 玉皇山佛寺
青春原是一本傷感的書,愛情原是一隻沒有槳的小船。
二十歲的李繼岌與他的父親一樣,從小就被當作王位繼承者來培養。遺憾的是,他的父親有一位深愛他且知書達理、寬容大度與眾姐妹和平共處的娘親,而他的娘親除了美貌外隻有一副蛇蠍心腸。
李繼岌不是不知道王宮中眾人如何看待娘親的為人和出身,甚至他的父親也曾看不起他娘親的出身,拿娘親的出身來戲弄。
李克用的正妻劉氏在唐朝時曾風光顯赫一時,劉氏天生尚武,性格堅韌,一生戎馬倥傯,雖出身於漢族,卻以來自中原女性的果斷在軍事和政治事條上指導李克用,幫助他成就一番偉業。
李克用一生有兩個重要的女人,除正妻劉氏外,另外一人便是長子李存勖的生母曹氏。劉氏和曹氏幾十年間相惜相憐,彼此看作對方的知心朋友,劉氏更是把長子李存勖看作“貴子”。
劉氏和曹氏兩姐妹情深,養母劉氏的慈愛和親生母親曹氏的寵愛,使李存勖至少在童年和青少年時期享受到了普通人家的人倫親情。也正因如此,李存勖一生對兩位母親都至愛情深。
親生母親曹氏對李存勖的影響甚至超過了丈夫李克用。曹氏出身於晉陽名門望族,擁有天生的同情心和慈悲心,個性柔中帶剛,按常規來說,曹氏出門名門不會嫁與李克用為妾。
但當曹氏認識李克用之後,毫不猶豫地選擇嫁入晉陽豪門李家。李克用性情暴戾,常常會由著性子殺人,但曹氏總會恰如其分地加以勸阻,挽救許多犯錯的部下。
丈夫去世後,劉氏和曹氏姐妹相伴,共同維護著李存勖從年少的公子成長為晉國晉王,成為中原響當當的英雄人物。這其中,更多的功勞來自於母親曹氏絲毫不鬆懈的監護和不時的鞭笞。
李存勖個性魯莽,既繼承了父親的英勇善戰、精於馬術和射箭,卻也繼承了父親的心血來潮和喜怒無常,由於母親的監護和保護,李存勖得以迅速地統領父親留下的十數位義叔父和數萬大軍。
可是,李繼岌卻沒有這樣的幸運。作為李存勖的長子,他有一個聲名狼藉的生母,甚至是一個不認親父的不孝女。
在晉陽宮中,有一天來了一位江湖遊醫劉大山人,他自稱是當今晉王寵妃劉玉娘的親爹。劉玉娘得知後忙跑去查看,當看到親爹後臉上沒有任何喜悅之情,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幾個宮女正在與劉大山人說笑,而劉大山人也正洋洋得意地吹捧自己如何算命精準以及瀟灑而浪漫的走遊生活。
劉玉娘似乎看到合宮妃嬪們在掩嘴嘲笑,樹上的鳥雀也在嘰嘰喳喳地議論她低賤的出身。
她受夠了低微的出身,恨極了給她侮辱的父母。他們沒有給她足夠的榮耀,反讓她成為別人的談資和笑柄,現在,還要來搗亂她安寧的富貴生活,而這位比天高的富貴是她前生修來的福份。
劉玉娘呼來奴才仆從,一陣亂棍,將自己的親生爹攆了出去。
自此,晉陽宮人再無人拿此事來當麵談笑,但彼此更是心照不宣。
世上有什麽人能如此不孝杖笞親父呢?
李繼岌明知娘親在劍走偏鋒仍會自欺欺人地找理由來安慰自己,勸解自己。娘親是為了保護自己,他對自己說,娘親不讓自己受到任何人的輕視。
同時,自小在王宮長大的李繼岌更是對娘親如履薄冰一樣的生活感同身受,娘親強大就可以保護自己,自己強大就可以保護娘親。
父王身邊眾多如狼似虎的叔伯以及叔伯兄弟,還有眾多的義叔伯,他們大都是從老晉王起就戰功赫赫,屢建奇功,比如義叔父李嗣源,不僅自己在晉國功大於天,且手下戰將眾多。
沙陀一族從來就是一個以軍功論成就的民族,作為沙陀人,李存勖的長子李繼岌太清楚自己的命運。除了父王的血統,自己還必須擁有不世的功勳,否則,就算父王傳位給自己也會朝不保夕。
最致命的一點是他此生不會有子嗣,這一點在晉陽王宮中雖秘而不宣卻大家心知肚明,隻是,他父王和娘親都會把責任歸罪於他的妻妾。
他想要繼承王權,想要沿著父王和娘親設定的康莊大道走下去就需要一個堅強的外殼,需要強大的軍功還需要強大的人脈。
他沒有時間來享受青春和愛情,甚至沒有童年來天真爛漫,他的一切都隻能沿著父王和娘親鋪好的路走下去,哪怕是一條荊棘叢生的坎坷之路。
現在,娘親要他陪著上玉皇山禮佛,沙陀人崇佛,晉國上下大肆修建佛寺,這給國人一種和平良善的表象,當然他並不知道娘親另有目的。就算知道也會配合。
父王在去年曾大舉興軍滅梁,不管梁國還會存活多久,父王早晚會圖謀霸業,這一點,李繼岌看得很清楚。
作為沙陀人的父王,已經走上了圖謀霸業的奔騰之馬,隻要拉車的馬不停下來,父王就不會罷手。
而那些叔伯和義叔父,便是拉車的馬。他們甚至是在快馬加鞭。
阻在這輛騰雲駕霧奔上稱帝寶座的隻有數人,其中之一便是老晉王留下的顧命大臣、太監總管,王宮財務總管張承業。
而張承業是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子了,雖然在晉經營多年,終究抗不過晉王那些如狼似虎的叔伯兄弟以及義叔伯的。
李繼岌需要作好準備的是一旦父王稱帝,他便要加尊為皇太子,這是他娘親的圖謀,也是他的理想,不管他願意不願意。
一個生在帝王家的人如果不想成為帝王,那他生來有何意義?
心事重重的李繼岌在秋季到來時便更加自覺地在眾人麵前扮演著一個謙虛、孝順、努力謀求人脈的王長子。
這天的傍晚,在娘親和葉貴人喝茶休息的時候,李繼岌漫無目的地逛到玉皇山後山。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她。
她靜靜地倚在雕欄邊,一襲月白素衣,不施粉黛,一臉煞白,靜靜地,脈脈地,微風吹過,她在風中裙也飄飄,人也翩翩,她凝睇著遠方,神思恍惚,如同在眺望,更似乎在思念,漣漪如歌。
她身邊的桂花樹下,飄灑有萬千桂花,一地黃花瘦,溫柔的香氣籠罩著她瘦削的身子,如煙似幻。
案幾上,放有一把琵琶,秋風吹過,吹落三兩張紙片,那些紙片翻飛舞動,再一陣風來,竟有兩張飄到他腳前。
他撿起,那紙片上畫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如同天書,卻是他不識得東西,他輕輕揣懷裏,還是癡癡地望著那雕欄邊的人兒。
那時那刻,他竟突然有一種奢望:請你回過頭來望我一眼。
他在心裏對她說,輕輕地乞求,如同對神明一樣,暗許心底最深處的願望。
但她就那樣獨自佇立風中。
周圍沒有山。沒有樹。沒有人。他的眼中隻有她。
“小姐,這風大,你不能站久了,咱們還是回屋裏啊。”
從旁邊的屋子裏走出一個模樣俊俏的小丫頭,徑直扶了她,她竟不言語,隻是順從地由著小丫頭扶了她進去。
他由始自終都沒有看到她的臉。
她的眼裏沒有他,但他覺得她一直在他眼裏。
他仍癡癡地立在那裏。
小丫頭重新走出門來拿了琵琶進屋,這時一抬頭發現了站在門處的他。
丫頭略一怔,許是認出了他,隻是略略低低身子,便急急地回屋。
稍後,一個胖胖的丫頭衝出來,直直地走到他麵前,吼道:“你誰呀你,你怎麽可以來這裏呢?”
李繼岌嚇了一跳,在晉國舉國上下,哪有人敢對他大聲叱喝?
“我為什麽不可以來這裏?”他覺得很奇怪。
那胖丫頭也愣了,立馬吼道:“誰也不許來這裏。”
李繼岌覺得從沒有見過這麽不講理的丫頭,而且在這晉陽城裏,誰都知道這玉皇山後山是皇家禁地,他都不可以來,那誰可以來呢?
“你是誰?你家主子是誰?”他皺了眉頭問道。
“你又是誰,你家主子是誰?”那丫頭也沒給他好臉色看,衝口而出的話完全和他一模一樣。
“白姑娘,怎麽回事?”遠處走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
那胖姑娘回頭說:“這人進來打擾小姐。”
那軍官模樣的人走過來見了李繼岌吃驚,恭身行禮:“魏王殿下!”
李繼岌有些尷尬,畢竟以他的身份和一個下人在此糾纏被人撞個正著實在有傷體麵。
“郭將軍因何在此?”李繼岌微笑點點頭。
那軍官便是郭小拽,新任晉王親兵指揮使。
郭小拽回頭對胖丫頭說:“這是魏王殿下,白姑娘不得無禮!”
那胖丫頭正是白芷,她根本不知魏王是誰,不過就算她知道了也不怕,反正她心中除了她家小姐外就是王爺最大官。
“我沒有對他怎麽樣呀,是他跑到這裏來的——”白芷唧唧咕咕地嘮叨說。
“這是誰的下人呢?”李繼岌問道。
郭小拽略一遲疑:“白姑娘不識魏王,還請魏王原諒。”
李繼岌倒不是想責怪白芷,他隻是想知道誰是這裏的主人。
“魏王殿下如沒有別的吩咐,末將告辭。”郭小拽向魏王行禮。
李繼岌看看門後的院子,沒有人邀請他進去,自然他也不便進去,但他實在太想知道這裏的人是誰了。
“郭將軍你這是有何公務嗎?”他多此一舉地問。
郭小拽不知如何回答。
恰在此時,李繼岌身後響起劉玉娘的聲音:“這裏倒是顯得特別青幽,看來這出門啊還是得多走走才好。”
李繼岌回頭,隻見劉玉娘和葉貴人率著一從侍女款款而來。
“娘親。姨娘。”李繼岌招呼道。
郭小拽毫不猶豫地跨出小院門,站在李繼岌身後,向劉玉娘行禮:“參見夫人。”
李繼岌如果再回頭就會撞上郭小拽,自然就得移開兩步,這樣郭小拽就用身子完全擋住了小院的門。
劉玉娘點點頭:“郭將軍。”
這時,葉貴人從劉玉娘身後現身,郭小拽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劉玉娘,不,是盯著她身後的葉貴人。
幾乎是刹那間,葉貴人也看見了正對麵的郭小拽,她的臉變得煞白,身子似乎如遭雷擊,有些顫抖。
郭小拽的耳裏嗡嗡回想著李繼岌的聲音“姨娘——姨娘”,再看葉貴人富貴華麗的穿著打扮,他幾乎有些失態地喃喃自語:
“見過……夫人。”
葉貴人輕輕地略一側身子,算是回禮,臉上毫無血色。
“岌兒在此處看甚?”劉玉娘問道,眼睛瞟向郭小拽身後的小院。
李繼岌漫不經心地回答:“到也無甚好看的,兒臣正要往前麵逛去,看看這秋來的桂花,正好陪著娘親。”
劉玉娘淡笑:“也好。”
李繼岌挽了娘親的胳膊,沿著小徑走開。
走在劉玉娘身後的葉貴人拿眼望望郭小拽,正正碰上郭小拽失神的雙眼,她略低下頭,跟在劉玉娘身後匆匆而去。
“我看錯了嗎?”郭小拽喃喃地說。
回過頭來,郭小拽隻見白芷躲藏在門背後睜大眼睛望著那些遠去的人。
“這門怎麽沒關好?”郭小拽問。
“我不知道。”白芷搖搖頭,有些失魂落魄的。
“許是風吹開的。以後進出要落鎖。”郭小拽說。
“她,好象表小姐。”白芷咬著手指頭,從門縫裏還在癡癡地望著那一行遠去的人。
郭小拽把門鎖重重在落下,心裏卻想著不相關的事:“夫人,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