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貓頭鷹
秋官察顏觀色，知道晉王這話的意思是已饒了眾人，卻要公主隨他回城。
秋官便朝郭官眨眨眼，突然翹起蘭花指，用清悅的聲音哼道：“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郭官意會，便接了口：“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子薇愕然回頭：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人會唱她哼過的曲兒。這曲兒隻在前日哼過，當時晉王賞賜了她一件紫霓羽衣。
秋官邊唱邊朝子薇拋媚眼：“隻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
在場的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看著場中的兩個伶人自誤自樂，相距不到五十步的地方卻是兩隊持槍荷戟的生死仇人。
子薇的眼淚涮涮地流下來，她將手中帶血的絲巾翻飛，伸出右手掩了臉，猶抱琵琶半遮麵；頭一甩，一頭濃密微卷的黑發如瀑布而下。她亭亭玉立於濃霧中，霧珠順著發絲晶瑩滴落。她婀娜多姿，我見猶憐，若隱若現。
子薇卷了衣袖，如同紫霓羽衣在身，愰若霧中仙子，回首側看晉王，哽咽著哼唱：“金玉良緣將我騙，害妹妹魂歸離恨天，到如今人麵不知何處去——”
晉王呆了。他閱遍天下春色，看遍梨園伶人，卻從沒有聽過如此悲中念憤、悲傷淒婉哀豔的小曲。
耶律倍也呆了。他自幼熟讀漢書典籍，對音樂、樂器可說是契丹人之峰，哪裏聽過如此絕絕的情歌？
這聲音，如同來自，如泣如訴，淒豔絕美。
山上山下濃霧中所有的兵器都悄然垂下。
霧珠掛在秋官驚訝的臉上。
子薇淚流滿麵，一邊哼著曲兒，一邊輕移蓮步，攬著白芷裹著小狼走出雙方射箭中心，“金玉良緣將我騙，害妹妹魂歸離恨天，到如今人麵不知何處去，我為你是睡裏夢裏常想念。”
子薇將白芷輕輕推到阿裏滾手裏，將食指和中指舉到自己嘴邊。
那是桑乾河邊鳳凰山下的約定：閉嘴，我們會成功！
白芷滿麵淚水，掙紮回頭望子薇，阿裏滾擋住她的視線。
“實指望白頭能偕恩和愛，誰知曉今日你黃土壟中獨自眠。”子薇走到耶律倍身邊，朝他深深一拜，不待他回禮便挽了他的手朝外走去。
晉王見那霧中仙人兒在朝耶律倍下拜，一眼大眼嫉妒得發紅，手心握得緊緊的。
子薇踉蹌一下有些站立不穩，耶律倍情不自禁的伸出雙手攬了子薇的腰，眼露關切。
衛禮身子動了動，卻隻能閉著眼不看。
盧少羽情不自禁地踏前一步想去扶子薇，鳳兒用眼光止住他的腳步。
秋官雙眼念淚，捏著蘭花指跟著子薇哼起曲兒：“幾年來你是心頭愁結解不開——”
子薇用自己的身子擋著晉軍的視線，一邊流淚哼著曲兒，一邊依靠在耶律倍身上往外走，“落花滿地令你驚——”
此刻，所有人都明白子薇在幹什麽了。
除了晉王。
“晉王！”周德威提醒道。
晉王似乎沒有聽見周德威的呼喚，他的眼前浮現出子薇穿著紫霓羽衣哼曲跳舞的動人場景，耳邊是張承業的話：
“她在笑啊，她的笑聲好清脆好悅耳，她的笑聲比天上的仙鳥和鳴還要動聽十倍。她邊轉圈邊笑，她說她從來沒有穿過如此漂亮的衣服，她一直在笑一直在轉圈子。”
耶律倍走到了他的衛隊士兵中間。
子薇回過頭來看著晉王，淚眼婆娑，唱出最後一句：“你怕那人世上風刀和霜劍，到如今它果然逼喪九泉——”
聲音嘎然而止，子薇突然倒在地上。
衛禮和盧少羽衝到她身邊，欲要扶起她。
晉王身子趨向前，看見衛禮和盧少羽在扶子薇又驀地駐步。
耶律倍麵露關切。
白芷淒慘地叫道：“小姐！”
小狼也伸手哭叫道：“姐姐！”
小蕭氏見孩兒在哭，心痛地趨過去，伸出手欲抱小狼：“我的孩兒，娘親在這裏，我是娘親。”
小狼見了陌生的小蕭氏，驚叫道：“姐姐！”
白芷見小蕭氏要來搶小狼，驚恐地摟緊小狼朝小蕭氏大吼大叫：“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耶律倍搶上前一步止住小蕭氏的愚蠢舉動：“不準碰她！”
小蕭氏咬著嘴唇：“可那是我的孩兒！”
耶律倍將小蕭氏抓起扔給身後的耶律朝：“不要讓她再說話。”
耶律朝伸出一手攬過小蕭氏，隨手給小蕭手脖子一掌:“得罪了夫人。”
小蕭氏軟軟地倒在耶律朝懷裏。
子薇拂開衛禮和盧少羽，咳嗽著努力撐起身子，回頭望了一眼耶律倍。
“隻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秋官、郭官還在一旁學著子薇的模樣大聲哼曲兒。
“公主！”張承業看見子薇站起，奔過去要扶她。
“走！”耶律倍突然朝身邊的契丹士兵吼道，縱身跳上馬，一把抓過驚叫的白芷，將白芷和小狼裹在懷裏，雙腿狠夾馬肚，拍馬離去。
“小姐——！”白芷在耶律倍馬上慘叫道。
晉王那件墨黑的裘大氈在耶律倍純白如銀的馬背上翻飛。
晉王的眼睛裏什麽也沒有看見，他隻看見那個穿著紫色霓羽如同蝴蝶一樣翩翩起舞的子薇，她輕啟朱唇，豔若芳華，燦若星辰，她在對他哼唱著他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曲兒：
“隻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
“晉王！”周德威大聲喊道。
晉王仍然麵露微笑，對眼前的紛亂視而不見。
正在這時，濃霧中響起一陣悶雷一樣的馬蹄聲，數麵狼旗伴隨著馬蹄聲湧出來，一員契丹戰將威風凜凜地持刀橫立：“兄長勿慮，二弟來助你了！”
來者正是契丹帝國二皇子、耶律倍之弟耶律德光。
耶律倍大喜，大叫道：“二弟保護兀欲！”耶律倍一手想將白芷手中的孩兒遞給耶律德光。
白芷慘叫著不放手：“不要啊！不要啊！”
耶律德光拍馬上前，一把從耶律倍馬背上抱過白芷和小狼，看看白芷懷中正在扯開嗓門大哭的男孩：“他就是兀欲嗎？”
耶律倍道：“正是！”
耶律德光大笑：“好小子，你家叔叔來救你了。咱們殺回去，讓那些漢人還債！”
被橫在耶律德光馬背上的白芷大喊大叫，耶律德光隨手給她一巴掌，白芷休克軟軟地鬆開手。
耶律德光將白芷拋給一個扈從親兵，將兀欲舉過頭頂，大笑：“這是我契丹帝國的皇長孫，哈哈哈！”
兩麵山上同時射出一陣箭雨，是李嗣源的軍隊護駕來了。
“盾牌！”耶律德光喝道。
數十麵堅硬的夔牛皮盾牌迅速聚成一塊完成的防護，耶律德光抱著兀欲掩護在盾牌下慢慢退出山澗，拍馬而去。
“快去救皇太子！”耶律德光對部屬吼道。
盾牌兵掉轉頭，排成橫線推進。
山上李嗣源的軍隊失去了目標，不敢往山穀裏發箭，怕誤傷了晉王。
“快，下山護駕！”李嗣源高喊道。
一根根繩索淩空甩下來，在濃霧中無數的黑影自天而降。
耶律倍拍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到子薇身邊，彎腰想要抓起子薇。
一支利劍削來，衛禮格開耶律倍的手。
耶律倍抽劍與衛禮格鬥。
耶律倍剛抬起頭，倏地，臉前數十利箭激射而來。
耶律倍揮劍拍掉利箭，眼睛的餘光瞥見盧少羽冷若冰霜地拿著排駑瞄準他。
秋官驚愕地看著眼前突然而起的戰局，傻傻地張大嘴，口裏喃喃地說：“隻道他腹內草莽——”
一句話未唱完，便有亂箭飛來。
秋官忙躲到軟轎後麵。
郭官跑到晉王身邊輕輕地搖搖晉王，如同撒嬌似地說：“晉王，這些人好似不好對付吖。咱們是不是快走了？”
晉王如夢方醒，看看郭官，看看那正衝擊契丹人的周德威，突然發現耶律倍的意圖。
“救公主！”他大喊道。
周德威回頭，他顯然聽見了晉王的喊聲，但他首要的是戰勝麵前的敵手耶律倍。
“你這死契丹人，居然一二再、再二三地犯我幽州，我周德威不是那麽好惹的！今天拿你奠城！”
耶律倍避開衛禮的劍，躲過盧少羽的亂箭，接住周德威的大刀：“有種就單打，你這們人多欺我算什麽好漢？”
周德威大笑：“我紅袍將軍就不當好漢，但今天非取了你這契丹人皇王的頭不可！”
濃霧中，衛禮拿劍，盧少羽使駑，周德威揮著一著大狼刀，原本可以輕易對付耶律倍，但因眼力受限，彼此都要衝到麵前時再使招，這使得耶律倍可以輕鬆躲過眾人的圍攻。
盧少羽心係子薇，見衛禮和周德威對付耶律倍，幹脆撤了下來去扶子薇。
數十耶律德光的騎兵排著橫對衝過來，見了正在扶子薇的張承業、盧少羽，數眾揮刀砍去。
晉王冷笑一聲，刹那間雙手已多出雙鐧，手一揮，雙鐧如同長了眼睛，各自釘死一個契丹人。
當晉王抬起頭時，隻見眼前黑壓壓的一隊契丹兵排隊而來，人人手持狼刀，麵目猙獰。
晉王自是驍勇的沙陀勇士，那雙鐧是一個準，指那打那，側眼看見扶了子薇的張承業和盧少羽在被圍攻，盧少羽手中沒有刀劍，隻是拿了排駑，在被圍攻時不便格鬥。
“貓頭鷹，我命你救下公主！”晉王踢開圍攻他的契丹兵，對著濃霧大叫。
盧少羽驚訝地抬頭，很不解：這裏誰是貓頭鷹？
正與周德威一起與耶律倍纏鬥的衛禮聽得晉王的吼道，條件反射地大聲應道：“我來了，晉王！”
濃霧中，衛禮持劍衝到發出聲音的晉王麵前，揮劍向圍攻晉王的契丹兵砍去。
晉王不領情，吼道：“去救公主啊！”
子薇勉力抬起頭，看著那正在濃霧中格鬥的衛禮，狐疑地喃喃問道：“貓頭鷹？”
她嘴裏噴出大口鮮血，倒在張承業懷裏。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