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陷阱困龍
風吹樹折,雨打芭蕉。
黎明前的幽燕大地,如滅世,天災人禍,洪水橫流,人命如草芥。
洶湧的洪峰一撥一撥地湧來,卷走遇到的一切阻礙。
不管是契丹軍還是幽州兵,不管是天之驕子還是馬下賤民,大多在來不及睜眼看看這即將到來的黎明時,魂飛煙滅。
當聞報晉軍出現在幽州城西、城南之時,述律平自是將信將疑。
數月來,晉王李存勖並無意救援幽州,且有放棄幽州之意,任憑幽州萬民易子而食,憑險自據,生死由命,這是天下人共知的事實。
畢竟,晉王李存勖與後梁在莘縣與後梁大將劉鄩對恃,爭戰呈現膠著狀態。如若此時晉王退兵,則易兵敗如山倒,後軍被劉鄩全線擊潰。
幽州如一枚雞蛋掉落在世仇燕軍之東,北是契丹帝國,西和南都陷於燕軍之重圍,原有的狹窄通道桑乾河也被契丹軍征南鐵騎踞有,晉王縱有飛天本事也難以從燕軍中打開缺口,更別說千裏回師從莘縣輾轉來救幽州。
幽州之所以落在如今的慘狀,實是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
所以,耶律阿保機在幽州城外享受著追逐、捕殺獵物的快樂。獵物在手,誰會一箭致命?且看它逃、且看它跑、且看它拚命搏鬥,那種甕中捉鱉的快感才是一個真正的獵人的成功。
耶律阿保機誌在必得幽州,也誌在打開南下劫掠的所有通道。在幽州閉關堅壁,憑強自守時,耶律阿保機沒有產生過放棄的打算,他要恃強攻下幽州,他要告訴東亞中原漢人:隻要他耶律阿保機不放棄,沒有人可以讓他退兵。
契丹帝國一族是殘忍的征服民族。和其他北方草原民族一樣,他們對中土農耕民族向來都是劫掠加內附,打得過時就劫掠,打不過時就內附,強大時就南征,潰敗時就西逃。
中原數千年來的各國對這些來自北方的侵略者,有能力時就北征,無能力時就和親。
在動亂的五代十國時期,地方割據,中央政府已沒有大唐帝國可以號令天下之兵北征的能力,隻能聽憑各割據政權各自為政。
對於那些從一開始就放棄抵抗、完完全全地納城投降的人,契丹帝國是可以接受的,一般情況下不會屠城。
對於那些頑強抵抗、堅決不降的城池,隻要城破那必定是人亡,所有的士兵都將被屠,所有的婦女和孩童,都會被擄走漠北為奴,終其一生不得南歸。
如果晉軍回師千裏救援幽州,耶律阿保機為晉王李存勖挖好捕獸陷阱,那鎮守在雲州城的重兵即會迅猛撲向晉軍的大本營太原。那裏,是晉軍的老巢。
都說上等的棋手會一步看三步,而耶律阿保機是一步看五步。以百戰立國的契丹帝國天皇帝,自得到盧文進後降伏燕北八軍,後又占有新、雲五州,現在必得幽州,為契丹二十部永遠打開南下劫掠通道。
在這個暴風雨之夜,契丹帝國最高軍事天可汗、天皇帝耶律阿保機睡得很沉穩,出乎意料地睡得特別香甜。
他甚至在眾將雲集,討論是否撤兵時也睡著了。
當阿保機醒過來時已經是兩個時辰以後了。
他睜開眼睛看到是他最忠誠的戰友和愛妻述律平,以及手拿拂塵、麵色平靜的邱真人。
帳外,驚天動地的響雷一個接一個,似乎要把幽州大地裂分,瓢潑大雨嘩嘩地下。
阿保機感覺自己的氈車在移動。
他略略起身,咳了一聲,問:“我錯過了什麽嗎?”
述律平微笑:“你醒了?你這一覺睡得可是時候了。”
邱真人也微笑:“聖上是不是覺得心裏的石頭終於落地了,所以就放心大睡了?”
阿保機哈哈大笑:“還是真人懂我。數月來我一直圍攻幽州,雖說幽州城堅城固,但日漸消耗下來,幽州總有彈盡糧絕、集體納降的一天。幽州是個餌,我不僅要殺盡幽州有生力量,還要引晉王來自投羅網,將他釘死在這幽州。”
“所以怎麽勸說你回漠北你都不願?大軍在這幽州已呆六月之久你都堅持不回汗庭?”述律平嗔怪地說,“怎麽就不告訴我你這兵法呢?”
“聖上胸有成竹,定已有萬全之策。”邱真人說。
“隻是圖欲小子擅自下令撤兵——”阿保機有些慍怒。
“或許他是有理由的,畢竟他在東城,大軍被水淹不撤也難以維繼。”邱真人平淡地說。
“此話等回上京再說吧。這是哪裏?怎麽氈車在動?”阿保機感覺氈車很強地抖動了一下。
“洪水來勢洶湧,我們隻是將聖上氈車轉移到一個山崗上。”述律平說。
帝帳外,數百宿衛軍在暴風雨中持戟挺立,緊緊地護住帝帳。
帝帳周圍的氈車已在風雨中飄搖,有的被連車拔起隨洪水而去,更多的泡在洪水裏淹沒。
醫士拎著藥箱匆匆跑來帝帳。
片刻,醫士抬起滿是皺紋的臉回稟:“稟告地皇後,天皇帝無大礙,隻是熱射病未痊愈,此時又淋生水,引發署熱,內熱外冷。”
述律平揮揮手,讓醫士離去備藥。
“兒臣不孝,至使天皇帝如此憂心!”耶律倍跪在帝帳泥濘中,不敢動身。
述律平掀起帳簾,站在高台上往下盯他:“汝之不孝,豈是一跪之事?你父皇有令回漠北後再行論處!”
“兒臣惶恐!”耶律倍仍不敢起身。
“你去吧!”耶律阿保機在帳內咳嗽一聲,令他長子起身。
耶律倍起身,向父皇母後行禮,複走入風雨中,那孤單清寂的身影,在風雨中顯得更加清冷。
“報!”宿衛軍副都尉突不呂在帳外高聲喊道:
“征南大將軍有報:幽州城西鳳凰山、城南小陽山均發現有大股晉軍來襲。應有五萬軍之眾。征南大將軍懇請天皇帝地皇後退至津沽河渡口或大房山大營。”
述律平揮手,突不呂退去。
身穿鎧甲的述律平回頭昂立:“吾之天皇,此乃低窪之地,而今轉為死門。吾等應速行至生門,請下令即行至大房山大營。”
一名宿衛軍小心用鎧甲擋著雨水端來一碗湯藥,述律平接過端進大帳,親自侍奉耶律阿保機喝下。
阿保機站起,在風聲雷聲中大聲發令:
“令蕭欲穩率兵兩千前往雲州,著雲州五萬精銳全部伏於大房山左側,三日之內完成布防,待我軍通過後合圍晉軍。”
“諾!”蕭欲穩應聲而去。
“令蕭敵魯率軍速往津沽河渡口右側,與雲州軍完成合圍。侍我軍通過後,截斷晉軍歸路,將晉軍殺光!”
宿衛軍總管、北府宰相蕭敵魯大聲應“諾”,如疾風一樣掠去。
“傳令皇太子虎軍、二皇子狼軍,天明晨時退軍,且戰且走,明晚前到達大房山南側,完成對晉軍的牽製!”
耶律阿保機又大聲發布軍令,此言一出,眾皆睜大眼睛:耶律阿保機在大房山設伏,且用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來當餌引誘晉軍追擊,此計若成功,晉軍主力將從此灰飛煙滅。
述律平想說什麽,嘴唇張了張,終未出口。
耶律阿保機點點頭,輕聲解眾人之疑:“晉軍五萬遠來疲勞之師,我二子兵力加起來有六萬之眾,與之抗橫也未必不可以,現且戰且退,又是我契丹帝國之皇太子、皇子,才有可能使晉軍深信不疑,我軍必能甕中捉鱉。”
耶律阿保機之族侄耶律思不解地問:“天皇帝肯定晉王李存勖會在這勞師遠遠征之中嗎?且必會追擊皇太子、二皇子?”
耶律阿保機冷哼一聲:
“晉王李存勖對我恨之如骨,知道我在幽州,必會想方設法來追襲我。此前他的主力在黃河以南與燕軍對恃,他不敢冒險抽調主力來遠征幽州,所以現在幽州來軍必是他的親兵嫡係,他哪有不來之理?”
述律平點頭大聲說:“就算晉王不在此遠征軍中,那我們這一戰也必將消滅晉軍主力,為明年南下中土掃平障礙!”
這述律平說話是很講分寸的,明裏聽她話沒什麽,實則她是在擔心晉王李存勖不在此遠征軍中。
耶律阿保機轉身進帳,淡然說道:
“你知道晉王是什麽人嗎?當年,大唐宣宗曾派沙陀人朱邪赤心率軍與夏州的黨項、回鶻、吐蕃作戰,朱邪赤心一戰成名,被賜國姓,改名為李國昌,世襲王候。這李國昌之子便是李克用,之孫李存勖。”
邱真人接著說:“沙陀國主李克用與聖上在雲州東城有八拜之交,結為兄弟,共盟約扶助大唐,結盟之時李克用之子李存勖在旁。但梁王朱溫也有意與契丹結盟,聖上遂與梁王私下結盟誓言不參與中土漢家王庭的紛爭。”
阿保機對邱真人微笑道:
“李存勖本沙陀人,卻按中土漢人的可笑邏輯視我為反複小人,必以擊殺我為樂。傳說李克用這小子臨死之時,以三箭贈其子為誓,一殺梁王,二取幽州,三必殺吾!而今聞聽我二子德光和太子圖欲在逃,所以必會追殺。
李存勖小子自詡為龍子,大唐哀帝已駕鶴歸西多年,他仍奉之為真主。朕乃契丹八部之真龍天子,太陽神阿波羅之後裔,怎會任他這中原漢家假龍子當空飛翔?他一門心思要擊殺我二子,豈會料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黎明,在肆虐的暴風雨中即將到來,如同洶湧的洪水一樣,不可阻擋。
(備注:沙陀人——即今新疆維吾爾族;圖欲——耶律倍的契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