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襲契丹大營
城垛上,孤獨的少年映襯著慘黃的天空。
這是攻城的間隙。似乎萬籟俱靜。但實際上,無論是城牆外還是城牆內,所有的人都在匆忙地跑來跑去,補充軍械,或者喝水解乏。
隻有這個少年一動不動地守衛著城牆——守衛著他的城牆。
是的。這是他的城牆。縱使幽州三城俱毀,他也要保衛這東城,至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良久,他站起身來,呼傳令兵拿來紙筆。
傳令兵傾刻便至。盧少羽抓過紙筆奮筆疾書。很快,他便將所書寫好的紙條捆綁於箭頭上。
他再次跳上更高一點的瞭望塔,那裏,幾名瞭望兵正在輪流休息。一名瞭望兵看到他想出聲,盧少羽伸出食指放在嘴邊搖搖,那名瞭望兵便不再開口,將眼睛轉向城下的契丹大營。
盧少羽望著遠處契丹人連綿的氈車,以及在黃昏的晚霞中顯得特別怪異的黑色鷹旗,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去摸觸著那捆綁在箭頭上的紙條。
——如若失敗,他將作為叛國賊遺臭萬年,而且隻怕是彈指一揮間,幽州東門便會再次血流成河。
盧少羽仰頭瞧瞧天空,凝神定氣,拉弦。
“嗖!”地一聲響後,盧少羽的箭掉落在契丹大營前麵的空地上。
一名契丹兵聞訊仰頭,看見箭矢落地,便跑去撿拾起,再跑步將捆綁著紙條的箭矢交給蕭敵魯。
盧文進匆匆走進蕭敵魯的氈帳。
蕭敵魯雖被盧少羽縱火焚燒,所幸便無大礙,隻是臉上有燒傷水泡。被一毛頭小子戲耍,這使蕭敵魯惱羞成怒,恨不得將盧少羽碎屍萬段。
見盧文進到來,蕭敵魯將紙條遞給盧文進:“盧節度使,這是令公子的家信。”
盧文進當著蕭敵魯的麵展開紙條,咳嗽一聲,將紙條內容讀出來:“吾父見字如麵:兒從不忘父親生養之恩,當圖報之。容我一思。”
盧文進抬頭對蕭敵魯說:“我兒需要時間。”
蕭敵魯冷笑:“令公子可謂膽識過人啦,前日箭射節度使,昨日火燒本將軍,他還需要什麽時間?難道我契丹大軍數十萬人不需要時間?”
盧文進聽出蕭敵魯話音裏的嘲諷,還是繼續說,“我兒希望休戰一天,給他時間處理未畢事宜。畢竟他身在大唐時久,是幽州萬民景仰的英雄,如要他一時入我契丹,還需時間善後!”
“你怎麽知道他一天善後?”蕭敵魯旁邊的偏將問道,“這箭射節度使、火燒本將軍還不夠?
盧文進指指紙條說:“蕭相國請勿生氣,我兒這樣定是做戲給幽州人看的,以便萬全之策。”
“什麽戲還沒做夠?”蕭敵魯冷冷地說,“若不是二聖有令,你這盧少將軍還能活到今天?”
盧文進小心翼翼地說:“我兒定會感激二聖和蕭相國之恩德。你看他這裏寫有‘當圖報之’便是此意。”
蕭敵魯又問:“那你又從何處知道他有意入我契丹?”
盧文進解釋說:“我兒還需一天的時間,從來話說都是容我三思,我兒說‘容我一思’可解為容我一天。”
蕭敵魯冷笑:“我契丹人從來不知道中原漢人那麽多彎彎腸子,什麽話都不明說,讓人猜謎語?”
盧文進有些尷尬地笑,低頭小心說:
“蕭相國親率數萬精銳,我兒僅有區區五千兵力,經過連日苦戰,估計也僅餘三四千。哪能還與蕭相國死磕?那不是螳螂當車死路一條嗎?有我在,他會三思而行的。”
蕭敵魯一甩戰袍:“哼,若不是我契丹天皇帝求賢若渴,特意囑我對你父子網開一麵,意在招降你那乳臭末幹的小兒,隻怕此時這幽州東城早已被我攻下,滿城盡屠,片甲不留。”
“那是。大將軍威武!”盧文進再次諂笑著說。
從蕭敵魯大帳中退出,盧文進若有所思。
“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爭名,二曰爭利,三曰積惡,四曰內亂,五曰因饑!”
盧文羽麵對著身負駑箭、荷戈持劍、全副武裝的精兵侃侃而談:
“《吳子兵法》曰:軍之中必有虎賁之士,力輕扛鼎,足輕戎馬,搴旗取將,必有能者。而今天,我們就要搴旗取將!”
“諾!”全身布滿血汗的千名精兵發出整齊而響亮的聲音。
“令兵何在?”盧少羽威嚴吼道。
“諾!”兩名令兵越隊而出。
“每隔一個時辰吹號求救!”盧少羽說。
兩名令兵相互望望,不解何意。
“每隔一個時辰吹號求救!”盧少羽再次說道,聲音提高許多。
“諾!”兩名令兵齊聲答道。
“百夫長何在?”盧少羽又喝問。
“諾!”百夫長越眾而出。
“你既已受傷,便退出此列,以所有傷兵巡視城牆。每隔一個時辰城牆上少五名巡城,每隔半個時辰往護城河裏扔一些物什。餘人所伏城牆下休息。明白否?”盧少羽喝問道。
“末將——不明白!”百夫長愣了愣,挺直身子響亮地回答。
“複述一遍本將軍令!若有違者,格殺!”盧少羽大聲喝道。
“諾!以所有傷兵巡視城牆每隔一個時辰城牆上少五名巡城,每隔半個時辰往護城河裏扔一塊物什。餘人所伏城牆下休息。”百夫長大聲說道。
“退下!”盧少羽吼道。
他不能容人反駁他,他害怕失敗,他害怕被置疑。
百夫長想說什麽,終究什麽也沒說,退後一步。
“報!陸夫人特送來圖紙!還有兩大包惡毒之花!”一名傳令兵跑上城牆,大聲報告:“夫人有言,甄氏玄女神啟曰:‘夫人常死其所不能,敗其所不便’!棋語有言馬後炮可萬死!”
盧少羽接過傳令兵送來的圖紙展開細看,再打包那兩大包曼陀羅,微笑:“這可是本將軍用命換來的寶貝。回去請陸夫人來坐鎮東城,就說本將軍有意叛降契丹!”
眾人皆大驚失色。
“去!”盧少羽吼道,“棋語有言馬後炮可萬死,不明白嗎?”
傳令兵望望盧少羽那恐怖的笑容,逃也似地跑開。
天空暗淡的星光,不如地上遍地煙火。
在北城、南城、西城連天的炮火中,唯有東城如同天國樂園一般寂靜。幽州城牆上,偶有幾個傷兵拖著殘廢的身軀在巡城,在燈火通明中,可以明顯看出其兵力的減少和衰敗。
城牆下數百碼外,幾名契丹兵解甲休息,指點著城牆議論:“你看這城牆上巡城的,不是少了胳膊就是斷了腿的,士兵怕也是跑得差不多了。”
另一個說:“就是。聽說了嗎?這東城的守衛是咱們天皇帝新封的壽州節度使盧將軍的親兒子,他也要入契丹了。”
再一個說:“可不是嘛,總不能讓他們父子在這裏死打吧?聽說這守城的少將軍是幽州有名的神射手,所以天皇帝就有意招降。”
“那些個死漢人,還不如一箭射死,或者抓來為俘,招降有何用?還不是在咱們契丹草原上占據最肥美的草場!”黑暗中的契丹兵顯然很不高興地說。
“噓!”第一個說,“河邊的聲音?”
“呃,還不是那些叛逃的中原人!看好了,他若爬得上來這護城河,就給他一箭送他一程。”那先前說話的人又說道:
“不過絕大部分是不會爬上護城河的。他們也就是想順著河水逃到東海海濱吧,自尋死路一條,不用浪費咱們的刀箭。嘎嘎嘎——”說畢,他自己首先為自己的冷幽默笑起來。
“可不是,被河水淹死,總好過被咱們契丹狼刀砍死吧?!”眾人附合,又是一陣嘎嘎嘎的大笑,繼續喝水、說笑。
盧少羽率領的一千名死士按照陸李氏的地圖指導,從陰暗潮濕的地道裏穿過護城河底,再從津沽河地道口出來。
眾人伏地掏出布口罩罩上嘴鼻。
從河沿上看去,遠處正是蕭敵魯的陣前大營。白天那些披著沉重夔牛皮鎧甲的馬匹此刻已解下馬鞍,休閑地喝水。
盧少羽向左扭扭頭。
一名偏將率領著數百精兵伏地正要前行,麵前的氈車門簾一掀,一個拄著拐杖的武將走了出來。
盧少羽將手掌向下壓。
眾人皆伏地不動,大氣也不敢出。
那武將抬頭望著天空,走到河邊小解。尿水自上而灑下,正正灑在盧少羽身上。一名士兵手握長劍盯著那人。但那人似乎渾然不覺。
盧少羽閉上眼睛,任憑尿水澆濕自己。
那武將喃喃自語:“如今生死兩隔,也不知我兒能否逃過死劫?河水東去,捎去我對我兒的思念吧!”
氈車內有侍衛喊道:“將軍在說什麽?!”
那武將正是盧文進,他大聲回道:“無事。隻是借景抒情!”
他抖抖戰袍,係好褲子,又拄著拐杖徑直進了氈車。
盧少羽伸手揩揩額前的尿水,將頭往右側扭動。眾人一愣,皆隨著他往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