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少羽將計就計
盧少羽太累了。數月來未曾下過城牆。他總是在每次契丹軍進攻的間隙睡著。如果哪晚沒有契丹軍進攻,他反倒會擔心睡不著。
他患了戰爭創傷症,戰爭憂慮症。
他的睡夢中總會有可怕的流血,恐怖的攻城戰,令人慘不忍睹的殘破肢體在眼前晃動,聲嘶力竭的慘叫令人毛骨悚然。他的睡夢中是無底的黑暗之洞,是血流成河的慘狀,是父親被絞死在幽州城而萬民歡呼的場景。
他不能在沒有契丹人進攻的號角聲中睡去。他不能在沒有契丹大軍的叫囂聲中睡去。他不能在沒有拋石機帶來的巨大顫動中睡去。
盡管他很多時候都是依著牆根都能睡。
他知道他在戰鬥,他知道他在渴望流血。
他更知道自己在渴望死亡和安息。
他隻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卻要背負人世間最殘酷的悲劇而生存。
他沒有時間來思考人生和哲學問題,他需要麵對的是父親率領的異族侵略大軍。
盧少羽快步跑上城垛。
大唐幽州千夫長、少年軍勇士、神射手盧少羽又精神抖擻地站到城牆上,他瘦弱的身軀將指揮五千士兵對陣他親生父親率領的五萬契丹大軍。
他的雙眼在城外契丹大軍裏尋找父親的身影。沒有父親。
他昨夜箭射父親,隻是射中了父親的腿肚。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他應當一箭射死父親,但他沒有做到,他知道這一點。城牆上的所有士兵都知道這一點。
他是幽州城最優秀的射手,他是幽州城少年軍的千夫長。他的失手隻能證明一件事:他放過了他犯叛國罪的父親。
他原本想向眾人證明他對幽州的忠誠,結果卻向天上諸神、凡間百姓和地下所有神祇證明他是軟弱的懦夫。
他在發箭的那一刹那將箭身稍微往下傾斜了一厘米。
而這一厘米,是他內心的軟弱,是他體恤叛國父親的罪證。
他深感恥辱。
天色漸明,城外的契丹大軍排列整齊,紀律嚴明,旗幟鮮明,示威般地列陣於射程之外。
在蕭敵魯的帥旗四周,還有五顏六色的其他旗幟。正方形黑底白羽毛旗幟屬於乙室已部,兩柄銀光閃閃的狼刀閃耀在紅底長條形旗幟屬於品部汗旗,灰色的素布上,五隻狼頭形成一個恐怖的圖案,這是拔裏部的汗旗。
蕭敵魯率領契丹三部以及盧文進的降卒漢兵共五萬人馬攻打幽州東城,此時,盧少羽扮演的是那個螳螂當車的角色。
盧少羽眯著雙眼在眾多的契丹軍旗中查看,還是沒有看見父親的旗幟。
他怎麽啦?昨夜隻射中了他的腿肚,沒有傷及他的性命。難道因為勸降不成,契丹人為難了他?
在父親率軍反叛後,盧少羽曾經接到過父親的書信,希望他找機會逃出幽州去漠北匯合。
在書中,盧文進寫道:
“阿爺實有無奈。當日晉王與後梁大將劉鄩對峙於莘縣,阿爺與威塞軍防禦使李存矩受命於山北各少數民族募兵買馬五百人,南下至岐溝關,李存矩為難士兵,士兵不願前行,眾人於夜暗殺李存矩。
阿爺本不知情,可軍紀不會饒恕阿爺。眾人迫阿爺據守新州自立,兵圍新州、武州。晉王果不恕阿爺,以周德威追討。我兒深知周德威之為人肖小,痛殺各路將軍,削弱各路將軍勢力,獨大於幽州,豈會放過阿爺?
阿爺迫於無奈不得不敗走契丹。現幸得契丹天皇帝垂憐,授於壽州節度使,感恩泣之。我兒可與月中旬出幽州,阿爺率軍匯合,於晚年享天倫。此幸哉!”
盧少羽有過猶豫嗎?沒人知道。他總是獨坐於城垛,身背長弓。一個孤獨的少年在映紅滿天的彩霞中獨來獨往。
他有一個叛國的父親。
在神冊二年元月,契丹30萬大軍再次南下,不久新州二次失守。幽州城傳言新州的失守歸罪於盧文進叛國。因為長期以來,盡管契丹騎兵驍勇善戰,所向披靡,但並不擅長攻城,往往遇到堅固的城池久攻不下時隻會棄城而走。
在新州契丹騎兵圍而不攻,卻反用中原士兵的挖地道、毀城牆等暗技,契丹騎兵連夜搶挖地道,挖進新州城內,導致新州城牆跨塌,新州城也在一夜之間城毀人亡。
在契丹大軍歡呼慶功的時候,幽州人把新州的失利歸罪於盧文進降契丹,認為是盧文進教授契丹大軍對中原漢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從此。契丹大軍在盧文進這個中原武將的教授下開始學習中原戰術,並一路成功。
“懦夫的兒子!”
“叛國者的兒子!”
盧少羽走到哪裏,似乎都能聽見人們在背地裏這樣對他指點。
十七歲的盧少羽覺得活著是一種痛苦。他想死,想以死來洗涮父親沾在他身上的恥辱。盡管曾經父親是他的驕傲。但是他不能死,他還有一個如啞巴一樣的娘親被質於陸府,這是一個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他們把他怎麽樣了?他們折磨他還是殺了他?”盧少羽在城牆外飄揚的各色旗幟中尋找父親的身影。
“契丹帝國世襲北府宰相、契丹帝國天皇帝宿衛軍總管蕭敵魯在此!有請大唐幽州千夫長盧少將軍!”
一個著契丹軍服的令官騎馬躍於帥旗下大聲高喊。
“我乃大唐幽州千夫長、幽州少年軍盧少羽在此!”幾乎是在契丹令官喊話音剛落下,盧少羽便昂立於城垛上,小小的身影在高處昂立,既孤獨又無助。
“盧少將軍,汝父中箭感染,隻怕命不久亦,希望見汝一麵,以敘父子之情!”這次,是蕭敵魯親自說話,他策馬走向前。
身後,傳來契丹眾將軍的驚呼:“將軍勿靠近。”
蕭敵魯似乎沒聽見後麵傳來的警示聲音,依然信馬由僵。蕭敵魯越來越近,漸漸走進射程內。
“他怎麽啦?”城垛上那位孤獨的少年擔心地問。
“軍中無良藥,汝父中箭感染,思子心切。少將軍何不出城看汝父一眼?以承子女之孝?”蕭敵魯還是不緊不慢地驅馬前行,似乎並不介意城垛上的少年,也沒有看見城牆上那些暗藏的射手已經拉緊弓弦。
幾乎是刹那間,盧少羽已經弓箭在手,他瞄準蕭敵魯,略微一低箭身,“嗖”地箭飛如馳。
利箭落在蕭敵魯的馬蹄前。馬匹受驚,人立嘶鳴。
蕭敵魯勒緊僵繩,高聲說:“少將軍,我契丹天皇帝愛惜少將軍才幹,特命末將不能傷及少將軍分毫。如若少將軍出城探汝父之病,本將軍將退兵三百步,絕不在少將軍探視汝父之際攻城,也不傷及少將軍隨從人員分毫。”
盧少羽似乎在沉思,良久說道:“你保證不傷及我隨從人員分毫?你保證退兵三百步?”
蕭敵魯點頭:“君子一言!”
城垛後麵的士兵驚叫:“少將軍!你不能出城!”
“千夫長!陸將軍有死令,你不能打開城門出城!”
盧少羽走下城垛。眾人圍住他。
一個蒼老而憔悴的士兵走出隊列,那是來自渤海之濱的老漁夫,他擋在盧少羽麵前:“少將軍,你去不得。契丹人一定有陰謀鬼計。契丹人向來說話不算話。當年他們那個狗皇帝還與咱們老晉王結盟,這不也是數次攻打咱們嗎?”
盧少羽冷著臉說:“本將軍不畏死!”
老漁夫不放手:“難道少將軍欲效其父叛國?!”
盧少羽轉向老漁夫,直視他的眼睛:“本將軍的父親叛國,並不意味著本將軍也會叛國!”
老漁夫仍然擋在盧少羽麵前:“那少將軍意欲何往?”
盧少羽回首,望著眾人:“將所有的硝石裝進火炮,射手各就各位!”
眾人將信將疑地領命而去。
東城兩城門吊橋吱呀吱呀地轉動,以極緩的速度往下降。
契丹重騎兵按照蕭敵魯的授意,“噠!噠!噠”地往後退三百步。那整齊而響亮的腳步聲令人毛骨悚然。
“少將軍!你三思啊!”老漁夫兵又趕上來抓著盧少羽的胳膊,“不管你有什麽打算,隻要不成功便是叛國啊。”
盧少羽瞧睢他那瘦骨嶙峋的胳膊:“我給你三個命令:第一,放手!第二,我若不回來,這幽州東城就是你的了!第三,站上城垛,拿好你的弓箭,對準我的後背,隨時可以給我一箭!”
“這——”老漁夫鬆手,駭然道:“老夫乃東城之外渤海之濱一漁夫,豈敢射殺少將軍?”
盧少羽頭也不回地往城下走,“這是體現你對幽州的忠誠!”
“可老夫箭術不精,會射偏——!”老漁夫吼道。
“那正合我意!”遠遠地傳來盧少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