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陸府密室(3)
陰冷的燭光隨著說話聲音忽地搖曳,似乎那遠去的年輕靈魂還在這簡小的密室裏徘徊,能感受到他娘親刻骨的悲痛。
子薇情不自禁地失聲痛苦,為那從沒有見過麵的18歲少年,他戰死在城外,一路流淌著血回到母親的懷抱,被母親一片肉一滴血地削下,連血帶肉地咽回肚裏,回到他胚胎萌芽的母親腹中。
子薇慘慟地大聲哭求:“別說了,夫人。”
然而陸李氏不為所動,她那堅毅的臉型映照在墨黑的石牆上,如同複仇女神一樣陰森可怖。
“我的敏兒才十五歲。他知道他哥哥戰死在城南門。他沒有哭,他一滴淚水都沒有流。他隻是呆呆地坐在他哥哥的遺體旁。守了一整天。第二天,他哥哥的靈魂離開我們,去到天國聖殿。”
子薇預感到什麽,卻是渾身顫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任憑陸李氏的回憶將她拖拽到更深的黑暗痛苦裏去。
“曾經,我是兩個兒子的母親,他們健康,孝順,英武,他們是我的驕傲,是我活在人間抬頭的微笑。可是我兒小柱子死了,身背十八隻燕軍的箭,在距回城僅半個時辰的路上。他死了。我的天空塌掉一半。”
陸李氏拿著火棍往後麵走去,子薇也情不自禁呆呆地跟著她走。
在一根木柱後麵還有三壇火焰,那裏,還供奉著一具骸骨。還是冰冷的冰棺,還是身無片肉,隻有骸骨。
子薇緊緊抓著喉嚨,感覺自己快窒息而亡。
陸李氏伸手輕輕地溫柔地撫摸那具冰棺,像是在撫摸她親愛的孩子:“這是我的敏兒。我的敏兒才十五歲。他是一個安靜的孩子,他總是很安靜。在我兒小柱子的身邊,他顯得那麽軟弱,那麽安靜,他不像是一個軍人家庭的孩子,倒像是一個飽讀詩書的世家公子。
但是我知道,我的敏兒不是一個軟弱的人,他是一個有思想的人。他隻是把光彩留給他至愛的親哥哥。我的敏兒很瘦弱,如果和他的哥哥站在一起,他總是站在哥哥高大英武的背影裏,他顯得多麽瘦小乖巧,或許,他的前世是女子。
他說,娘,我什麽時候能上城牆?我都十五歲了,師傅教的武學我都有認真練習的,那麽多少年軍都在城牆上戰鬥呢。他說,娘,我什麽時候能和父親和哥哥一起去戰鬥?他說,娘,我也會為你掙得榮譽的。
我不會把他送上城牆的。我寧可自己站到城牆上擋箭。我的敏兒才十五歲。我永遠不會讓他淪為契丹狼的刀下魂。
可是我的小柱子死了,那兩天,我的心完全撲在小柱子身上,我忽略了敏兒的感受。或許那幾天我都沒有去關注我的敏兒在幹什麽。至到有一天晚上,鳳兒告訴我她看見敏兒著夜行衣出門。我和鳳兒在敏兒的房裏燃上燈光,我們靜坐在他房間的黑暗中,一直等。
我們一直等,至到天亮時敏兒回來。我從後門離開他的房間,我掩麵而泣。我的敏兒洗幹淨臉,換了衣服,來到我的堂前向我請安。我親眼看見他渾身是血回屋。但我什麽都沒有說,也什麽都沒有問,我在他到來之前端坐在堂屋,等他前來請安。
我的敏兒是一個孝順的孩子,他總是每天都按時來請安,從來不遲到。那一天,我看到他的臉上有新鮮的劃痕,我的淚水忍不住就流了下來。但是我說,看到敏兒安好,我就想起了我的柱兒。
我現在是多麽後悔那樣說啊。真主饒恕我!瑣羅亞斯德饒恕我!佛祖饒恕我!所有天神、地祇、人王饒恕我!天堂聖殿裏的諸神饒恕我!但是我是那麽說了,我說是想起了我兒小柱子。
我的敏兒是那麽孝順,他說,‘娘親,哥哥在天堂聖殿一定知道娘親的思念,哥哥一定在看著娘親為他惦記,看著娘親為他流淚。娘親,你不要再哭了,哥哥在天堂聖殿看著你的,他會難過的。’我的敏兒總是為娘親著想,總是為哥哥著想。
我不能問敏兒的傷,因為我知道那傷是如何來的。我的心在泣血。我是娘親,卻隻能一次次地看著自己的孩兒去送死。
第二天晚上,我和鳳兒又來到敏兒的房間隔壁。天黑後,敏兒又換上夜行衣,獨自離開房間。這一次我有了準備,讓鳳兒也換上夜行衣,緊跟在敏兒身後。鳳兒回來說,我的敏兒趁夜黑,從陸家軍守衛的城南門出城去了。
城南門因是我兒小柱子的守衛門,所以敏兒也和陸家軍眾人熟悉。我的心緊縮。我在黑暗中等待敏兒歸來。你可知道城外的黑夜是一座人間地獄嗎?就算敏兒不遇上契丹狼,不遇上強盜,不遇上劫掠幽州民眾的燕人,他也有可能被幽州守軍射殺而魂歸天堂。
我在黑暗中掐著自己的手心,我在黑暗中數手指頭,我是多麽希望黑暗快些過去,明天快些到來,這樣我的敏兒便會早些歸來。我又是多麽希望黑夜一直延長,一直延長,保護我的敏兒在黑夜中能安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掐著自己的手心,一分一秒地數著滴漏,聽著城裏的更夫報時。我完全不知道作為娘親的我應當怎麽保護我的敏兒。”
留後將軍夫人陸李氏長時間地啜泣著,她為自己的無能而痛苦,她為自己無法保護孩子而悲痛。
子薇心痛得無以複加,她預感那個十五歲的少年的結局,就如同和他的娘親一樣,明知結局在那卻無力改變。
陸李氏是在將往事講給自己聽,她忘記了身邊的聽眾。她完全沉浸在痛苦的敘述裏,這種悲傷的敘述是在救贖,她需要有一個活著的人來傾聽她的救贖之路,以及最悲慘的心靈痛苦。
“第三天晚上,我在天黑之前就來到我的敏兒房間,說要和他下棋三局。敏兒很自然地答應。鳳兒在旁侍候。我給鳳兒使眼色,無論如何,我不能再讓敏兒出城去冒險。
鳳兒一直小心提防著的,如果敏兒要喝水,要小解,要拿什麽,鳳兒都會說讓她去,總之我們不會讓敏兒脫離我們的視線。我賴棋,故意思考很久才下一著棋,總之,我們下完一局棋就兩個時辰。
‘娘親,你這樣下三局棋,怕是要天亮了吧?’我的敏兒笑。我說娘親老了,自然比不得從前,是要思考久些,是要慎重些,才不致於一敗塗地。我的敏兒不再多說,他仍微笑著陪我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