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死亡之城
一陣惡臭撲鼻而來,在無風的酷署裏,這難聞的惡臭更是籠罩全身,令人無處躲藏。
“好臭啊!”白芷捂著鼻子驚叫。
是很臭,臭得令人嘔吐。
“小姐!”白芷指著山溝再次驚叫。
子薇的眼睛順著白芷的手指看去。
真的,足可以嚇死膽小寶寶了,膽大的也會驚心肉跳。
那些驕傲地抓捕了三名少女的幽州兵再次蔑視地大笑,嘲笑這些鄉下丫頭少見多怪。
艾葉驚叫一聲,似乎要昏厥,靠著白芷的雙肩直顫抖。
山溝裏是一座萬人坑,眾多的死屍堆集在一起,像蟻穴裏的螞蟻一樣,層層堆疊,亂七八糟。成千上萬隻蒼蠅嗡嗡飛,成群的烏鴉此起彼伏,或在啄食死人肉,或啜飲那些尚末斷氣之人的鮮血,遮擋了傍晚的光線令山溝裏烏雲籠罩。
一隻布滿蒼蠅的手伸出擠壓他的屍體,似乎還在痙攣。
一個血流滿麵的男人漠然地望向天空,隨著烏鴉的每一次啄食他的肉體而略略顫抖。他還沒有落氣,但死神已經不會放過他了。
一個將死未死的小男孩想要爬出這死亡之地,但僅僅爬行幾步便再次倒在地上,任憑那些蒼蠅和烏鴉取去他還有點溫度的血肉。
從那些尚未被剝離的衣服上可以看出,這裏是幽州士兵、平民百姓、婦孺以及數以千計的契丹狼的死亡集中營。
這是恐怖的死亡之地。
這是戰爭的最後歸宿。
小拽子手下的幾名軍士掀開推車上的葦席,將層層疊疊的死屍直接往上扔。
在幾近四十度的高溫下,這些死屍一天之間便會惡臭,糜爛,骨肉分離脫落,生發出數以億計的病菌,再漫延到其他屍體。
周圍的雜草上布滿一些不知名的黑色小蟲子,這些低級食腐昆蟲糜爛著周圍的植物,使植物們感染那些腐敗的惡臭。
子薇捂著鼻子嘔吐。
“為什麽不燒掉這些死亡?”她問,“或者埋葬?這樣裸露著很容易滋生病菌,傳染健康者。”
小拽子很奇怪地看著她:“燒掉?埋葬?你應當問我為什麽不掩埋我的父親和娘親。我們也想將這些屍體掩埋。隻是,我們沒有時間,死人太多。我的父親和娘親餓死那天,我親自用拖車送他們出來,送他們最後一程。那就是我最後的孝道。”
“火葬才是最純粹的死亡。如果你們不能讓他們入土為安的話,或許可以讓他們榮耀地火中升入天國。這總比暴屍荒野強。”子薇無論如何不能理解將這眾多的死屍堆積而不處理。
“或許你可以進城後向留後將軍建議。”小拽子嘲笑道,將一具屍體扔進坑裏,“我隻是收屍隊的隊頭。主要工作就是管從城裏往外拉屍體。每天如此。還有要管那些不要命出城來撿箭的撿箭軍。”
“小將軍你好辛苦。你這樣能幹軍糧多嗎?”艾葉溫柔至極,話中有話。
“多呀,每天都有一杯米。我父母親活著的時候,我每天都把領到的口糧給他們,但還是不足以養活他們。他們太老了,沒法再出來撿箭掙取活命的口糧。幸好我在當兵,每天有一杯小米,我就每天隻吃半杯,餘下的半杯揣回家給他們。”小拽子驕傲地說。
“半杯米是多少?”白芷傻傻地問。
“小娘子,把你的小手兒張開,半杯米有多少你就知道了。”一個瘦瘦的長得像豆芽似的士兵仰頭對白芷說。
白芷莫名其妙地張開右手。
豆芽士兵抓起一把土放進白芷手裏,那土裏有黑色小蟲子和蠕動的屍蛆。
白芷慘叫起來,將右手使勁地在身上擦。
那些屍蛆掉在地上蠕動著。
豆芽士兵作弄似地大笑。
子薇將小狼往艾葉懷裏塞,艾葉還沒有反映過來,子薇已跨步過去,抓起地上的蛆蟲往豆芽士兵大張著的嘴裏灌去。
“你要幹嘛要幹嘛?”那豆芽士兵連連往後退。
“小姐——”白芷嚶嚶地哭著。
“你可以嚇著她,但嚇不著我,我可是什麽都不怕的。有本事咱們來比吃蛆蟲吧?!”子薇惡狠狠地追著豆芽繞屍坑跑。
小拽子橫到三人中間,“三位小娘子,豆芽隻是和你們開了個玩笑。”他回頭喝斥豆芽士兵:“你瞎了狗眼了,這三位小娘子是官家小姐,沒見著嗎?”
豆芽不服氣地嘀咕:“官家小姐還不是一樣沒得活,說不一定明天就拉到這裏來了!”
子薇橫眉冷對,那豆芽身子一挺:“我是保衛幽州的英雄,你還不得靠我們保護?契丹人來了對女人是先奸後殺!”
子薇正想以牙還牙,艾葉嬌滴滴地聲音響起來:“小將軍,我好渴呀,你有水嗎?”
小拽子聞言轉向看向艾葉,艾葉一臉紅霞,小巧的嘴唇嬌豔欲滴,兩眼秋波蕩漾。
小拽子一愣神,有些不知所措。
豆芽下到屍坑裏翻找那些剛死士兵口袋,以期找到點什麽。
“唉呀,這人也真是的,死都死了也不給我們留點想頭,口袋裏什麽都沒有,枉自讓我們白忙活。”他悶悶不樂地翻找著屍體。
另一個士兵就地坐下,脫了死屍的靴子來比試自己的腳,“嗯這靴子是大了點,他媽的,是不是契丹人的腳比咱中原人的腳大才跑得快?”
艾葉和小拽子已經分分鍾就混得溜熟了。小拽子邊幹活邊和艾葉說話,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我父母靠我每天攢下來的半杯小米活了一個多月。第二天,等我拖別人的屍體出來時,我的父親和娘親已經認不出來了。”
“這太慘了這。”艾葉的眼淚似乎要流出來了。
子薇傻傻地呆望著艾葉。
子拽子還在講述他的故事,估計是從來沒有人如此認真聽他講故事:“他們腐爛惡臭,麵目全非。作為兒子,我沒有能力讓他們入土為安,但在這裏,有眾多的鄉裏鄉親,有眾多的他們認識的人倍伴,或許,這於他們也是一種無奈的歸宿。”
小拽子邊說邊將推屍車上的屍體往坑裏扔,每扔一下,坑裏就嗡裏飛起大量的蒼蠅和小黑蟲。
“你是說,你的父親和娘親都在這坑裏?”子薇不置信地問道。這真是駭人聽聞。
“那有什麽奇怪的?”小拽子不以為然,“如果再等半個時辰我們不回城的話,我們也可能會葬身城外,能被人扔進這坑裏就是幸運。就算我們今天還站在這裏,或許明天就躺在這裏。”
豆芽士兵悶悶不樂地望著子薇,“我打賭,這個神子的小娘子不可能活過三天。我賭半杯米。”
小拽子一一審視她們,像買馬或買豬時看皮相。從他的表情上可以讀出,這三個女子已經被判了死刑,三天後將執行。
“切,我們為什麽不能活過三天?我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子薇冷哼一聲,從艾葉懷裏抱著小狼走過這恐怖之地,不讓他看到這些慘不忍睹的情形。
“小將軍,我剛中了蛇毒,這腳肚被放了毒血。我有點頭暈,你可以扶扶我嗎?”艾葉嬌滴滴地說,作勢欲倒。
另兩個收屍兵轉身竊笑。
子薇瞪大眼睛,極力忍住沒有回頭看身後的情形。艾葉一會兒嚷頭痛一會嚷要喝水,擺明在施美人計要搞定小拽子。
白芷大張著嘴,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
艾葉向小拽子靠去,小拽子硬生生地接住那主動靠著他的溫軟女子,沒有側頭看同袍們的竊笑。
轉出山腳,幽州城出現在眼前。
城外,數以百計的婦孺在奔跑,高叫,有的似乎在爭奪什麽。
艾葉軟軟地推開小拽子,似乎想自己走,但又有些站不住,再次情不自禁地倒向旁邊的小拽子,小拽子忙伸手接住她:“小姐你可別死啊,我們還要拿你換口糧呢!”
艾葉溫柔地笑,那種笑笑得很入心,讓你心裏都會甜美酥軟:“小將軍,我好喝呀!”
小拽子似乎想抗拒艾葉的魅力,推開艾葉,但艾葉渾身嬌軟無力地又向他倒去,“小將軍,我堅住不住了,我要倒下了。”
白芷忙跑過去,“表小姐,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艾葉用嫵媚的眼神望向小拽子,似乎沒有聽見白芷的話。
白芷無趣地站在一旁。
小拽子眼神複雜地望著懷裏的艾葉:“小姐,可要快些好起來,不然你會——”
話沒說完,兩個衣衫爛縷的女人衝到他們旁邊,在一叢雜草中抓出一個物什,彼此爭奪。一個說:“我先看見的,是我的!”
另一個說:“我先抓到的,是我的!”
那是一隻箭。
先說話的是那個短頭發女人,她身上背著七八隻箭:“明明是我先看見的,隻是你跑得快。”
後說話的是一個長頭發女人,她身後的箭袋裏也裝著幾隻箭:“你看見就屬於你嗎?那城外千百隻箭不都屬於你嗎?”
短頭發女人聲帶哭腔:“可這明明是我先看見的。”
兩個女人各抓著箭的一端不放,彼此不讓。
小拽子放開艾葉走過去,抽出佩刀。
“你要幹什麽?”兩個女人異口同聲地吼道。
“你們中有誰願意讓給對方嗎?”小拽子問。
兩個女人同時搖頭,又爭起來。
“是我的,我先看見的。”
“是我的,我先撿到的。”
“既然這樣,你們倆一人一半就很公平。”小拽子拿刀向箭砍去。
兩個女人同時驚叫一聲,齊齊鬆開箭,又齊齊吼道:“笨死了你,這箭砍斷了就換不了小米啦!”
小拽子撿起那隻箭,仔細看看,很滿意地笑,插在自己的箭袋裏。
兩個女人這下又對吵起來:“都怪你!都怪你!”
“還不快走,契丹人攻城了!”小拽子吼道。
兩個女人恐懼地望望北方,撒丫子迅速地跑開。
小拽子回頭看看艾葉,聳聳肩膀:“智慧,這就叫智慧,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