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阿保機患病
“啜裏隻,你快醒來!啜裏隻,你趕快藏起來!”聲音很是急促、慌亂、緊張。
阿保機的耳朵裏反複響起這句話,他一時有點迷糊,不知道是誰在叫他。他努力地睜開眼睛,看見了那一個人,一個很模糊的身影,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風塵仆仆,滿身是血。是的,這人在叫他起來,叫他躲藏起來,因為遠處已傳來追殺他全家的呐喊聲。
他想起來了。這個滿身是血的男人,是他的祖父勻德實,他快死了,但他不願意剛出生的阿保機被人擄去。在祖父旁邊,是他的父親,耶律撒刺。他們總是叫他的乳名:啜裏隻。
他想起來了,奶奶曾說過,還在他剛出生時祖父就被害,父親帶領全家族的人逃匿,可是剛出生的他會爬卻不會跑,父親無奈之下把他留給了奶奶,奶奶在他臉上抹上黑灰,藏匿在牲口棚裏,一年兩年,他不知過了多少暗無天日的日子,才逃過這生命的第一劫。
那些年裏,他能記住的一句話就是“藏起來,有人來了”或者“藏起來,有危險!”
他在躲藏中度過童年時光。
空氣渾濁,熱浪滾滾,帝帳內雖置有冰塊,兩名屬珊軍一直在搖著蒲草扇,但因帝帳密不透風,太陽當空照,每天都是酷署高溫,帝帳內仍然酷熱難當。
在阿保機的四周站著許多人,有侍妾,有醫士,有婢女,還有契丹帝國可敦地皇後述律平。眾人瞧著阿保機的臉上浮現出許多莫名其妙的笑容,臉上滴噠著汗水,高燒昏迷中的他不停地高喊著“藏起來!”“藏起來!”
醫士跪在地麵上:“稟地皇後,天皇帝這樣可能咬著舌頭,或痰塞於喉。”
述律平彎腰盯著處於昏迷狀態的阿保機,溫柔地去撫摸阿保機的臉頰,阿保機條件反射地有些微張著嘴,述律平果斷地把右手伸進阿保機的嘴裏,阿保機的牙齒利銳地咬著她的手背,述律平感覺到疼痛,但她保持著臉上平靜:“這樣就不會咬著舌頭了吧?”
“地皇後!”周圍眾多侍妾齊呼。
述律平揮揮左手。
一個血肉模糊的臉孔,從遠處慢慢的走來。他冷笑著,任憑鮮血滴噠著,腳下一路血跡。阿保機想看清是誰?為什麽就分辨不出來了呢?他覺得這人曾是他最親近的朋友,最親近的族人,到底是誰?為什麽要找他呢?
“啜裏隻,你不認得我了?”那個血肉模糊的臉孔怪笑著,“啜裏隻,我說過,你也會走我同樣的路。咱們契丹一族所向披靡百戰百勝,可是咱們終究鬥不過自己人的,是不是?你可以戰勝天,可以戰勝地,你把自己尊名為天皇帝,可是,你能戰勝自己嗎?”
聽到這些陰森恐怖的話,阿保機想轉身離開,不再聽這些話,但腳卻不聽使喚,動彈不得。
阿保機大聲說,我是天皇帝,我上承太陽神的光輝,受眾神福庇,享萬民尊榮,沒有人能打敗我的。
“可是,你能打敗自己嗎?你能打敗偉大的奇首可汗可敦以來漫延不絕的光陰嗎?”另一個聲音冷冷地在他身後響起,他突地轉身,卻不見了人影。
他記得這聲音,很熟悉的聲音。哦,他想起來了,這是耶律釋魯,他的三伯父,被親生兒子滑哥殺死。
而那個總是在耶律釋魯背後說冷話的,是耶律蒲古隻。
當年,他阿保機才31歲,率領身經百戰的撻馬軍,平定耶律蒲古隻的叛亂,誅殺三族。那天,蒲古隻站在累累的親人還在滴噠著鮮血的屍體旁,對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向偉大的太陽神乞求:
“以鮮血還鮮血,以我三族的鮮血為誓,阿保機將與我走同樣的死亡路!”
當蒲古隻的誓言說完,阿保機的狼刀宰下了他大睜著雙眼的頭顱。
蒲古隻也是太陽神的子孫,他一樣可以享受萬丈榮光。
“你是叛族者,誅殺三族罪有應得!”耶律阿保機對蒲古隻陰森森的鬼魂說道,“我可以殺你一次,也可以殺你兩次。”他再次揮舞著狼刀向蒲古隻的頭顱砍去。
蒲古隻大睜著雙眼,鮮血從被砍斷的脖子噴湧而出。
“我是契丹大帝國的天皇帝,我受萬民尊榮,受太陽神庇佑,我與契丹大草原同在,萬世永存!”阿保機轉身憤怒地對釋魯吼道,“至於你,耶律釋魯,殺死你的是你的親兒子,我永遠不會走與你同樣的路。”
“天皇帝在發抖!他在發冷,快拿皮氈來!”述律平感到阿保機渾身在顫抖,忽冷忽熱,一會兒熱得如同沸水,一會兒又寒冷如冰。
阿保機不停地說著胡話,與眾多的死靈搏鬥。
醫士抓著阿保機的雙手,眾侍妾急忙起身拿來皮氈給阿保機蓋上,可是他還是兀自顫抖。
“天皇帝是痙攣,需要為他暖身!”醫士把著阿保機的脈象。
“你等還不為天皇帝暖身!”述律平吼道。
眾侍妾爬起來,極快地脫衣服。一個侍妾把全身衣裙退去,跳上阿保機大氈擁抱著阿保機,在眾目睽睽之下為阿保機暖身。
另一侍妾看看帝帳內的眾人,略有些猶豫,手腳略慢。
述律平瞧見了,冷笑一聲:“你白白享受天皇帝的龐愛,既如此愛惜你那花容月貌也罷。拖出去,退掉所有服飾,曝曬三天!”
侍妾嚇得癱倒在地:“地皇後饒命!”
述律平盯著她問:“我留你命何用?”
侍妾嚇得無言以對,瑟瑟發抖。
兩名屬珊軍女兵進帳,拖走了慘叫的侍妾。
餘下眾人臉上平靜,無人敢多說一句。
阿保機一直咬著述律平的右手,血絲一點一滴地從阿保機嘴裏滲出,述律平視若無睹,隻是一味關切著阿保機的狀況。
醫士打著顫稟告:“天皇帝的體溫尚未正常。”
“升火塘!”述律平吼道,“天皇帝是我契丹大帝國的太陽神,火是我族的圖騰,向我們至高無上的眾神獻祭白馬、青牛、生口。”
所謂生口,即生人,活人。
耶律阿保機帝帳內熱度已達40度,現在又燃起熊熊烈火,眾人揮汗如雨,卻無半分言語。述律平的右手開始腫脹紫黑,鮮血一滴一滴地滴噠在地。
醫士小心翼翼地拿一個藥包來,想替代她的右手給阿保機塞牙。述律平一揮,醫士跌個筋鬥,爬起來跪在地上,口裏直說:“下臣該死,地皇後恕罪。”
“誰要再敢在我麵前說一個死字,我就讓他自去木葉山獻祭!”
醫士渾身哆嗦,再不敢言語。
帝帳外,宿衛軍守衛嚴密,刀槍劍戟層層如林,在火光的反射下令人不敢直視,形成一道鐵桶樣的防護牆。
宿衛軍旁邊是述律平可敦全幅武器的屬珊軍。
象征契丹可汗地位的“旗鼓”以及象征祖先的“神帳”立於帝帳前。
全身塗滿朱砂的薩滿戴兜鍪,上插三條翎毛,腰係五色絲絛,一手握砍刀,一手托著如日月一樣的二聖繪塑;旁邊另一薩滿手梳短辮,額戴花箍,頂掛數串玉石珠環,雙手相抵搭於腹前。
八個塗著朱砂的男子敲打著皮鼓,打擊出激烈而蒼涼的音調。熊熊的火塘燃燒,柴木堆上橫放著二十根新鮮桃木枝,桃木枝燃燒後暴發出一陣嗆人的濃煙。
一條白馬被拉至火塘前,它的額前塗了朱砂,嘴被籠套鎖著。它前膝被摁下,雙眼大睜。一名薩滿持刀向前,在白馬脖子上一抹,鮮血沽沽流下,順著一根朱砂木槽流向放在地上的八個碗。
薩滿端起一隻碗,將碗裏的鮮血散向燃燒的火塘。火塘竄出一股血腥味濃煙。
皮鼓聲驀變,節奏鏗鏘而極快。
當薩滿將八隻碗裏的白馬血都獻祭完後,一隻健壯的青牛被牽至火塘前。
薩滿再次將青牛獻祭於眾神。
八個塗著朱砂的男子揮舞著彎刀跳躍著圍著火塘躺下,伸伸脖子一躍而起,再複躺下,伸脖子躍起,他們的雙手都持著鋒利的彎刀。
臉塗朱砂,頭頂戴著8支翎毛,身穿長袍,袍上繡著白馬和青牛圖騰的神速姑搖著皮鼓走近火塘,把雙手和皮鼓伸進熊熊燃燒的火焰裏,皮鼓燃燒起來,而神速姑的雙手滴著鮮血,舉過頭頂,血順著她的臉往下滴噠,而她渾然不覺。神速姑嚴肅地麵向北方始祖廟舉起雙手,緩緩走入火塘。火塘裏的火穿過她全身,赤紅而熱烈。神速姑屹立在熊熊火焰中,口裏呢喃著獻祭經文:呢哪噠裏哇呢哪噠裏哇呢哪噠裏哇——。
八名獻祭的生口手拉手,整齊地跳著獻祭舞蹈。她們臉上一片赤誠,上身繪著各種圖騰。隨著樂調的變化,八名朱砂男子舞著彎刀進入她們的圈中,在高亢而激越的音樂聲中,火塘四周血肉紛飛,火塘發出陣陣響聲,濃煙升起,四散而開。
“啜裏隻,我視你為親人,你視我為寇仇。”蒲古隻血肉模糊的嘴裏發出呢喃聲。
“啜裏隻,你謀殺我品部夷離堇,占我土地,牧我牛馬!”一串身首異地,脖子處還在汩汩流血的人臉出現在阿保機眼前,他想閉上眼睛不再看這些慘狀,但那些人強迫他掙開雙眼。
一個流血的人臉盯著他,發出冷冷的微笑:“我是品部夷離堇,你還記得我嗎?”
另一個流血的脖子擠到眼前,鮮血裏擠出一句問話:“你該不會忘記我這突舉部的夷離堇吧?”
一雙血淋淋的手推開前麵的人臉,不屑地說:“啜裏隻,我是突品不部的夷離堇,你肯定記得我的,因為我是第一個喝下你遞過來的毒藥的。”
另一張隻有一隻眼的人臉說:“他是第一個喝毒藥的也不算啥,我是第一個被你砍下頭的乙室部夷離堇,我在這裏一直等你的,啜裏隻小弟。”
“哈哈你們都第一,我是最後,我不爭,我一向都不爭,我和啜裏隻大哥最要好,所以,他最後砍下我這個楮特部夷離堇的大頭顱,對不對?”在那個隻有一隻眼的人臉後,響起一陣粗朗而狂野的笑聲,令人毛骨悚然。
“還有我,烏槐部的夷離堇!”
“還有我,其實你不砍我,我也活不長久的了,你為何就不再忍忍呢?”遠處,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歎道,他是濕刺部的夷離堇。
阿保機心驚肉跳地看著這些過去相識的七部貴族,他想起來了,當年,他在鹽池設下鴻門宴,屠殺了七部貴族,從此,契丹八部再無人反對他坐上可汗寶座。
“諸兄勿怪我,是述律平可敦的主意。”逃無可逃的阿保機不得不供出妻子述律平。
“妻債夫還,都說啜裏隻英雄蓋世,怎的連這個小事也不敢承擔。在你和你兄弟們三百近衛軍下,有多少命等待你們償還?”眾人滴噠著鮮血的人臉暴發出一陣大笑。
阿保機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