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已落,石如何?
董誌清牽著陳幕山的手走在回家路上。
此時,陳幕山心神還沒有從先前祠堂所見所聞帶來的震驚中剝離出來。
老人深知,平靜安樂的生活中突然出現一具猙獰黑龍屍首,在近距離目睹這一切後,任誰也無法安之若素,何況是一個尚未及冠的孩子。
少年此時眼神渙散,雙腳僵硬擺動前行,遠遠看去好似董誌清提溜著個木頭傀儡小人,木訥而呆滯,毫無往日生氣靈動。董誌清的右手被陳幕山緊緊的揪著,低頭看了一眼孫子微微發白的指關節,老人的眼神十分複雜,關切、疼愛、無奈、內疚、還隱隱有一絲茫然。
心事重重的爺孫兩個,行至自家木屋前,老人領著孫子在露台前的階梯上坐下來。董誌清打破沉默輕聲道:“幕山,我們在的這個世界,很大,也很亂。人、魔、妖三族,願寧、南灣、曲桐等七洲之地,周圍還有廣袤無邊的海域。上天入地的妖魔修士,兵力強盛的世俗王朝,香火鼎盛的道觀寺廟,各有所長的宗門派別……”洋洋灑灑講了一通,陳幕山卻沒有任何回應,隻是低頭看地的姿勢變成了抬頭望遠,從不遠處的椰子樹,到沙灘,浪花,直到更遠方一望無際的湛藍。老人此刻突然覺得,自己那張能在兵部會議上吐唾沫、在劉善一奶奶麵前口花花、在鄭大缸麵前跳腳罵娘的嘴,怎麽就那麽笨呢。
董誌清這輩子未曾婚娶,膝下無兒無女,半百之齡收養了個孫子,在“教育”這件事情上,是個真真的雛。開始的時候以為,養孩子跟帶坊裏部下沒啥兩樣,做的好就給糖果,做不好就大棒槌,不會的就學,自然而然不就懂事了,長大了。直到有一天,孫子興衝衝的回家告訴自己想當大俠、詢問自己能不能學武、問自己真的有人能向海鷗一樣飛翔嗎,問自己……他的父母叫什麽。那時的董誌清,也像此時一樣坐在這個台階上,身旁是一壇青梅烈酒,一個瓷碗,一彎明月懸於海上,一夜愁滋味。
“爺爺,它.……是為了我才死掉的嗎?”
陳幕山沒有轉頭,眼神依舊停留在遠方,所以他看不到爺爺瞬間握緊的雙手,隱懼掙紮的眼神,緊緊抿起的嘴角。
董誌清一言未發,沉默著。
“它是大人們說的,800年前在此地作惡的那隻黑龍嗎?”
還是沒有得到答案,陳幕山再問:“剛剛在祠堂中,我與它心生親近,如果它是一條惡龍,爺爺,那麽我是不是也是個壞人?”
……
自始至終沒有表情的陳幕山,此刻收回視線,轉頭看著爺爺的側臉輕聲詢問道:“父親母親,也是壞人嗎?”
依舊無言。
不知?不願他知?亦或是默認?
一陣海風吹來,絲絲熱氣拂過砂礫,穿過椰樹葉,鑽進木板的縫隙中。嗚嗚風聲與沙沙唆唆的穿林聲從小至大,迅疾至平緩然後消失不見,老人鬢角的發和掙紮的心,仿佛也隨之靜止。
老人深吸了一口氣,轉頭迎上孫子那悵然、無措的雙眸。
好似突然下定決心的董誌清,輕聲說道:“你的爹娘天資卓越不說,為人更是善直可親,是那冰壺秋水的謫仙人!沒想到卻因坦蕩磊落而著了小人的道。該死的人有很多,主事的是願寧洲宗派之首的清風觀、霽月穀,灼華洲鱗甲門。潑髒水落井下石的有大淵朝皇宮內的一個太監,睿親王府,散修納蘭懷婕、張豈申;爺爺和一些故人在事後明裏暗裏打探的暫時隻有這些。你爹娘當年遭三大宗門陷害入死境,與你爹娘有舊的那些勢力散修第一時間趕到北海馳援,但一無所獲。後來才知道當時有個九境出手隔絕天地設下禁製,若非實力之上則不可察,冥幽當時折損本源強行破開禁製,帶你出來時已是強弩之末,發動神通回到黃舟後就氣機斷絕。那隻九境老烏龜最為詭詐陰險!得了好處還不曾露頭,他的身份這些年始終沒有眉目。”
聽聞爺爺咬牙切齒的話語後,少年原先僵硬的五官終於恢複些許神采,嘴唇緩緩抿起,渙散的眼神突然充斥著憤怒和執著。
“他們是壞人!他們是壞人!”陳幕山雙手緊緊的握拳對著大海嘶吼道。
少年突然低下了頭,握拳的雙手環住自己的小腿,下巴抵住膝蓋嗚咽著:“我看過那本畫冊,道侶蘇溪、陳雲棧與黑龍勾結,融合風雷屬性功法破壞天地法則塗害蒼生,遭正派人士圍攻剿滅。蘇溪、陳雲棧就是我的爹娘!他們謊稱自己是正派,幹了壞事還顛倒黑白,我的爹娘蒙冤致死還遭世人淩辱汙蔑,他們該死!動手之人該死!言語不敬者也該死!”
老人心如絞痛,附身緩緩拭去孫兒淚水,嘶啞愧疚道:“是爺爺無能,不僅沒救下你爹娘,還讓這種謠言散播世間。”
陳幕山止住爺爺的手,吸了吸鼻子輕聲安慰道:“我知曉爺爺的苦衷,既要庇護我還要照看董氏全族,牽一發而動全身。”
老人害怕孫兒陷入執念,對這個世界失望而身懷戾氣,歎息道:“這個世界上絕對的善惡對錯少之又少,當一件事變成一個無法改變的結果之後,把它整個曆程拆分開來,無外乎‘本心、立意、目之所及、所盼所求。’世人多愚昧而逐流。當年你爹娘遭三大所謂仙家正派聯手圍困於北海,時正值大淵朝內皇子奪嫡,臨近國家起兵發難,趙軒上位之後手中勢力凋零,無法穩定朝政震懾外敵,唯有依賴於三大宗門之力。為保祖宗基業,百姓安康,依三宗之意一紙文書指謫你爹娘與黑龍勾連,危害社稷江山。朝廷的落井下石、自私自利、不論是非可恨至極,卻於大淵千萬戶百姓有功。文書記載之事官員百姓自然隻能相信,如若不信,如何與之抗爭,身家性命暫且不保,何論其他。他們有過卻罪不及死,幕山你萬萬不可被仇恨蒙蔽雙眼,失智瘋魔。”
董誌清歎了一口氣:“爺爺終歸是錯了。此端事由福禍滔天,以我董氏微薄之力,翻案平反無異難如登天。冥幽、鎮山伏水兩器、我黃舟董氏都與你爹娘頗有淵源,本想對你欺瞞一世,盼你遠離紛擾平穩度日。卻沒想到,如若禍事主動上門,我董氏又如何抵擋反擊。”
“爺爺,我想要力量,能為爹娘平冤昭雪的力量!能讓罪魁禍首血債血償的力量!能讓世人不屈不媚,秉持良善的力量!”
“爺爺,我要修道!”
老人聞言百感交集,欣慰、快意、期待、愧疚、愁然。
“好!”老人的聲音沙啞微顫,語氣卻高亢激昂。
得到爺爺的應許,少年興奮不已,輕快道:“走出祠堂後,我感覺黃山與舟泉內各有一物和我心意相通,就是‘鎮山伏水’嗎?那天鄭爺爺上島,為的就是此事吧?”
董誌清點頭道:“‘鎮山伏水’是你爹娘遺物,大淵要拿東西來交換。”
“我不想換!”陳幕山堅定的說。
“爺爺也不想換,回絕了。”
“可是如果不答應,朝廷對我們黃舟坊不利怎麽辦?”陳幕山想到此事,原本激動的神色緩和了些,清秀的眉眼皺了起來。
董誌清欣慰的哈哈大笑,摸了摸孫子的頭說道:“怕啥?爺爺老歸老,還是中用的!”
“如果他們實在想要,可以借給他們用一下,不過不能出島。這樣一來雙方都有台階下,不會鬧的很僵。否則爺爺你那些破銅爛鐵都沒地方賣去。”
“你說了算!就賞他大淵一個台階。”老人好似心結頓解,聲音也大了幾分。
兩人再無其他言語,或許老人的話對於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不是那麽容易消化,董誌清也十分清楚現在的孫兒已不是像孩提時一般,似一張白淨宣紙,任由長輩他人塗抹繪畫,是非對錯能自然而然聽之受之。願或不願如今細細分辨已然毫無意義,既然大壩崩塌,當下之際唯有盡全力為孫兒抵擋遮掩。
今天對陳幕山來說實在是有些過於沉重。他望著海麵,回憶爺爺剛剛說的“本心、立意、目之所及、所盼所求”,這顆亂流之下的小石子,靜靜思量。
老人又揉了揉孫子的腦袋,緩緩離開。
本想一直陪著孫兒,可是老人知道,武宣王趙逸已經臨島,依孫兒的意思,他董誌清要去賞他大淵一個台階。
——
趙逸行走在海水之上,步小而緩,靴子已經被海水打濕大半。
世間修士對各個境界所能施展的神通都有明顯的劃分,進入第六層境界裂風境,就如“裂風”二字一般,已經可以讓體內靈氣與天地間自由的靈氣差異最小化,能脫離肉身束縛於天地間,實現或長或短的融合相通;試想化水入水、演風穿雲又怎會淹死摔死。所以淩空登高禦風遠遊、踏水而行都是六境修士家常的本領。趙逸的步伐明顯不似以往六境時那般遊刃有餘,剛剛晉升七境的他,腦海中似有一尊無法抗拒的神邸在肆意撕扯他的思緒心神,而體內更是氣機紊亂靈氣飛散,一心二用這樣的往日易事變得如此奢侈遙遠。
這個修煉勤勉禦下嚴苛生活極為自律的王爺,也實在是個癡人,修煉至今竟從沒有對各個境界有過完全的了解研讀,全憑自己對靈氣的理解掌控、沙場的廝殺應用到達如今境界武力。天資聰穎還是傻人傻福真就說不準
。如若當下這幅模樣被宗門大派的嫡傳底子瞧見了,還不得笑掉好幾顆門牙?
對於身體當下的演化暫時沒有什麽好辦法的趙逸,駐足凝視著不遠的黃舟渡口上似竹竿般的身影,勉強定了定心神。
董誌清看著那魁梧身軀緩步從海水中登島上岸,並未低頭隻是略微抱拳行禮道:“自上次與王爺兵部敘事後,一別已三年,王爺風采依舊。”
趙逸沒有在意董誌清這般按大淵朝律法可殺頭的無禮行徑。往細了說,黃舟坊對於朝廷來說就是個外包的鐵匠鋪,當然這個鐵匠鋪規模大的有些過分了。鐵匠鋪的老板在朝廷裏那是一官半職也沒有的,買你的東西就算的上天恩浩蕩了;換而言之董誌清就是一介庶民,庶民見皇室卻不跪下行禮,你不死誰死。
趙逸的不在意一方麵是深知黃舟坊在大淵軍部有著什麽樣的能量與影響力,聖上所言“南國甲器盡出於此”可沒摻一點水分。另一方麵,是趙逸十分佩服董誌清的為人處世,立身正,言之必可信,行之必有果;幾次邊軍戰事吃緊的兵器補充,若不是董誌清鼎力相助,如今大淵版圖的下半部分,可能就被南蠻子啃掉幾塊了。不論是作為一名趙氏王爺,還是一名軍人,趙逸都得承董誌清那幾份恩情。
趙逸點頭回應道:“董坊主別來無恙。”
“本王的來意想來董坊主清楚明了,就不多加贅述。三個月!以我大淵舉國名義借用‘鎮山、伏水’兩器三月之期,朝廷頒布文書昭告天下以示誠意,時限一到立馬歸還於黃舟,董坊主意下如何?”
趙逸如此開門見山的一段話,簡直跟自己的想法殊途同歸。聽得董誌清一時間有些愣神,本以為此事還需多多研磨,雙方找個風明水靜的好地方,你來我往的扯扯皮、講條件、降底線、耗耗香火情,然後把跟孫子商討的條件說出來,雙方再瞪眼拍桌的爭辯一場,達到自己的期望後假意咬牙認栽……轉瞬之間董誌清回過頭來,晃了晃有些凝滯的腦瓜子,略微苦笑:“事到如今,大淵誠意十足,老頭子我不管說些啥,估計在朝廷眼中都得落得個油鹽不進、不識抬舉。”
雖未明言,但趙逸已聽出董誌清話語中的婉絕之意。
話音又起:“可借,兩器卻不可帶出黃舟,島內可劃一片區域給朝廷專用。但不管朝廷怎麽用、用作何事,都必須在我董誌清的眼皮子底下進行,經得我董氏同意。”
趙逸靜待下文。
“條件就是:黃舟坊一年內熄爐半數,一部綠卷風屬性功法,最後就是借清風觀鼎鼎大名的尋根石一用。”
聽完董誌清開出的條件,趙逸沉吟片刻說道:“如若不能由本王帶離黃舟,三個月太少,事由之人離此地腳程不短,加上諸多事宜需重新在島內開辟準備。”
趙逸伸出一根手指,“一年”。
董誌清笑眯眯無賴回道:“朝廷的效率老頭子是見識過的,半年不能再多了。”
趙逸點頭應許:“尋根石一物,清風觀的仙師道士也不是那麽好說話,本王需傳信回京稟明聖上定奪。其餘一應條件本王先行做主應允。”
董誌清轉身離開邊揮手道:“忘了恭喜王爺升境,告罪一聲。老頭子再多嘴一句,坐忘境異於前六個境界,神魂初生,強行運轉靈氣翻修竅穴用以穩定境界是做無用功,體內江海翻覆、神魂紊亂,再這麽下去可就走火入魔了。如若王爺不著急回京複職,可在島上舟泉附近多留幾日,靜思靜動,暫時拋卻肉身,專心與腦海裏蠻不講理的魂識掰扯一番,定有收獲。老頭子我萬般事務纏身,恕不能陪著王爺欣賞島上美景。”
趙逸驚悚,鄭重對著董誌清背影還以抱拳禮,略微低頭道:“感念董前輩傳道之德。”
聖上手諭曾言:如若董誌清不識大體,拒絕朕之誠意,煩勞皇兄生擒此人,而後朕調動南境十萬精銳水師圍島脅迫之,以董氏全族換那靈寶開門之法。
站在岸邊望著董誌清緩緩消失的背影,趙逸抹了抹額頭冷汗,苦笑一聲。
“兩小觀生,一大看死。”這句修道之人口口相傳的明言警句趙逸是知道的,每個境界分為上中下三個小境。意思是如果高於別人兩個小境界,你就能大致的分辨出那人體內的靈氣濃淡程度、運轉規律等等,料敵先機判斷出應對之法。如果高一個大境界,除非你有逆天靈寶、神兵利器伴身,不然就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如果剛剛董誌清一步不退,自己依尊皇命出手,天曉得現在是生是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