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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澈月如故

  離了書房和小院,君寒也不知道該去哪了,索性便繞去校場,直接翻上屋簷,順便拿了幾壇酒,直接就著壇子喝。


  易塵追今天頭一回開戒,就連碗都沒有,直接被他義父粗獷的塞了一整個壇子,沉甸甸的,酒香醇鬱、有點嗆人。


  “今、今天喝酒嗎?”


  君寒自己手裏也拎了一壇,且已灌了一大口,轉眼見了他兒子這純良閨秀連酒都不敢喝的慫樣,居然也捏出了幾分“老父親”的語氣:“你也大了,差不多也能喝點了。”


  “……義父不是說我弱冠之前不許沾酒嗎?”


  “……”


  有嗎?什麽時候說過?

  這種隨口的話以君寒揀重舍輕的記憶來說,忘卻不過眨眼的當,哪還記得是哪年說的。


  但現在他“慈父”的形象還不能崩——


  於是老謀深算的元帥大人轉眼就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說辭:“你已經能自己帶隊出境獨當一麵了,可以喝。”


  說起這事,易塵追就很紮心了……


  聽了君寒這“特別有道理”的轉辭,易塵追非但沒舉壇豪飲,反倒更蔫巴了,把酒壇子圈在懷裏,像個抱著玩偶的小姑娘似的,低落道:“可這一路我基本都是在淩叔還有那十五個鬼士的帶領下往前走的,而且還做了很多錯誤的決定導致損失慘重……”


  哦,今天懺悔來了?


  君寒又飲了口酒,“就第一次來說,還不錯。”


  也就損失了十五個鬼士勉強玩了個全軍覆沒而已,挺不錯了……


  易塵追向來掂得清自己的分量,他爹雖然說的貌似有點誠意,但他自己卻是真的不敢當這個“還不錯”。


  “況且,那夥人原本也是衝著你來的,不管你做什麽決定,都已經在他們的計劃中了。”


  “他們為什麽要衝我來?”這個問題迷惑了易塵追很久。


  君寒瞧著天上半輪殘月,思忖了片刻,“你身上自然有他們在意的東西,未必是你這個人。”


  這麽說,易塵追就更不明白了。


  “現在也不必糾結太多,等舒淩回來後我們再慢慢探清,不急。”


  “嗯……”


  易塵追實在是個乖巧的孩子,連眉目都格外內斂沉雅,即使還在毛躁的年紀也已經顯出了端莊的溫潤,雖還未脫稚氣,卻已足見君子之性。


  大概是君寒這些年補回了早年的陰德,所以雖然沒有祖墳卻也悠悠吐了段青煙,他這頭野狼居然還養出了個謙謙君子。


  易塵追琢磨著抱著壇子品了口烈酒,大概也就才觸了下舌尖便辣得受不了,嗆咳了好一陣。


  君寒看著他這沒出息的模樣也真是忍俊不禁,卻也莫名的從他身上瞧出了點自己昔年可稱“青澀”時的模樣。


  雖然他和易塵追的心性天差地別,但這樣的稚拙卻莫名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情況可比你糟的多了。”


  易塵追好不容易從烈酒的嗆喉裏緩過神來,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他義父突然扭轉了話風,等品出點滋味時,心下略有一驚,卻也喜悅了起來。


  君寒難得也會有點念舊的情懷,看著這個青澀的少年,居然也會回想起自己昔年的狼狽,雖然挺狼狽也挺艱辛,而且其中的慘痛還給他留了一輩子都無法磨滅的陰影,然而此刻思來,這些深淵噩夢終究還是被時間蒙上了一層淺甜幽綿的薄霧,似乎也拭平了點記憶本身的殘酷與血腥,頗有幾分“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意味。


  “我在你這麽大的時候還在寄人籬下,生死不得由己,也被人折斷了羽翼困在囚籠之中,姑且有些前途慘淡。”


  君寒淡泊一語卻道盡了那時的無奈,語氣似是在說與己無關的旁人旁事,但其中幽綿的意味又輕而易舉的牽進了易塵追的心緒。


  這些事雖然已經被時間抹淡了不少,但到底是君寒心底最深沉的一道疤,若不是喝了點酒,大概還沒法這麽平靜的說出。


  君寒略然蹙著眉,舉壇飲了一口,笑道:“其實我跟你挺像的,我也沒見過我父親,至於我母親……”他停頓了一下,眼底淡淡拂上一抹淺愁,恰被一縷落在眉間的月光挑明,“關於我母親的說法很多,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麽情況。”


  易塵追唇瓣動了動,卻到底沒想出要怎麽接話,畢竟這種事實在很難追問。


  君寒抬眼瞧著那輪不知掛了多少春秋、輪回了幾番滄桑的殘月,往思那些塵封的歲月。


  “你爹我前半生的確挺倒黴的,所以不得不將自己澱入塵埃,從最深的地獄裏爬出自己的路,那時我心裏最清楚的一點就是這世上原本就有太多的不公平,想活命就不能聽天由命,很多東西隻能奪來,在你自己性命堪憂之際,沒有更多的東西值得考慮。”君寒晃了晃酒壇,目光落進壇裏,正好瞧了一輪嵌浮在壇中清液裏的殘月,“我之所以這麽認為,其實也是因為明白這世上有些東西其實比性命還重要,我寧可在自己的路上一敗塗地死無全屍,也不想做其他人的籠中困獸苟且偷生。”


  講出這話時,君寒突然對身邊這個少年生出了無比惋惜的憐憫之情,似乎很可惜這個少年的命運被他握在手裏。


  念及此,君寒眉頭無端一蹙,連心弦都緊了幾分。


  假若如今他和易塵追異位而處,他恐怕依舊會拚命反抗鬼星殘魂施予自己的命運。


  可這個少年至今還被蒙在鼓裏。


  這樣,很不公平……


  易塵追沒有君寒那樣腥風血雨的經曆,活至今日也不曾體會過他義父昔年被命運灌飲的殘酷——故他心裏雖有哽咽,卻終究無法真正體會君寒心底的感受。


  舒淩也曾對他說過,君寒無數此從地獄深淵裏爬回,也無數次從刀尖上舍命回魂,當時易塵追還無法想象像他義父這麽厲害的人,這世上哪裏還有能將他逼進如此絕望境地的地方——直到他親自在西境經曆了一遭生死絕境、直到他義父今日親口對他說起這些過往的慘痛……


  君寒思忖了片刻,大概終於還是願意對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敞開幾分心扉,“這天下有無數人痛恨我屠滅仙門之舉,若仔細掂量,他們如今對我的恨意大概比不上我昔年對仙門的恨意。”


  “為什麽?”


  君寒右手拎著壇子,展了左手掌心,將那枚曾經深深剜開了他的心的摧噬靈脈的紋符亮在易塵追眼前。


  “因為這個。”


  那紋符像是烙印一般刻在君寒掌心,色澤暗濁幽黑,連照陰渠的月光也無法映明一二,很像是囚徒黥麵的恥辱,然而易塵追卻是今天才第一次看見。


  易塵追抬手托住他義父的手掌,細細打量了他掌心這枚奇異的紋符,卻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這是什麽?”


  君寒收回手來,淡淡道:“昔年因為我父親的緣故,巽天掌門給我刻下這個紋符,用來噬毀我的靈脈。”


  所以那時仙門在君寒眼裏便是一群道貌岸然、虛情假意且優柔寡斷的家夥,秉著所謂“道義”虛情假意的留君寒一命,卻又暗裏動手腳摧毀他的靈脈,想把他當作殘獸飼養壓製。


  而且他們很愚蠢的不懂“施恩”之法,生生把君寒這個本可避免的仇敵馴養成了與他們不共戴天的野狼。


  “仙門收留我是因為我母親的一些特殊緣故,但他們也不會授我功法,所以早年我為了修複靈脈、提高修為常年混跡在鬼市之中,活的……豬狗不如——反正就我當時的情況而言,這世上基本沒什麽好東西。”


  那個時候的君寒,大概就是完全沐浸在仇恨與恥辱之中。


  說到這,君寒突然又想起了點好玩的東西,便似是忍俊不禁的輕淺一笑,轉過眼來,眉眼含笑道:“當時掌門每天把我關在書閣裏抄書,我抄了……大概有二十年的典籍,每日抄典籍之前必須先抄三遍門規,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巽天那三百六十七條門規的順序,他們期間還改過八次,添過三條新規,其中專有一條針對我,就是禁止任何弟子私下和我動手——這事是掌門他兒子有一次來招惹了我,我倆在後山打架,差點打進禁地,那次我們兩個都被掌門給抓去戒律堂領罰,各挨了三十鞭子,之後就新定了這一條。”


  “……”


  那次君寒和宮雲歸都還小,大概也就十歲剛出頭吧,那時的宮雲歸還沒有多少仙門世家的君子範,閑來無事還總喜歡去招惹君寒。


  其實在五歲之前,君寒和宮雲歸的關係也還不錯,那時君寒對整個仙門也都還抱著童真的喜愛,既不仇視仙門,也不痛恨掌門,而宮雲歸天生是個上善若水、包容萬象的博覽心胸,便也不會像其他弟子那般對白毛的君寒抱有某種未知的恐懼。


  那時他倆還能玩在一塊,也曾一起修煉喂過招——那大概是君寒在仙門中唯一可稱得上是無憂快樂的日子。


  但發生了那件事之後,仙門的一切在君寒眼裏就都變了味,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謊言”的詭霧,也真正讓君寒明白過來,他在這世上其實孤苦無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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