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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羅星儀

  入屋仍是淒寂。


  丞相大人像是念舊似的來見了“元帥”一麵,臉色卻受了冰雪的浸染,白的比紙還素潔。


  他匆匆看了元帥一眼便冷得有些受不了,又被百裏雲領去了置了火盆的客堂,奉上溫茶,客人卻沒有品茶的心情。


  司徒靖整個人都蔫了,沉水朽木似的,跟百裏雲印象裏的丞相大人很有一段距離。


  在百裏雲的印象裏,丞相大人素來都是一個既威且肅、精神抖擻的正一品大官,此刻卻跟個丟了精氣神的尋常老人似的,半點都不見昔年那運籌帷幄、朝裏朝外遊刃有餘的精明勁兒。


  “大人今日來訪,該不隻是看看元帥的傷勢吧?”


  司徒誠出神似的一歎,有意無意的撚起茶盞卻又沒有飲的意思,“我與元帥共事多年,他傷重不醒,我自然掛念。”


  實際卻是更掛念宮裏那位單純又沒心眼的陛下。


  丞相大人操勞了一輩子,年輕到老真是半天清閑日子都沒撈過,以往身子骨還硬朗時沒感覺,如今卻是不得不擔憂,若是真的到了他進棺材的那一天,那位年輕的陛下是否能成長出幾分老練,到時這朝中有沒有能夠委之重任的良臣……


  到底是行將就木了……


  ——


  滄海閣裏接到的最後一封與元帥相關的信便是舒淩告知百裏雲元帥遇刺一事。


  此後便再無音信。


  之後又遙過了兩個月,好不容易又有黎州來的信了,卻是百裏雲從遠京寄來的派遣信。


  至此,憐音才終於弄明白了兩件事——君寒傷重不醒;易塵追奉公命前往西域,璃影隨行,璃月後追而趕之,眼下一並下落不明了。


  眼看已是仲冬之尾,江水已凝,東瑜也揚起了罕見的鵝毛大雪。


  北風格外凜冽,憐音朝窗外伸出手,風過觸指凝霜。


  ——


  撿到第十五片血布時,終於可以看見茫茫草林深裏藏了大截隻露了個尖的應該是“目的地”的建築。


  易塵追抬眼遙望著月輝下那高聳的重簷歇山頂,脊梁骨驀地躥上一陣毛寒。


  遠藏草木之間的樓閣亭台古樸雅麗,橫看豎看都長了一副水土不服的中原相貌,卻戳在這西域沙海之中,就算周遭綠樹成蔭、泠泉叮咚,也蓋不去這地域上的突兀。


  “海市蜃樓”四個字突如驚弦一般彈上易塵追的腦際,鏗鏗鏘鏘砸了四個亢音卻眨眼就默去了泛音,連餘韻都沒落著。


  他們眼前這棟樓子可不是什麽海市蜃樓,而是真真切切杵在眼前的實際建築,不但形貌實的沒有虛影,連裏頭邪裏邪氣又凶神惡煞的靈息都差不多幻出了煙影,似霧似幕的籠著一串建築,不似夢境,卻似魔窟。


  撥草而出,便在視線豁然處,林與園分了一條明晃晃的界限,明明沒有什麽圍柵刻意間擋,但裏外雙方都遵守了某種不見形的“契約”,園裏赤花遍地,園外草砸木亂,截然相反的兩種景況卻完美的做到了井水不犯河水。


  好在這四人這一路見慣了太多奇風異浪,故再見這涇渭分明的怪景時早就沒了震驚的心態,一個個都有違花意的沉了表裏如一的淡定。


  邁步之前,易塵追還是先蹲下身,摘了一朵豔烈如血的小花,撚近打量,卻辨不出品類。


  此花由莖至瓣紅的通透,無蕊疊瓣出鋒,像是血珀雕的晶石之物,卻柔軟與真花無異,易塵追橫豎打量下來,隻得出一個結論——這玩意兒絕對不是凡花。


  小血花在易塵追手裏忽又輕輕搖曳,先見花倒,才覺風過,那風從五人身後拂來,柔順清冽,潔淨得詭異,漫園子血花迎風而倒,排山倒海似的推過一波漣漪,猶若血海。


  園中蒙蒙詭霧迎漣漪而散,掀幕似的展出了霧幕後一根根垂直釘地的十字木樁,樁上掛著垂血的人。


  眾人觀之,心有一顫,卻很快又複了平靜。


  木樁根底的血花為鮮血浸染得色澤略深,乍眼瞧來,竟有一種遍園的花都是自木樁淌下的血染就的錯覺。


  木樁相續撥霧而出,錯落立了十五根,唯有居中一樁尚無屍主。


  樁上之人皆為鐵錐釘心而亡,兩腕亦被寒錐穿透,遍體鮮血淋漓,高掛樁上,就像一麵麵無風垂止的招魂幡。


  “那些……”


  易塵追從小到大還從沒見過這麽血腥的場景,兩眼上下視線都被血色染了個透,紅燦燦的一片淒烈鑽眼闖上腦際,闖得易塵追瓢裏腦汁攪成了一鍋漿糊,連著胃裏也隱隱有些翻滾之意。


  “那些,都是鬼字營的。”鬼士聲略沉啞,橫冷了一路無視生死的眉眼終於憑稍角掛上了片許悼念戰友的哀默,便凝視著那十四根掛幡垂血的十字木樁,右手攥拳壓上心口,闔眼沉哀了片刻。


  再睜眼,便又恢複了寒鐵冷像的模樣,鄭重對易塵追道:“此去前路凶險難料、生死難知,卻也是我們眼下唯一的方向,公子準備好了嗎?”


  易塵追腦殼裏的漿糊終於被這驚鍾一言給點回了些許清明,便稍稍沉了口氣,壓住胃裏的翻滾,點了頭,“生死之局在此行,走吧。”


  ——


  黃沙萬裏漫無邊際,乍眼瞧來,這片沙海貌似是長了一副萬古不變的黃燦延綿,實際卻是個水性楊花的玩意兒,隨便過陣風都能跟著變換一副嘴臉。


  舒淩臨時調了戍邊的鐵麟軍係子支隊,又問百裏雲要了半個滄海閣的常駐總閣的人員,黑騎黑馬都快灑滿了這片邊際沙漠,愣是沒刨著易塵追的半片衣角。


  係子支隊旁屬鐵麟軍,主用於戍邊衛城,與真正元帥帶的鐵麟軍名近而實相異,從性能到戰力皆是天差地別——其中最大的差別便是,係子支隊是純粹的人屬軍隊,跟那佛擋殺佛的鐵麟軍有很大的種族區別。


  不過武器的配置倒的確都是按鐵麟軍的標準來的,連騎士的馬都是正兒八經的腥眼妖駒——由鐵麟軍配育的戰馬,壽命可長達百年,能甩遊牧民族的壯馬十八條街。


  將軍,前方已搜查完畢,仍未發現公子的蹤跡——這幾天的匯報橫豎都是這句話,輪遭滾了不下百八十遍,連標點停頓都不帶變,舒淩老遠一瞧見巡回奔向自己的馬匹便下意識的把這例行不變的報語自個兒在心裏翻讀了一遍。


  “將軍,前方已搜查完畢,仍未發現公子蹤跡。”到跟前,果然就是這句。


  舒淩提前就有了個預備,於是平平靜靜的聽罷,心裏又涼涼了半截,卻也習慣了,便擺了擺手示意他接著幹活去。


  然後扭頭便問邊上的輕甲騎士道:“羅星儀還在亂嗎?”


  手裏端著“羅星儀”的騎士衣著鬼字營的輕甲,聞問便答:“這片沙海靈息混亂,羅星儀暫時還沒確定靈勢星屬,不過也並非全無發現。”


  一聽“發現”倆字,舒淩整個人都激靈了,抽了發條似的一拋頭便瞧了過來。


  羅星儀外觀像是一個羅盤,卻環環疊了幾層圓盤,每一層都鏤刻著一圈曲折複雜的咒紋,盤間淺槽裏滾著銜靈小珠,居上最平闊的盤上懸豎著一根“定杵”,此物在盤上象征萬靈之本的後土,而頂盤隻描了四枚紋符,分別代示四方屬性。


  舒淩挪眼瞧來就看著那群歡快的小珠子“唰唰”亂竄,跟一群東突西撞的瞎豬似的,不過仔細琢磨琢磨,便能發現,它們的活動範圍在逐漸縮小,漸漸順進了“土金”境圍。


  眼看著這群瞎了眼的小珠子就要乖乖定出一個目的了,卻突然又群體抽風,“咯噔”一愣,“唰”的又散跑成了一片,百無禁忌的闖出自己的小範圍,跑的天南地北。


  “……”舒淩差點被它們這沒定的奇葩跑向給炸瞎了雙眼,好不容易平穩下的一口血氣噌的躥了心房一絞。


  “這些珠子每過一刻便散開,然後又在一刻鍾之內圈定同樣的範圍。”鬼士如此說。


  舒淩又回過勁了,輕輕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我們之前在探路是也是這情況。”


  舒淩身邊跟了鬼士的領頭,餘下十四位則都領著滄海閣人開拓搜尋範圍去了。


  這十五人是舒淩這幾天最大的收獲。


  他們在至沙緣的第一夜組隊外出開路,期間在這片不明沙域中莫名遇襲,金蟬脫殼留下重甲後便得以成功脫身,耗費了一天在沙海裏確定方向後便火速趕回匯報了情況。


  當時舒淩剛好確定了易塵追失蹤的情況。


  詭異來得太突然,毫無兆頭,合計一夜下來,唯一有點價值的發現便是,鬼字營帶出的五隻紫頭燕少了一隻,而那一隻少掉的紫頭燕應該就是給他們報信而直接引了易塵追深入險境的那隻。


  由此,也確定了這沙域裏的確藏著某個居心叵測的鬼玩意兒。


  “還有呢?”


  “還有就是我的猜測,”鬼士盯著重新找家的小珠子,細致的留意著微毫變化的同時也不耽誤他跟舒淩交談:“我猜測,一刻鍾便是此地靈勢輪變的周期,公子在這片沙海失蹤,很可能就是落入了靈勢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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