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一夢往昔
當君寒再次醒來時,入眼的就是易遠光那張臉。
“……”
“君公子?”易遠光這個瞎子,似乎沒有察覺君寒已經睜眼,便又往他臉上輕輕拍了一把,“你醒了嗎?”
“……嗯。”
如此,易遠光方才收回手去,他後背對著一麵冰壁,似乎在一個冰窖裏?
然而這冰窖卻別致得有些過火了,以寒冰雕琢的擺設晶瑩更勝玉件,雖有些晃眼,卻也算賞心悅目。
君寒坐起身來,易遠光便往他麵前遞了個碗,“掌櫃說這酒有助於你的傷勢。”
君寒垂眼,沒講話——
空碗……
易遠光就兩手捧著碗,笑嗬嗬的等了好一會兒。
君寒又抬眼打量了他一眼,心想:這家夥若不是個瞎子,那眼睛得有多可怕……
“空的……”良久,君寒才點破了真相。
“誒?”易遠光愣了一下,旋即便一敲腦袋,笑道:“哎呀,剛剛見你有醒轉的跡象便叫了你好久,竟忘了斟酒。”說著,他的手便摸摸索索的在一旁的矮案上找那壇子酒。
這家夥到底是真迷糊還是假迷糊?
明明能在群仙的羅網之下輕而易舉的找到蒼茫冰雪中君寒的一抹渺影,卻怎麽也摸不到就擱在麵前不過咫尺之距的酒壇子。
君寒似歎的吹了口氣,也沒吭聲,直接伸手抄過了整壇酒,仰頭便飲。
跟冰水似的……
等他豪飲完一口,那二貨還在摸索……
“為什麽救我?”
易遠光手上動作一頓,淺笑,道:“君公子並沒有必死之罪,仙門如此,確是過了。”
“但除掉我,不是更安全嗎?”
易遠光收回手來,麵上笑容溫潤,正對著君寒,片刻,才緩緩開口:“道,非人之道,非妖之道,乃是眾生之道。凡是生存於這世上的生靈,都有他活下去的意義。”
君寒當真沒料到他會這麽說。
此言道得溫潤,也平緩,卻不知為何,一傳入君寒耳中,便如利箭一般,瞬間刺穿了他的心扉。
以致他冰涼了多年的心忽而湧起了鮮血的溫熱。
溫得他眼眶乍然一濕,將要落珠,卻被他強硬的收了回去。
那迷糊鬼卻又摸索起來了,一邊摸還一邊嘀咕:“哪去了……你醒了得趕緊緩和一下傷勢……怎麽找不到呢?”
“在我這。”君寒平漠道。
“哦,”易遠光便收回手來,戲笑著責道:“君公子真是壞心眼,早拿到了也不跟我說一聲,害我一通好找。”這番話才落,他的語氣轉而又關切起來了:“雖然有益於傷勢,但畢竟是酒,可別喝太多。”
“嗯……”
——
當時若非他,君寒大概早就被仙門除掉了吧……
——
夢裏的景象總是飄忽不定,此間不見有結,畫麵卻已神不知鬼不覺的轉成了鐵麟軍圍攻崆峒時的情景。
當時正值初冬,才降了第一場雪,空氣並不十分凜冽,薄雪卻涼入心扉。
易遠光仍舊是那般黑衣,縛眼的也是一如既往的白綾,他獨身站在崆峒山可通門派後門的小道上,背臨著一座六棱小亭。
當時鐵麟軍駐紮在山下,君寒獨身登上山來與他在亭中會麵。
他笑容如舊,卻似破碎的鏡影,再無法墜出昔年那溫暖入心的意味。
“我不想殺你,所以你隻要交出鬼星之魂,遣散崆峒,我自可為你安排去處。”君寒一入亭便免了繁文縟節,直奔主題。
易遠光倚柱而立,微微仰著臉,若無白綾遮擋的話,他大概在望天。
“多謝君公子好意……”他如此說,便拒絕了。
君寒站在亭沿,長劍杵地,兩手便搭在劍柄上,“你應該明白,出了這種事,崆峒的門楣已經保不住了。”
“我知道。”
亭外又紛起了零落的小雪,續上了昨夜初澱的一層淺白,又將漫山之景繪得更薄涼了些。
“除崆峒之外,另外六家也在做這事吧?”
“巽天並沒有動過鬼星,而另外五家也隻是在琢磨,隻有我把鬼星放在人身上。”
君寒聽他如此為其餘六門開脫,覺著有些好笑,便道:“事到如今,你不想著顧全自己,竟還有心情為他人開脫——還真是沒變。”
他聞言,便稍稍斂首,又勾了抹輕薄淺暖的笑意,“讓君公子見笑了——這麽多年,我還是習慣這麽稱呼你,你不介意吧?”
“你隨意。”
“君公子也還是很溫柔呐……”
“……”君寒沉下一口氣,又再度放緩了語氣,道:“我記得你不是能輕視生命的人,隻要你接受我給你的條件,我可以保全崆峒的弟子。”
易遠光沉默了片刻,笑意愈發零碎,終於還是搖了搖頭,“這世上所有生靈都有其存在的意義,有意義就有價值,所以,他們也該償起自己的代價……”
君寒唇下一凝,壓著劍柄的手不禁一攥,“隻要活著,往後自然有辦法彌補——你要知道,現在這個機會,我隻給得了一次。”
易遠光笑著一歎,抬手,接了一片雪瓣,轉眼便化成了一滴冰露。
“有勞君公子在得知崆峒事發的第一時間便出兵於此,這樣暫時截住天下的流言也並不容易吧?”
趁仙門留在世人心中的溫度尚存、趁著事態尚未完全惡化,及時斬斷這條孽債,即使保不住崆峒的門楣也還能保住易遠光這個人——可這樣的機會渺如縫罅隙,一旦天下人開始膽怯,這事就很難挽回了。
君寒無奈一歎,“你當真毫無生意嗎?”
易遠光收回手來,“君公子的好意,我……接不了。”如此言罷,他便轉身鄭重地向君寒拱手一禮,“這世上本無是非,卻因有‘規矩’才能正定天下的墨繩。如今我已一敗塗地,於情於理,都沒有苟的必要。元帥既已下了討伐的命令,就將這血,灑入世人眼中吧。”
君寒愕住了。
易遠光再一禮,旋即便轉身離去。
昔年君寒在冰雪中的絕望是否也攀到了易遠光身上?
君寒心中仍有不甘,驀然揣了一股橫氣在心坎。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易遠光聞言頓步,未回頭,道:“夙願。”他又落寒一歎,略有悵然,“如今夙願不得,也不該再有怨悔——且憑天命吧。”
那黑影又一次在君寒的視線中披風雪而去。
崆峒的雪不及北境的三分之一,襯出的淒寒卻較之更甚。
至少第一次,他離去時帶的仍是一身明春暖意。
——
一夢乍了,君寒旋即便睜開眼來,滿眼冰潔,身旁亦擺著那壇酒,卻沒有那個二貨在他邊上摸壇子。
他恍惚了一下,坐起身來,下意識又抄起那酒壇子,遞到嘴邊,卻頓了一下。
——
“我,會記得你的恩情。”那時君寒飲了半壇酒,一歎,如此說。
能讓這頭狼說出感謝記恩的話還真是不容易。
易遠光卻淡笑著,良久,似才後知後覺道:“我隻是循道而行罷了……”他說到這時,笑意落了幾分,“比起這個,我倒更期望君公子能了然此世之道。”說罷,他又笑了笑,將腰間佩劍取下,遞到君寒麵前,“北境之外凶險難料,此劍你拿去防身。”
君寒愕了一下,並未接劍,卻別過臉去,“仙門之人素來珍視佩劍,你不必如此。”
易遠光卻笑著將劍擱在了榻沿,“這些器物終究為人所用罷了,再珍貴的物件也隻是道具而已——現在你比我更需要它,所以它在你手裏才更有價值。”
“……”君寒默了片刻,終於還是鬆口了:“我回來就把它還你。”
易遠光笑而未語。
易遠光的佩劍名曰“驚爻”,乃是崆峒傳世名劍,它在易遠光手裏素可發揮無與倫比的力量。
當時君寒無法理解易遠光為什麽可以如此輕而易舉的將“驚爻”割舍,如今思來,那個人大概的確從心裏就沒有在意過這些東西。
崆峒“仙門之盾”的這個名號似乎也是從易遠光開始的,崆峒的黑衣永遠擋在群仙之前,這柄驚爻也曾無數次從血海深涯中撈回無數劍仙。
卻終究也泯滅在了滾滾紅塵之中。
那日長亭一敘後,不過兩日,崆峒便傾覆在了一場赤蓮業火之中。
那是君寒第一次正麵迎對真正的鬼星之力。
當時的易遠光似乎是失控了,那赤烈如血的鳳火便從他身中迸出,既阻隔了鐵麟軍的玄騎,也將整個崆峒付之一炬。
大概那時起,君寒就明白“鬼星”是很可怕的力量。
可怕也強大,因那血染般的烈焰裏仿佛也潛藏著毀天滅地的強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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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雪靈又在酒館的冰鈴下目送君寒隻身在大雪中遠去,身後所餘的一路腳印轉瞬便被大雪所覆,不複痕跡。
望著君寒獨身遠去的背影,他的腦海裏驀然又憶起了另一抹玄黑如夜卻淡世出塵的身影。
三十多年前,君寒第一次來到這個早在他父親初入世時就存在的酒館,卻是被一個仙門人帶來的。
當時君寒一身掛彩、血色斑駁,那著黑衣的仙門人便背著君寒從霜天雪地裏走來,眼上還縛著根比雪還白的素綾。
那黑衣的仙門人詫異的察覺了這間孤立風雪的酒館,雪靈亦詫異的大遠便瞧見了他。
自從北山君故去後,這方圓百裏就再沒人踏足過。
凡人凡妖不來踏足,仙門更是拒之千裏。
結果當時那個黑衣仙門人卻是為了帶君寒躲避仙門的追殺而涉險進入了此番禁地。
詢其去向,那黑衣人也沒什麽頭緒,隻是揣摩,以君寒的身份暫時無法在人間立足,大概回到北境會稍好些吧。
雪靈實在很感謝他能護住北山君唯一的餘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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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雪靈被困足在這冰雪中,一直到了今日也隻見過他那麽一次。
雪靈仰臉,瞧了那一如既往渾絮的雪天,一歎,暗思——
世事無常、紅塵百態,這短短幾十年間,人間大概也已翻覆了幾遭,卻不知,那位格外和善的故人如今可還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