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棱角
他這一聲“師兄”喊得李天笑渾身筋轉血倒流,在北境的冰雪裏醞釀凍藏了十年陳火終於又被點炸了。
淒淒然的堂中,那位風流才子正鑽心刻骨的數著傷損,哪料門外一陣妖風呼嘯,他才扯住了肩上狐裘的披風,那亮晃晃的天光便劈頭蓋臉的砸進了堂內,如此應光一抬眼,好家夥,屋頂都給他掀沒了。
這位風流才子一口涼氣抽得狠了,整副身軀一哆嗦,差點就直挺挺的倒下去了,危急關頭,得虧邊上小廝眼疾手快才沒讓他一身“出淤泥而不染的風雅”跌落塵埃之中。
那屋頂實實在在是被削去的,瞧著那切口平齊如矩,此人差點一番詩興大發,奈何實在沒有詞句來形容眼下心境,於是千言萬語終匯成了一句顫抖的:“算賬。”
——
李天笑這突然一擊來得太過迅速,百裏雲連劍都還沒拔出來,隻能躍身一避,他免了一擊,卻是後頭的樓子遭了殃。
百裏雲在枯樹枝上落定,“師兄不用這麽生氣吧?”
李天笑手拎一柄如霜凝冰潔的空透長劍,周身寒息凜冽,宛如一尊堅冰鑿成的雕像,冷不可視。
百裏雲窺出了些許端倪,便笑,“莫非師兄也成了守淵人一員?”
這種邪火爆燃的情況下,李天笑會搭理他才是見了鬼了。
李天笑手裏那柄虛透如泉匯冰聚的長劍時而映著陽光反出晃晃耀芒,接連幾次晃得百裏雲眼底驟明。
百裏雲到底沒抽出長攻,隻是戲耍似的拿機甲木臂隨意格擋著,饒有興致的瞧著李天笑滿臉怒色甚甚。
“怎麽?這口氣憋了十年還沒消?”百裏雲嘴欠討打的這麽一挑釁,李天笑橫眉更冷,忍無可忍的斬出一道半月的靈刃,呼嘯著削平了棲雪莊外一片尚未棲雪的枯木禿林。
不該挨刀的樹倒了一片,本該迎擊的百裏雲卻輕飄飄的踏上了李天笑的劍梢,輕舞似的翻身一躍,足尖才點了地麵,身形緊著便一晃,閃到了李天笑身後。
李天笑追著就一劍斬來,百裏雲仰身一個鐵板橋避過,順勢旋身而起,如魅影傍身一般飄忽難察,李天笑已經夠警覺的了,卻還是冷不丁被百裏雲一把拽了領子。
百裏雲這條木甲胳膊構造甚精密,外觀瞧來酷似人臂形貌,卻能迸出千鈞之力。
於是聽得一聲木節輕響,李天笑整個人便被拎了起來,眼見一圈亂影顛倒,再定神,他整個人都被摜在了地上。
百裏雲撤開了木臂,接著便扯開了他的襟子,將他鎖骨至肩展了出來。
“你做什麽!”李天笑惱羞成怒似的咆哮,百裏雲卻隻往他肩上溜了一眼便不鹹不淡道:“別多想,我隻是看看你是不是‘守淵人’而已。”
君寒許多年前同他講過有關北境守淵人的事,而“守淵人”最重要的一個標誌便是左肩的鳳火印。
李天笑肩上卻並沒有這鳳火印。
“你給我滾開!”李天笑忍無可忍的掄起一拳,終於把這厚顏無恥毫無自覺的家夥給捶開了。
百裏雲起身也沒搭理他,轉了步向又去挨個扯開那三個少年的襟子。
他們身上便有那鳳火之印。
“據說守淵人不可離開北境,難道是假的?”
“是真的。”
李天笑跟噴發過的火山一般漸漸溫吞下來,雖還有餘煙噴薄,卻明顯平靜多了。
他坐起身,泊然無怒的整著衣襟,整齊了便將一條胳膊搭在立起的膝頭上。
百裏雲輕挑了一側眉梢,“那這三隻小耗子是怎麽回事。”
這三個少年一看便是修養好的娃娃,於是反罵也呆萌:“你才是耗子!”
百裏雲拂袍襲地而坐,順手送了挨近手邊這個少年一記悶槌。
李天笑好不容易才悶了點頭的火,轉眼又被百裏雲這若無其事的閑散態度給點炸了,於是咬牙切齒的咆哮道:“這事與你無關!”
“關係可大著呢……”百裏雲勾了一抹狐黠笑色,順手捏過一張少年臉,“你這三隻小耗子可是把我家元帥給害慘了,你要是沒有夠分量的消息作為交換的話,他們可就歸我了。”
“……”李天笑惡狠狠的瞪了過來,“百、裏、雲……”
百裏雲笑色漸而冷淡,沉了一眼薄冰,道:“十年的時間應該還磨不平你的棱角。”
李天笑不解他此話之意,便問:“你想說什麽?”
百裏雲放開手上的少年,“麵對參與屠絕了師門的我,你不應該如此平靜。”
這句話森森然的往李天笑心裏塞了一把冰針,他稍有別扭的錯開眼去,冷著語氣回道:“我並沒有原諒你。”
百裏雲淺然一笑,眼底薄冰轉作輕黠之色,“雖然無法原諒,但也沒有衝我喊打喊殺的底氣……”
李天笑擱在膝上的手猛然一蜷,一根心弦被震得猛顫。
百裏雲收住笑色,神情驀然一冷,“關於鬼星的事,你知道多少?”
“……”
這個答案終究還是被百裏雲點破了。
李天笑無話可說,輕輕攥了拳的手也緩緩鬆了。
百裏雲見他不說話,便自顧自替他補下去了,“蜀山也是鎮壓鬼星殘魂的七大門派之一,”說到這,他又挑事的將話鋒一轉,笑問:“這事蜀山的人都知道吧?”
李天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現在就隻有潑冷水這種興趣嗎?”
“潑你冷水對我來說也沒什麽好處。”
李天笑不想再搭理他了。
百裏雲站起身,拍了拍袍上的灰,指梢一挑,解了那三個少年身上的咒縛,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吧。”
李天笑森森然的瞥了他一眼,垂頭便是無奈一歎,還是起身,乖乖跟著他走了。
——
百裏雲把這四人領到了紛亂嘈雜的海市裏,揀了一間正好能看見殘損的休靈樓的酒樓,當窗而坐。
“看來師兄在北境的運氣還不錯,是遇到貴人了吧?”
李天笑轉眼瞧著窗外,“命不該絕罷了。”
那三個少年本想擠著李天笑坐,結果全被百裏雲給逮到了這邊,眼下怏怏的,也無心發表什麽言論。
“告訴我你此番回到中原的目的——總不會是為了報仇吧?”
李天笑被他這一言激的不得不轉回眼來瞧他,“百裏雲,不要以為我真不會對你動手。”
百裏雲悠然一笑,順手攬了個少年,“師兄你果然還是沒變呐。”
“……”
此言卻叫李天笑打心底裏諷了自己一笑。
是想說他一如既往的固執麽?
淪為了邪魔的鬼星早已不再是不死的戰神,而是地獄重生的魔鬼。
最令李天笑始料未及的是,斬妖除魔數千年的仙門竟會打起鬼星的主意。
有關仙門利用鬼星一事,大家最初都以為是君寒杜撰的冤罪,利用的不過是仙門分割封印了鬼星殘魂的舊事。
畢竟從君寒成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開始,就沒少挑釁過仙門,等閑時就是狹路碰上了也總要掐上一架才盡興……
李天笑實在無法接受,這個“冤罪”竟是真的。
百裏雲轉著手中酒盞,饒有興致的打量著李天笑如此百般糾結痛苦的神情,看夠了,便悠悠開口打破沉寂:“如今的鬼星的確不是什麽好東西,可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絕對,除了邪不勝正還能棄暗投明,水火不容有時也能轉為以毒攻毒……”他此言帶著笑意卻透著森森寒涼,一詞一語皆如毒刺一般穿入李天笑心扉。
他的冷言至此作罷,酒盞一置,李天笑下意識瞥了一眼,卻驀然從他臉上瞥見了幾分似如昔年的沉雅之色,稍一驚。
“師兄,這世上之事千變萬化,從來沒有絕對的是非,咱們早就該走出仙門一成不變的光明正大了。”
李天笑一時無言作答,隻好沉默著,聽著百裏雲說下去。
“我們壓抑的太久了,也可惜天性這個東西不是修幾部心法便壓得下去的。況且,這紅塵俗世原本也是千變萬化的人心聚成的,倘若脫離了七情六欲,如何能稱之為‘人’?”
李天笑泊然一笑,“這可真不像是現在的你會說的話——難道你想告訴我,你至今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這個凡世嗎?”
百裏雲想了想,“我可不敢說我有這麽高遠的抱負……”
李天笑落得一歎,終於飲了麵前的酒,“如你所言,這世上沒有絕對的是非。仙門妄圖借助鬼星之力,為的,也是守護這個原本就不潔淨的凡世……”他中途頓了一下,擱下酒盞,“望幽淵蘇醒了。”
——
今日到了下午,天上又悠悠飄起了絮絮涼涼的薄雨,雨中夾著細雪,帝都本已清寒的空氣陡然又更凜冽了幾分。
易塵追站在君寒的院門外,抬手接了一滴乘著霜雪的雨滴,落在掌心,酥涼刺骨。
璃影遠遠瞥了易塵追一眼,心裏稍落了幾分涼意,便走開了。
易塵追垂下接了寒雨的手,望著昏沉沉的天色歎了歎,落眼,仍是那一排鐵甲森森堵著院門,鐵壁一般無人可過。
他忽覺掌心一暖,垂眼瞧去,是璃月雙手捧握住了他尚還沾著雨露的涼手,抬眼衝他笑了笑。
“元帥大人不會有事的。”
“嗯……”易塵追輕輕挑了一縷璃月露出帽兜的白發,笑道:“我也相信義父不會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