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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昆侖舊雪(三)

  然而以百裏雲當時那整條命不剩三分之一的狀態來看,炸也就是心裏被炸成了煙花炮仗,身體卻還是那樣半死不活的躺著。


  這次“好心”來撈他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君寒,另一個便是舒淩。


  君寒走到百裏雲麵前,蹲下身,探指在他頸間摸他的脈搏,然後也沒怎麽管他一身的傷痛,粗暴的拎了他甩到背上便又將他馱回了地獄。


  君寒這次的確是救他,回去後強行給他灌了一碗藥,然後頗有經驗的捂住他的嘴,愣是逼著他把藥咽了下去。


  然後百裏雲就使盡全身僅存的力,將君寒推了出去。


  那藥是妖族的,一入喉便割得他體脈劇痛難忍,生命卻在複燃,他可以明顯的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逐漸回暖。


  可他半點也不想要這受盡了屈辱折磨,已經被玷汙至了塵埃中的苟命。


  於是君寒再想把他脈時,他毫不留情的甩開了君寒的手。


  這一舉卻絲毫沒有惹怒君寒,倒把他逗笑了。


  君寒毫不收斂自己那又冷又戲的笑容,甚至還輕輕“嗤”出了聲,打量著百裏雲,就像是看一個調皮任性的孩子似的,顯得又無奈又忍俊不禁。


  他的笑意無疑是將百裏雲千瘡百孔的靈魂又拖出來淩遲了一番。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難道不該感激嗎?”


  百裏雲回他的卻是森冷入骨的狠厲眼神,“你如果殺了我,我或許還能考慮感謝你。”


  君寒卻無視了他這番狠話,仿佛根本沒聽見似的,自顧自道:“我剛剛要不那麽說的話,你的腦袋已經搬家了。”


  百裏雲實在很想說一句“求之不得”,卻慢了一步,讓君寒給搶了:“我知道你現在一心求死,不過多留一條命也沒什麽壞處,你就湊合著活吧。”


  他這番話差點沒把本就命懸一線的百裏雲噎的直接升天。


  百裏雲有心反駁他,話頭卻在對上他那雙琥珀色的狼眸的一瞬被生硬的咽回了肚子裏。


  君寒的那雙眼透射出來的心境並不比他好多少,甚至有可能更為淒涼。


  但淒涼被冰冷的銳利封藏了,留給外人的,隻有深沉。


  他驀然想起君寒在他之前所經受的折辱似乎也並不比他來的輕。


  可君寒對此卻似乎習以為常,甚至不以為意。


  但這種忍耐絕對不是因為他甘於忍受這種折磨,可究竟是為什麽,百裏雲似懂非懂,似乎猜得出,卻終究看不透。


  可這些在李天笑聽來,仍然是不忍糾繞於心的。


  “因為他留了你一命,所以你視他為恩人?所以肯為他賣命?”


  百裏雲輕而易舉的挑開他的劍,“我並非在為他賣命,隻是我們兩的目標達成了一致。”他落回眼來,冷冷瞧住李天笑,“所以是夥伴。”


  夥伴?


  李天笑啼笑皆非的,實在想不透君寒到底有什麽魔力,竟能讓百裏雲如此堅強的人都對他死心塌地。


  百裏雲似從李天笑的不屑中讀懂了他的心思,便揮過劍來,道:“上天給予所有生靈的機會是平等的,多餘的,需要靠自己爭取。”


  這個道理,最早也是君寒告訴他的。


  妖寨子裏的日子,百裏雲至今品來,仍然隻有“生不如死”四個字可稍作概括,而具體如何苦澀辛酸,他也忘得差不多了。


  在將那個寨子付諸一炬後,先前所有的苦痛仿佛都一筆勾銷了,那時百裏雲才真正體會到——


  死不是解脫的唯一方式,更令人暢快的是能做到放下一切去搏那一線生機。


  而這放下的一切中,很可能也包括昔年的立場。


  在百裏雲還沒參透這一切時,他的日子仍然隻有“痛苦”兩字,他如行屍走肉一般跟君寒還有舒淩一起在這地獄不如的妖寨子裏生存。


  他們三人似乎是那妖寨子裏最低賤的存在,裏麵的,除了他們三人以外,任何妖,不論修為如何,都可以像對待豬狗一樣對待他們——甚至可能還不如。


  麵對群妖的欺侮壓迫,君寒仿佛是習慣了,舒淩則一切都跟隨著君寒,倘若君寒不吭聲,他就算被打到吐血也決不會哼出一聲。


  隻有百裏雲介於麻木和痛苦之間。


  他強迫自己稍稍習慣了些被妖欺侮的感覺,卻還是沉浸在羞辱痛苦之中,積壓著,終於有一天,他還是承受不住了。


  那天大概是春季,黃昏時參宿掛著中南天上,百裏雲孤坐在雪嶺之上,垂眼便可見窖藏冰雪之中的那片屍海。


  原來昆侖不光是雪妖罪孽深重,更深的罪惡還藏在雪嶺深處——他卻徹底無能為力了。


  “當時最令我心灰意冷的,是發現自己的靈脈殘缺不堪——可能是對付雪妖的時候傷的,也可能,是被那些妖毀的。”


  作為劍客,他失了手臂丟了劍,作為仙門弟子,他失去了最為重要的靈脈——他二十多年來的所有心血,全都潑在了這昆侖的白雪之中,毫無聲息。


  他坐在那雪嶺之上沒想多會兒便起身,毫無留戀的想從這崖上跳下去,了結這斷然無果的一生。


  他卻才起身,就被人猛然從身後拽了回去。


  那個拖住他的人可不是什麽溫柔的好心腸,即使有意想留他一條命,也要先把他揍到半殘。


  君寒在山崖邊一把將他拽回去,力大無比的,順勢便將他摜在地上。


  如今想想,百裏雲還是很好奇,君寒當時到底是吃什麽長大的,明明天天被虐的不成人樣,竟還能迸發出如此強勢的力量,不說百裏雲當時半殘不廢的狀態,哪怕就是他沒有負傷時的巔峰狀態恐怕也未必能掙開君寒的霸道。


  百裏雲真被君寒這一下給摜的嗆出了一口血,麻木多日的身體突然感到一陣內外織結、令人血液沸騰的疼痛。


  他突然想起來,君寒是那個許了仙門數百年噩夢的北山君的兒子、是那個一劍刺死了凶獸窮奇的,又令仙門心驚膽戰的禍患。


  百裏雲被他這一下給摜得狂喜大笑,真瘋了似的,一把抓住君寒掐著他脖子的手,“好啊!你打死我吧!北山君的遺子……總好過那些雜碎。”


  君寒則一如既往的掛著他那似張狂又陰冷的笑色,“想死的人哪還這麽多要求?”


  然後君寒話不多說,真的許了他一頓狂揍。


  舒淩大概是會君寒的意,便在一邊站著,手裏拎著條破舊的毯子,蹙著眉,不曾講話。


  狼妖是所有妖類中最深沉而具有攻擊性的一族。


  仙門人寧可對付十頭黑熊精或是虎豹妖豺也不想碰到一頭狼。


  即使是體型枯瘦的孤狼,給人的威懾也比那些大塊頭來得透骨,即使成功的擊殺了狼妖,敗狼最後吊著一口氣的幽冷眼神也會令擊殺它的人膽寒十年有悸。


  百裏雲曾也對付過幾頭狼妖,卻都沒有君寒這個血統不純的來得可怕。


  君寒下手簡直堪稱喪心病狂,卻不管他打的有多狠,唇角卻仍掛著那似笑非笑的弧度,兩眼浸著寒窟,冰雪與之相較都不免黯然失色。


  反觀挨打的百裏雲,卻癲狂了似的大笑著,每次被君寒砸在雪地或是邊上的崖壁都不免噴出一口溫血,血落進空中即凝為冰,墜入雪地裏轉眼便被掩埋無蹤。


  似乎君寒手下的越狠,他便越開心,仿佛品嚐死亡的滋味便是人間極樂。


  “君寒,”舒淩在一邊終於看不下去了,他衝上前,從腋下鎖住君寒的雙肩,“再打下去他會死的。”


  君寒卻冷笑,“你看他像是要死的樣子嗎?”


  說真的,舒淩在一邊看著,真覺著百裏雲挨打到現在還活著完全是骨頭並著命硬。


  此時百裏雲正好被君寒砸在一塊巨石下,趴在雪地裏,臉下白雪盡染鮮紅,他渾身上下劇痛難忍,喉口的甘甜久久不絕,緩了好一會兒,卻覺著有些不對勁,於是方才的狂喜沒了,瞬成一腔暴怒。


  “你為什麽要留手?為什麽不打死我!”百裏雲撕心裂肺的怒吼,君寒則輕輕撇開舒淩的雙手,平靜無奇的走到他麵前,蹲下身,拽著他的頭發將他的臉拎了起來。


  百裏雲的視線微微泛著模糊,他看君寒的臉時而清晰時而重影,唯有那雙琥珀的狼眼是時刻不變的冰冷。


  “你看你像是想死的樣子嗎?”


  他的這一問讓百裏雲探不清意圖,既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也模糊了自己的想法。


  他開始認真思考君寒的這個問題——


  想來想去還是不明白,他哪裏不像是想死的樣子?

  君寒將他半身拽起,“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想死?”


  百裏雲唇下淋漓著漸寒的鮮血,“你覺得,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這一問,君寒用一記猛拳回答了他。


  那一拳砸在他腹部,力道森猛,幾乎要將他的內髒砸碎。


  然後君寒一掌按入雪地,一擦,凜冽的靈力將紛雜絮白的積雪擦成一麵明鏡似的冰麵。


  “看看你自己!”君寒緊緊抓著他的發,將他的臉湊到鏡前,那力道拽得他頭皮生疼。


  “看看你這雙眼,哪裏是想死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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