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黑甲院
返京前一天,君寒便已恢複了忙碌的狀態,一天到晚沒有一步得閑,好不容易將滄海閣上下的事務安排妥當了,卻也沒及歇口氣,便又匆匆去了黑甲院。
黑甲院便是滄海閣訓練死士的密院,封鎖甚嚴,基本除了君寒以外,外人不可輕易入內,在滄海閣群院最深處,校場則埋在地下。
黑甲院的大門以玄鐵鑄作,不高也不張揚,卻十分沉重,需兩人轉軸方能開啟。
這裏,簡直像是一座監牢。
君寒行入內閣便徑直下了地閣,沿狹道步下旋梯,啟了地下第一扇重門,門內即刻迎出一個著暗紋輕甲的劍客。
此人便是黑甲院的總頭。
“閣主。”
“把孩子帶過來。”
總頭一招手,幕帳後頭便有一婦人抱著繈褓繞了出來,垂首斂眉,將孩子捧到君寒麵前。
君寒輕輕挑開擋了嬰兒臉蛋的一片布角,垂眼,見了一雙剔透的琉璃眸。
他瞧了一會兒,指梢又輕輕挑過一縷銀白的軟發,嬰兒卻不識此手之冷漠,反倒笑得歡快,柔嫩的指掌輕輕攀上君寒的食指,君寒未作甚反應,她卻把自己樂得笑了個不停。
“……”君寒眉頭稍稍蹙了一下,緩了緊繃的弦,便隨著她的動作屈了手指,拿指節輕輕刮了一下她的臉頰。
紅潤、瑩軟,君寒拿慣了殺伐武器,驀然一碰這柔嫩軟膚卻反倒覺著有些局促,莫名怕破了這嫩膚。
片刻,君寒收回手來,她卻眉頭一皺,險哭出來。
君寒擺了擺手,示意婦人將孩子抱下去。
“把紫魅找來。”
“是。”
婦人將宮璃月帶回帳內安撫,光影將婦人慈和的影打在幔上,君寒便沉沉凝望著那影,直到紫魅單膝禮至跟前。
“起來吧。”
滄海閣中由君寒親手培養的隻有四人,紫魅即是其中之一。
紫魅是個啞女,玄鐵麵罩掩了口鼻,唯見她銳眉細眼,眸裏似含了兩道冷電寒刃,輕而一視便似毒蛇,冷血而鋒銳。
君寒乍然被打斷,指尖便隨意往眉間捏了一把,想起來,便道:“今後那個孩子便歸你管,無需以師徒相稱,隻管教便是。”他又點了點額頭,接著補充道:“我不在時,你每個月帶她去一次安閣,你不需上樓,交給侍女即可。”
君寒交代罷便離去,行至門邊卻又頓住了,側轉過身,“還有不許她出滄海閣,閣中除了安閣以外,其他地方盡可讓她自由。”
紫魅點頭,眸中無瀾無波,隻在君寒出去之後回頭瞥了帳後一眼。
君寒出了黑甲院迎頭便正撞上易塵追。
“義父……”易塵追抬眼便見君寒一臉冷色,嚇得頓在了原地。
那倒是君寒平日的神情。
君寒眉梢輕輕一挑,勾起一抹輕柔笑色,“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易塵追平日在閣中四處亂竄,這道玄鐵的重門也見過不少次,隻覺得寒森森的有點瘮人,裏麵是做什麽的,他也大概猜到了一二分,便鬥著膽子道:“是義父訓練軍隊的地方嗎?”
宮璃影遠遠跟在他身後,完全不敢抬眼去瞧君寒,便垂著頭。
君寒故意倒吸了口驚訝,抬了食指輕輕往他腦門上一點,“你猜對了一半。”他順手攬過易塵追,帶著他往回走,邊走邊柔和道:“那裏麵出來的不是軍隊。”
“不是軍隊?”
“當然不是。”君寒一手便攬包了易塵追的肩頸,五指輪著在他肩臂輕敲著,“這裏麵的是屬於滄海閣的武士,不歸陛下所有。”
“義父不是大將軍嗎?”易塵追抬眼仰望,君寒恰也垂了首瞧著他,“義父也是這滄海閣的看門人。”
“看門人?”
君寒一絲餘光瞄到了他腰間的香囊,索性完全收回了目光,道:“對啊,得鎮著這萬裏無涯的歪風邪氣。你說這滄海閣是什麽?就是關瘋狗的門而已,為父守在這裏,可不就是看門人嗎?”
易塵追沒理解君寒這番話,仍是那懵裏懵懂的神情。
君寒看了,忍俊不禁的揉了揉他的腦袋,“你還小,這些東西為父以後教你。”
宮璃影跟在兩人後頭,這番話她雖也聽不甚明白,卻仍像被冰錐刺了心扉一般,下意識抬眼,卻正好碰上君寒抽來的一絲餘光。
她連忙垂下頭,君寒亦回了目光,把易塵追放到小院門口,道:“明天為父帶你上京,大概,要半年左右才能抽空回來一趟,趕緊去收拾東西,明日辰時,不許延誤。”
易塵追一聽君寒要帶他出去,也辨不清要去做什麽,反正歡快的應了便是,於是忙點頭:“是!”應罷,便又瞧著宮璃影,“璃影也去嗎?”
雖然宮璃影還是不肯跟他講話,但這些天卻像個護衛似的時時跟著他,也很有耐心聽易塵追嘰嘰喳喳、羅哩叭嗦,易塵追習慣了她的存在,她若不在,想必也會無聊。
君寒淡笑著將宮璃影攬過來,“當然。不過現在為父要借用她一會兒,去吧。”
宮璃影一聽君寒要把她單獨帶開,心下一拍漏跳,連臉色都白了一瞬,抬了眼,便萬分期許的瞧著易塵追。
然而易塵追卻沒發現這點異常,聽得事情圓滿便樂癲的跑了。
宮璃影一瞬落入了冰窖,那隻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也像鐵鉤利刃一般,仿佛隨時都可勾去她的命。
“我帶你去見你娘。”
此言驀地她從冰窖裏撈出,喜得她一瞬忘卻了恐懼,便抬眼,見君寒眼神不冷不熱,又怵了一下,低回頭去。
憐音一如既往站在露台外,卻乍然聽了一聲稚音喚她,轉身,見她掛念已久的女兒撲過來,無需過多反應便已蹲下身擁她入懷。
“影兒,”憐音輕輕握著她後頸,擁了這小小的身軀便似得了所有溫柔,心底寒霜一掃而淨,眼中滾淚卻止不住,淋漓了下來,“娘好想你……”
宮璃影埋臉在她娘的衣襟裏痛哭,口齒模糊著,久久吐不出個清晰的字符來。
君寒遠遠站在另一道門的門檻外,沉沉瞧著那邊母女團聚,心裏莫名塞了一把雜絮,堵得慌。
看著她如此疼愛宮雲歸的女兒,這感覺——
真是不爽……
過了好一會兒,宮璃影終於堪堪止住了眼淚,仍抽泣著,憐音隻能不住揩著她滿臉橫流的眼淚,有一句沒一句的安慰著:“不怕,娘在這……”
“娘……”宮璃影喃喃道:“我好想爹……”一句的尾音尚未落完全,眼淚便又決堤了。
這一句卻往憐音心坎狠狠剜了一刀,她講不出話,便隻能將宮璃影再次攬進懷裏。
今日的君寒仁慈卻不似鱷魚的眼淚,不但出乎意料的把宮璃影帶來了,還更石破驚天的把宮璃月也送到了憐音麵前。
時隔數月,宮璃影終於見到了她這個妹妹,一眼,卻疑了。
宮璃影怔怔地瞧著嬰兒一頭霜白銀絲,“她的頭發為什麽是白的?”
憐音抱著孩子,餘光瞥見君寒擺袖出了屋子。
憐音食指輕輕觸了嬰兒的鼻尖,“她和你父親一樣,是寒性靈力……”
且古時有一個淒惋的傳說,在憐音送給君寒的那本雜冊裏也有記載——
是說上古時期有一女子的丈夫死於戰亂,她傷心欲絕,一夜青絲盡白,腹中胎兒靈有所感,誕生亦是一頭白發,哭聲淒絕哀惋、慟山泣河。
憐音憶及,卻覺苦澀,言難出口,宮璃影也就沒再注意,便滿臉歡喜的瞧著繈褓中的嬰兒,淚痕猶在,笑色卻明。
仍是不過多會兒,君寒便讓人將兩個孩子帶走了——今日讓她們相處的時間也算長了。
今日這位聚了一身冰霜滿心冷酷的大元帥似乎也含了幾許溫和,看起來不那麽冰冷,說話似乎也懂點婉轉了:“身體好些了嗎?”
憐音沒鬧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君寒在桌旁坐下,往桌上閑搭了左手,指尖輕輕敲了幾下,道:“明天我帶塵追和璃影回京,或許年底才能回來。璃月留在這裏,月頭會有人帶她來見你。”
憐音唇瓣一分,沒講話。
君寒便接著道:“你放心,我不會傷害她們。”
憐音也在桌前坐下,“你……是真心要收養那個孩子?”
君寒一笑,意欲不明,挪眼瞧了憐音,“也許吧。”他轉弄了兩下指環,“那孩子很有天賦,是個不錯的苗子。”
鬼星的宿主怎可能是平庸之軀。
憐音心下漏了一拍,打心眼裏不敢問君寒,他是什麽苗子。
“是嗎……”她勉強的勾了勾唇,“那孩子挺好的。”
君寒悠閑的撐著臉,意欲不明的瞧著她,“你喜歡嗎?”
憐音點了點頭,挪眼打量了一下君寒的神情。
君寒笑著點了點頭,“我也可以讓你時常見他一麵。”說著,他便起身,出了門,待門一閉,憐音緊繃的心弦才微微鬆了幾分。
那天她就近打量了那個孩子,他體內的確有靈根,且已初具靈息,他的親生父母必然是仙門中人。
但願君寒是真的不知道這一點。
君寒有時也會信守承諾,如果的確是信守承諾的話,倒確實能做到言出必行。
次日一早,君寒便領著大隊人馬離城北上。
滄海閣地處東瑜城外,遠上黎州即是帝都。
憐音在高閣之上隻望見了君寒駕馬離閣的背影,後頭跟了一輛馬車,載著還沒學會騎馬的易塵追和宮璃影。
之後,整個滄海閣便空了。
她似有些失了魂的回身折進屋裏,一眼,又瞥見桌上那本老舊的書卷,便悵然執起,無心的翻了幾頁,看不進一個字,也沒再放回去。
如今外界的情況她一概不知,但多少也猜得到,君寒雖然屠滅了仙門,卻也難免有漏網之魚,如果君寒想永絕後患的話,或許還會下令繼續追殺。
雖然君寒有可能不知道易塵追的真實身份,可這樣的巧合又很難令她不多心。
倘若他知道,又會是怎樣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