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驚心(9)
第一百六十六章 驚心(9)
“我再也不怕水了。”
“將軍自離開雲城便沒怎麽笑過,我想報答他,他喜歡吃牛肉,我就偷溜進廚房纏著掌廚的教我,給他們燒火端水求情,掌廚的心好,兩三下就應承下了,我就在那兒邊給他燒火邊聽他講牛身上每一塊兒肉的作法,可我這個徒弟光顧著做白日夢去了,連灶裏的火燃了出來我都不知道。”
方遠頓了頓,蘇通猜他大概是想起小時候刻在心底的恐懼,夢魘雖然被斬破,自己也得以重生,但那種滋味卻是刻骨隨心的,不能被抹得一幹二淨。
過去是在過去,但它也是人的一部分,影響著此刻和以後,薛香死後雲初便徹底變了一個人,到那個叫絡玉的為他擋了一劍昏睡不醒,他便總會沉浸在一種他似乎看得見卻總也觸及不到的虛無縹緲的世界裏時而淺淡的笑時而輕涼的苦。
絡玉……如果不是自己護送不利,沒有看好她,她也去不了北疆,自己也看不到雲初為她爛醉如泥痛心疾首的樣子;如果不是應春兒的相求,也看不見雲初為了絡玉甘願舍下一切也堅定不移的心意;如果不是……如果不是白瓊殺了絡玉,自己更看不見被挖空了心隻剩一架空殼癡傻坐在輪椅命不久矣的雲初……癡癡地凝望,是不是還在傻傻地等著絡玉再出現在他眼裏。
雲初這一輩子到死都忘不了她,不對,應該說雲初這輩子因為絡玉活著,他才活著,現在絡玉死了,雲初便失去活下去的意念希冀了。
蘇通第一次這麽順暢坦然地回想著雲初與絡玉之間的事情,平靜的心中有一股說不清的味道——酸苦,哽在嗓子眼兒,咽下去很難受。
這一刻,他希望絡玉還活著,但人不是他希望她便能死而複生,已經死了的,怎麽複活過來?
絡玉活不過來,武晉活不過來,千影活不過來,爹和娘活不過來,雲伯伯活不過來,薛姨也活不過來。
周遭都是苦海,求一個完滿希望一個美好的相伴竟是這麽難!
活著真是一件傷痛又美好的事情。
蘇通酸澀的動了動嘴角,卻終究不能一笑而過,情義太重,故事太痛,他根本笑不起來。
“我怕火,看著它腿軟得動也動不了,連叫都叫不出來,但掌廚的很快便嗅到了味道。這事兒自然也瞞不住將軍,將軍一聽就知道是怎麽回事,當天夜裏帶上我上了山。
“那個時候很冷,一夜把我凍死不成問題。將軍點了火,坐在一旁取暖。我卻不敢靠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招呼我上前,用手在火苗上抓了抓,還往裏頭添柴把火燒旺了許多,我當時就嚇得坐在了地上。
“但一個人不想死,唯一的法子就是克服恐懼,我最終還是朝火堆挪了一點點,然後再一點點,到天亮時,我已經和將軍坐到一起,烤火取暖,甚至在發冷的時候往裏頭加柴。”
蘇通始終不發一言,他知道方遠說得很平靜,但心裏一定波濤洶湧,當往事重現在腦海,尤其伴隨著最親密的人生死別離,更不可能平靜無波地過去。
蘇通不由得抬頭望向山頂,深惑迷茫的低喃出:“他也有過這樣的經曆嗎?”
觀雲一會兒出世的淡漠,一會兒又恨不得吃了人的憤恨,一會兒又刻骨銘心的哀痛悼念,那一段他經曆的歲月裏,是不是也有這麽驚心動魄,忘不掉還放不下?
方遠聽清了蘇通的疑惑,卻沒有繼續問他關於山頂上那個人的事,他在思索蘇通所說的‘也有這樣的經曆’,是山頂上的那個人與自己有類似的經曆,有一段被烙印上死亡驚懼的過去?
蘇通沒及對方遠一番用心良苦的開導說聲感謝,便聽到盤旋在山林裏的笛聲戛然而止了,殘音雖還在山林裏盤繞,但眨眼間也斷了消息。
這讓方遠和蘇通都從探尋之中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移動身子一段一段距離的靠近山頂。
“末將參見王爺。”
葛覃鏗鏘軒昂的聲音帶著無以言表的激動和喜悅,在離他們還有幾十丈距離的蘇通與方遠耳裏震蕩。
那一瞬間,方遠和蘇通都停止了動作,方遠是沒想到深夜引葛覃來相見的是王爺,哪位王爺?當朝也就五位王爺,已經七老八十的老王爺雲信,年過五旬的西隅王雲隍,三皇子雲宜,四皇子雲宗,再來就是已經不問世事的平寧王聶歡……還有剛承襲爵位的鎮南王賀靳。
在這裏能讓葛覃用這種半生沒見過今日終於見到得欣喜語氣喚一聲王爺,這麽甘心的自稱一句末將的,一定是多年前就相識,能與當年年輕的葛覃相交並深得他敬重效忠的,也就隻有雲信、雲隍還有聶歡,會是他們中的哪一個呢?
蘇通腦子裏卻是蒼茫的一片雪白,那個人是王爺!
觀雲是王爺,哪位王爺?當朝的王爺他都見過,哪一個跟觀雲一個性子,哪一個又有那般出神入化的功夫,哪一個青絲成雪一襲白衣生活在雪山之巔?
“我以為,二十多年不見,你已經認不得我這個老頭子了。”
眼下那雪衣一轉麵對著葛覃,也麵對著蘇通與方遠,蘇通將脖子伸到極致也看不清觀雲的麵貌,因為十分好奇,所以急切的想要看清,可是他的眼睛穿不透濃稠的夜色,失望之餘氣惱之下,才恍然想起他見過觀雲,在雪山之巔的梅林裏,飛雪與梅花飛灑飄揚的懸崖邊。
那張臉雪白精瘦不顯蒼老,褐色的眼珠裏憤怒時一半冰霜一半烈日,沉靜追憶時又深情柔靜似一湖秋水。身姿輕靈宛若謫仙,有世上難得一見的紅翡玉笛,舉手投足無不有貴氣淩傲逼人而來,正比如此刻,雖然隔著夜色,觀雲也收斂了些氣勢,但蘇通仍能嗅到那種淩人的氣勢。
那種氣勢天質,與生俱來。
這樣的發現,這樣的記憶,蘇通當真覺得,葛覃那聲王爺,真真叫得合情合理。
但,雲漢哪兒來的這位王爺?
除非那些死了的人又活過來!
除非那些死了的人又活過來?
蘇通雙眸圓睜,好一會兒沒呼吸,悄聲地咽下驚詫,觀雲說有人不準許他活著,他其實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末將就知道王爺福大命大,小小的五靈穀不可能困住王爺,對了,王爺……”
葛覃欣喜的聲音刺痛了蘇通的耳膜,他去過五靈穀,真去過……
蘇通知道葛覃下麵的話很可能提到當年的事,不禁往前探了探,卻一腳下去忽略掉了輕重,踩得樹葉沙沙作響,葛覃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糟糕……
蘇通弓著的身子剛往上抬了抬,想去看眼前的那兩個人發現自己沒有,身旁一隻手已經抓起自己的手往山下一陣飛跳。
蘇通不甘心的回頭,被封塵的真相,就在眼前!
身後沒有人追來的聲音,蘇通反手扣住方遠的手,方遠停下來,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拿開,他不禁迅捷的伸出另外一隻手,兩手合力用力握住蘇通的雙手,語氣也有些急重。
“你清醒一點,用腦子好好想想,那個王爺要是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何必費心將葛覃從豐南引到這裏來,你聽他們說的話,二十多年沒見,這會兒來見葛覃會有什麽事要叫葛覃來做,或者非得葛覃來做?”
方遠說的蘇通知道,但他還是想知道當年的真相,雲陽說的,他不敢偏信,但葛覃與觀雲時隔二十多年,從葛覃的嘴裏說出的卻不會有假,多好的機會,不能就這樣放過。
蘇通的堅持,讓方遠放開了他的手,就在蘇通一轉身之際,方遠低低地說:“五靈穀,進去過的人都死了,這個王爺怎麽能活著出來?二十多年前不正是鎮南王賀頤出兵五靈穀的時間,他們會不會有關係?”
蘇通邁開的步子落不下了,方遠說的與自己心頭想的真真是如出一轍。
方遠到底是經曆大大小小戰役的人,敏銳的洞察力讓蘇通想想都驚心。
“你想知道那個王爺與賀家人的死有沒有關係,知不知道賀家人是怎麽死的……”方遠輕輕地說,突然聲音啞了一下。
也就是這一下,讓蘇通察覺到了與眾不同,他抬起頭來盯住方遠,遲疑卻又肯定,“你知道。”
方遠卻再不說一個字,丟下蘇通迅速的閃身下山。
蘇通在後頭緊緊跟著,方遠不可能說著玩,故意引他往這方麵想來讓自己乖乖的跟著他下山,不可能,他知道,他一定知道。
那種感覺強烈衝擊著心口,讓人深信不疑。
快到豐南城時,方遠終於停了下來,蘇通也停了下來,他的心緊張的在跳躍,期待著即將從方遠口中說出來的真相。
“葛覃認為我們是去殺他的卻放了我們一命也要去追到那個王爺,以及後頭對這王爺的恭敬忠心,而這王爺能在二十多年後再來找葛覃,葛覃應該是他的心腹不會有錯,不知道這王爺對葛覃曾經是如何的恩重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