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秋蓉
白玉的碗身上紅花綠葉鮮潤欲滴栩栩如生,再加金絲繡邊,一派富麗堂皇之盛象。
蘇通收住呼吸,腦子裏迅疾捕捉到江南貢品——金絲牡丹羅碧煙,凡貢品若非皇上恩賜隻供禦用,如果是恩賜那也不足為奇,頂多說明這家人曾經為皇帝做過什麽事情得了嘉獎。
但這金絲牡丹羅碧煙碗卻與眾不同。
幾十年前,江南有好幾家門閥大族因為爭奪‘供王’地位而明傾暗軋,不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一連牽連數千無辜性命枉死或顛沛,朝廷聽聞此事,派了當時還不是皇帝而隻是大皇子身份的雲陽去調查此事,查來查去,受牽連的人越來越多,還牽連到朝中大員,皇帝的意思是就此作罷。
雲陽此行就帶回了滿門被陷害入獄的李家當家人——李秋淩,嘔心瀝血製作出的金絲牡丹羅碧煙碗,想請皇上重罪輕罰,可皇帝依舊是斬了李秋淩,逼得李秋淩之妹李秋蓉也是皇帝的二兒媳婦當時的太子妃病上加病一病不起,太子雲京在皇帝說了誰敢再求情之後同罪論處的話後,仍冒死覲見,最後皇帝盛怒將太子廢黜,同月廢太子妃李秋蓉亡,廢太子雲京隕。
這牽起江南血雨腥風引起朝廷地動山搖的金絲牡丹羅碧煙碗,在李秋蓉與廢太子雲京合葬之日做了陪葬。
這種東西,這裏怎麽會有?
蘇通疑惑之際,卻又對當年那場本很普通的貢品貪汙案演變的爭儲奪權的巨變而心寒,那一次死的人不下於一場戰役下犧牲的性命,更遑論那些因此被改變了一生,從此顛沛流離不得入士林進京畿的幸存者。
這碗是盜墓者從墓地裏帶出來的?
微微抬眼掠過這裏的一桌一椅,蘇通已有些習慣了,驚心的感覺已沒有那麽鮮明,這種一般皇宮貴族都不能擁有的陳設規格,鬼斧神工精湛絕倫的工藝,無不彰顯它的不尋常。
是遺落的皇宮貴族,還是覬覦皇位之人暗自建造的宮殿?
蘇通的目光不安的飄向敞亮的門外,那一對其樂融融的師徒,一個神醫,一個隻是軍營裏的先鋒,直爽純摯不拘小節,若是後者,這似乎離他們來日大計十萬八千裏遠。
當開始選擇更相信哪一個可能性的時候,蘇通想起了千影與自己的一番爭執,一想到千影,蘇通已將這個疑惑放在一邊,無法不擔心千影的遭遇。
這時李瑾沉著臉,十分緊張的跑了進來,端起唯一的那盤菜,隻留下一碗清粥給蘇通,尷尬抱歉的道了句,“這個味道不好,我再重新做,這粥還不錯可以先墊墊肚子。”
蘇通本想開口請李瑾去幫他找找千影,卻沒能及時開口叫住他,看李瑾急急走出門去,心底那種懷疑又漸漸消失,他感覺得出來,他隻是單純的對自己好而已。
他身子虛,不能大補,自己知道可李瑾顯然不知道,那老人家能夠將自己救出鬼門關,應該是知道才會從中攪局。現下,李瑾也應該知道才會又進來將菜給端了出去。
蘇通微微歎一口氣,不去理會這對師徒,順其自然好了,當下最要緊的是要找到千影。
這一次出來,他對什麽事都小心翼翼起來,什麽事都要在腦海裏理順一遍才安心,蘇通有些無奈的端起清粥,乖乖的喝了,隻要趕緊恢複了力氣,才好去找千影。
再也沒人來打擾自己,但這種不知何時能夠結束的靜止,漸漸瓦解了蘇通的安靜。
蘇通下了床,這幅身子還算經得住折騰,雖有些疲倦但好歹還聽支配。
一路走出這裏,外頭是平整的小院,琉璃玉鑲的石階在青天白日裏散著絢爛的光芒,與石階下小院中厚重的積雪一比顯得多姿多彩,給一旁單調寡淡的白帶了一絲活氣。
院裏沒有人,也不大,四周還有高高的院牆圍著,那一片刺目的朱紅顏色與皇宮內院的顏色如出一轍,說不上來為什麽,蘇通的心奇怪的跳了跳。
走出院門的時候,蘇通如每一個尋常人一樣,回頭看了一眼,黃梨木做的院門匾額上橫著一行金字:芙蓉盛秋,豎著一行字,與芙蓉盛秋不一樣,不是用筆寫成經過歲月風吹金色有些掉落,而是用刀刻成,字跡蒼勁有力堅定不移,一共四個字:同生共死。
蘇通驚震的目光落在那四個字上,似聽見了來自遙遠時光裏生死相隨轟轟烈烈的愛情宣誓,在看著那四個金字,探尋遠去的故事主角的身份姓名時,視線落在一“秋”一“蓉”上,猶如醍醐灌頂,豁然頓悟。
他突然想起來,當年廢太子雲京與廢太子妃李秋蓉合葬之地被大皇子雲陽隱瞞,被先皇鞭笞三十,禁足半年,雲陽也沒有鬆口,皇帝才無可奈何隻好罷休。
但這個記憶,似乎沒有意義,就算加上屋子裏屬於他倆安寢之地的牡丹碗,也還差上許多。
但,蘇通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裏就是李秋蓉與雲京合葬之地。
蘇通收回思緒,往左右看了看,豁然發現這屋子的右側很遠很遠的地方半空中飄著紅雨,蘇通為之一震,不覺的沿著那個方向尋去。
那裏也有一座獨立的院落,門扉緊閉,沒有聲音,漫天的紅雨飄在這院落的後頭,偶有些被風送遠落在了院子青灰的瓦上,蘇通才看見那瓦上已經零零散散的積了一大片,緩緩的落入院落裏。
有幾片隨風揚起,飄在離他不遠的半空裏,蘇通仰頭去看,才發現這不是從天上落下的什麽紅雨,隻是從院子後頭被雪風吹得漫天飄揚的花。
那幾片被卷入半空的花瓣終於開始緩緩落下,他攤開手掌,讓那一片花瓣慢慢落在掌心,紅色的,如血的顏色,蘇通已有些明白了,再加上若隱若現的清香變得濃烈起來,已經斷定這是梅花了。
蘇通沒有立即去推開眼前的院門,回頭望著身後的芙蓉盛秋園,一覽無餘,甚至看得清裏頭廊簷下琉璃階折射出的粲然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