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祭天典禮既畢,等候在一旁的禦醫急忙上前為陳景行包紮治療,少頃,繼續後事,使臣獻賀,百官頌揚,皇親進禮,自不在話下。


  大多數參禮之人都在完成頌禮朝拜後依次退去了,隻有重臣皇親得以隨皇上繞行神壇,祈福祈禮。


  之後還將進神壇參拜參觀。


  工部和禮部的高級都候在圜丘下,後麵的事還需要他們主持。


  顧清寧在隊列中,偷偷抬眼,看著正在環行的禦仗,最前始終是他一人,陳景行。


  結束之後,他立在高階上,接受拜禮,盧元植等高官及皇親再次長拜山呼,禮樂終畢。


  顧清寧覺著忽如夢幻,經過如此浩大的儀式,神思有些縹緲,但她也不能鬆快,因為接下來才是她的主場。


  拜禮完,眾人起,陳景行還是那樣神采炫目,殷濟恒他們雖想問他的傷勢,也不好開口。


  有一道身影自然向前,高髻麗容,日光下銀絲孔雀紋的披風矚目,一雙盈盈素手直接伸向陳景行手上的手腕。


  “陛下傷口可疼?哪有這樣胡來的?真直教我心痛。”她上前,查看他的傷勢,蹙起了柳眉,怨了幾聲,與陳景行一道同行。


  後麵的九親王也應聲道:“是啊,皇兄,你那一下可真把我嚇到了。”


  他回頭,親和一笑,然後輕挽她的手,恭順地扶她一齊走上白玉高階:“姑母勿憂,小傷罷了,祭天大禮,朕應當心誠,如今大齊多災多難,若真能護佑社稷,心血流幹都值得,更何惜這一點血?”


  “陛下如此專注社稷之治,姑母甚感欣慰,有如此賢良之君,是大齊之幸,黎民之福,然一國之治,全仰明君是不夠的,朝中有賢臣忠臣,才是帝王之幸。”她微微回頭,轉眸淺笑,看向後麵的臣工,目光掠過盧元植沉著的麵容,嘴角有一絲傲然的笑意。


  陳景行頷首回道:“姑母提點得是。”


  “陛下在上,我這老嫗怎敢說提點?姑母老了,這一老就容易多操心罷了。”她自嘲道。


  “姑母說笑了,姑母哪裏老了?明明就還與以前一樣傾國傾城。朕以後還想姑母多指教呢,若姑母能留在長安幫朕操心,朕就無憂了。”


  盧元植聽聞此言,眉頭一緊,深沉的雙眸中似暗波湧動。


  她隻笑笑,搖搖頭,與陳景行同時踏上最高一層台階,回望後麵的臣子,盧元植等也駐足抬頭仰視他們。


  她溫柔而透徹的目光拂過每一位朝中重臣,似水無痕,道:“你們啊,要乖,不要讓你們的皇上憂心。”


  盧元植及殷濟恒等人皆隻感到麵上火辣辣地疼,也隻能頓首,按禮齊聲叩道:“大長公主教訓得是……”


  烏泱泱的人人群中,有的人愁了,有的人笑了,顧清寧就是笑的那個人,借著不引人注意的位置,注目於她,目光中是少有的欣賞崇拜——


  晉儀大長公主,先皇的幼妹,大齊王朝的一個傳奇,她心中向往的神話,此刻就這樣立於眼前的至高處,或者她是一直都在,一言一笑皆可震懾這滿目名利之徒。


  十六歲就作為鎮國長公主輔佐先皇執政,先皇在位三十多年,她主政近二十年。


  盧元植從政之初,她就以國輔的高位臨朝主政,可以說那近二十年的時間,盧元植都隻能活在她的陰影下,好不容易才從小官變成朝廷重臣。


  若不是十多年前她不願意卷入激烈的奪嫡黨爭之中,自請辭朝離開長安去封地安邑,恐怕盧元植也很難有今日的權位。


  畢竟,若她在,是不容權臣的,因為她就是最大的權臣。


  他們在神壇主門前停下,眾人依禮排列,禮部尚書董燁宏提聲宣告,“龍駕入神壇,起禮,尊迎,拜神祗!”


  眾人朝禮完畢,殷韶初轉頭與顧清寧目光相接,她隻感到心中轟鳴一聲。


  終於到這個時刻了。


  董燁宏有些擔憂,稍有遲疑,正色向陳景行稟奏:“啟稟陛下,天一神壇初落成,為天下第一神跡,其神殿祭壇多含奧妙,請旨讓工部屬員為陛下分解。”


  “準奏。”


  顧清寧平緩一下呼吸,隨殷韶初一起上前,站到董燁宏旁邊,附禮叩首。


  “工部承建司建工執事顧清寧參見陛下。”


  按照禮數,有條不紊,麵對她期望了無數次的場景,既沒有刻意顯現自己的特殊,也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特殊。


  他的目光終於在她低垂的麵容上停滯下來,細觀,一笑:“你是女子?”


  她向前一步,“回稟陛下,微臣確是女兒身。”


  身後百官中有了交頭接耳的雜響,顧清桓一直盯著前麵心裏無比緊張,盧元植這才注意到這是顧清寧,頓覺不妙,心中憤恨。


  陳景行向她靠近一步,麵上笑意加深,“這還是第一次有女子在朕麵前自稱微臣,顧清寧……顧清寧……”


  “為陛下之臣,乃小女子之幸。”


  她再叩首,敏感地揣度他的語氣中是否有怒氣,可聽他念著自己的名字,語調輾轉,忽然心底有一種微妙感。


  仿佛麵對一個巨大的謎題無從下手,她隻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忽略耳邊這個聲音了,卻又摸不透它何時響起何時落下。


  在她發慌之前,一隻手伸過來,覆到她的手上,將她自然地拉攏了過去。


  這才是她今日最緊張的時刻,隻在那一刹那,她好似不能呼吸,心頭劇烈地打顫。


  一抬眼,她與她目光相接,那是一雙曆經風浪滌盡鉛華仍溫柔多情的美目。她的手骨節分明手心溫熱,包攬著顧清寧顫栗的左手,輕輕向下拍了幾下以示安撫。


  “原來是女子,難怪看著如此親切,真是個妙人。”


  顧清寧看著咫尺之間的她,可以清晰地嗅到她衣飾上的熏香,那也有撫慰的作用,她冷靜下來,垂目:“謝大長公主讚賞,微臣愧不敢當。”


  顧清寧禮貌地把身子往後避了避,她卻沒有放手。


  陳景行看了她一眼,又轉對殷韶初笑道:“殷侍郎,朕怎麽從沒聽說過你們工部還藏了這麽一個奇女子?”


  殷韶初隱隱不安,鎮定上前,叩首道:“回稟陛下,顧執事天資聰穎甚敏於工事,實乃建工奇才,本來是由部內保薦暫任工事房參事,恰逢天一神壇改建工事開始,正是用人之時,顧執事屢有奇議奇功,便被提拔為司監,後升為建工執事,總管天一神壇的工事建設。至今天一神壇順利竣工,顧執事是功不可沒。建工執事乃七品,不能夠入朝覲見,故而陛下從未見聞,今日也是因為工部郎中因病告假才讓顧執事代為麵聖,向陛下展覽天一神壇,畢竟,她是最了解這項工事的人。請陛下明鑒。”


  後麵的殷濟恒臉色很不好,有些怨殷韶初這樣立場分明地為顧清寧說話,就怕有禍患。


  “原來如此。”陳景行隻說了這麽一句,不察情緒。


  其他官員雖然心中覺得荒謬異議眾多,也不好提出,因為晉儀大長公主在此,不好言女子之事。


  但盧元植豈肯善罷甘休,就算知道不妥,他還是出聲道:“陛下,女子為官……似有不妥吧?”


  “盧大人是對女子從政有什麽意見嗎?”


  果不其然,被大長公主剜了一眼。


  他隻好暫且隱忍,固執道:“並非臣有偏見,還請陛下三思。”


  陳景行沒有說話。


  大長公主看看顧清寧的臉,笑著對他道:“陛下,像顧執事這種奇才能為朝廷所用,建下大功,不是大好事嗎?如今朝廷多舉賢良,不拘一格納人才,於國於社稷是莫大福蔭啊。眼見如此,姑母心中甚喜。”


  “的確,朝廷正當用人之時,是應不拘一格納人才,吏部,還得向工部好好學學。”陳景行頷首,過來攙她,她放開了顧清寧的手。


  顧清寧一顆心這才算是落地了,人群之中,顧清桓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接著就是按一般章程下去,顧清寧小心翼翼,為皇上解說天一神壇各處奧秘,表現得從容而出彩。


  她能感覺到那些官員帶刺的目光,習慣了女子順從的他們在排斥她這個“僭越者”,頑固不化地反對一個女子做著他們才能做的事……但她不怕,毫不畏懼,從她走上這條路起,她就知道自己必將承受什麽……


  隻是,有一道目光,會讓她心底發慌,那目光並不尖銳,反而是十分溫和,仿佛能感知她所有微妙的情緒,懂她,了解她,看穿她,向她釋放同類的信號……


  ……


  後來殷韶初向陳景行提及梁正卿要辭官的事,建議提升顧清寧為工部郎中,陳景行準奏。


  終於結束了,她的主場,終於落幕。


  隨著天一神壇主殿門的關閉,看著禦駕遠去,百官散去,她癡愣愣地站在圜丘高階上,耳邊安靜下來,眼前空曠起來,她就像在自己門口送走客人的主人家,在那裏立著。


  “姐姐……”


  顧清桓自然陪她留到最後,上前喚她。


  她有些站不穩,晃了一下,被顧清桓扶住,姐弟倆對視,她緊緊握住顧清桓的手臂,失神道:“清桓,清桓,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顧清桓比她還開心:“當然是真的!姐姐,你終於熬出頭了!以後就是郎中大人,還會成為侍郎、尚書……你是大齊有史以來第一位能上朝問政的女官啊!”


  ……


  他們倆回府,迫不及待地想跟顧青玄說道今日情形,而顧青玄已經等他們多時了。


  他們一進府,就見顧青玄從正堂走出來,手裏拿著一個扁木盒,盒子上紮著錦綢,他對他們道:“你們終於回來了,走,陪父親出去一趟。”


  兩人疑惑道:“去哪裏?”


  顧青玄徑直往府門走去:“去鎮國公主府,人家幫我們顧家這麽大忙,能不去送點謝禮嗎?”


  ……


  十年如一夢,浮生盡未歇。


  將墜的紅日灑下餘暉,煙霞映紅一片荷塘,塘中無蓮葉,隻有去年的枯枝。封閉已久的府苑就算拭盡積塵重整荒蕪,也終歸是舊了,此時此刻,舊城舊地舊人。


  她說:“子楚,這是我最後一次回長安了。”


  他坐到她身旁,疑惑道:“這次回安邑就不再來了?真要永別長安嗎?”


  她斜靠進他懷中,淺笑,低聲沉吟:“不,我也不會離開長安城……”


  稍稍提聲,轉而道:“子楚,我等了十年,不想再等了,是時候了。”


  聽她這樣說,他有些欣喜又有些凝重:“真的到時候了嗎?”


  “是。”她閉眼,唇角含笑:“你也等得太久了,這十年苦了你了……”


  他用手指給她梳了梳披散的頭發,麵上閃現一絲艱澀的笑,“不苦,盼著你來就夠了。”


  ……


  顧家的馬車在鎮國公主府前停下,三顧陸續下車,顧清桓和顧清寧緊隨顧青玄之後,與他一起走上府台。


  顧青玄向門房遞上名帖,“禦史台主簿顧青玄攜長女長子求見大長公主,望通傳。”


  那門房懨懨地看一眼名帖,瞧見上麵的七品官階,竊竊樂了一下,也難怪,這幾天這鎮國公主府的門檻都快被高官皇親踏破了,這區區七品確是少見。


  他又看了一下後麵的顧清桓,注意到他的官服,便問:“這位大人可有名帖呈上?”


  顧清桓順手將自己的名帖遞過去了,門子一看,就將兩張名帖遞進去,對通傳的人道:“稟告大長公主,禮部郎中與其父其姐前來拜謁。”


  一下子把三顧都惹笑了,顧青玄用胳膊肘搗搗顧清桓,打趣道:“郎中大人,這麽些天,下官都沒給你行過官禮,請見諒啊。”


  顧清桓臉上一臊,搓搓手怪嗔道:“父親,你這不是要折我的壽嗎?”


  顧清寧捂嘴笑著,也搗搗他:“顧郎中,以後多多照顧下官啊。”


  “姐……”


  通傳的人跑出來了,滿麵堆笑,對顧青玄道:“大長公主請顧大人進府。”


  顧青玄故意左右看看兒女,對那人道:“哪個顧大人?”


  那人陪笑,點頭哈腰:“三位顧大人,有請!”


  ……


  他們姐弟仍然隨在顧青玄之後,由公主府管事領著去往後花園。


  走進後花園,望見那水榭內的人,他們都有些詫異。


  顧青玄是有些訝異晉儀大長公主光天化日之下倚在一青年男子懷中,但想起這正是她的作風就釋然了。


  而顧清寧和顧清桓尤為驚異,因為他們一眼認出,那青年男子不是別人,而是鍾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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