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七章

  琴瑟笙歌,貴客盈門,明燭高照的華堂內紅綢飛揚,不知是從何處來的風,不知是從何處來的笑。


  長安繁華處,一切正好,這一日,二十三歲的她風光大嫁。


  娶她的是長安第一公子,她嫁的是長安第一名門。


  透過垂絲一般的紅紗蓋頭,她看著盧遠澤的麵孔漸漸靠近。


  他就像平常那樣,附在她耳邊,聲線連綿起伏,若有若無,伴隨著溫暖而好聞的氣息撲在她臉頰上,一聲又一聲地喚著:“清寧……清寧……清寧……”


  她感覺到自己的耳根開始發燙,可手指依然冰涼。


  她順著他緩緩傾倒的身體向後仰去,金釵敲擊玉枕,發出清脆的聲響,這悅耳的聲響被洞房外喧嚷的禮樂聲掩沒。她什麽都聽不見了,隻有他的聲音還在耳邊縈繞盤旋。


  麵上依舊覆著紅紗蓋頭,身下是鮮豔柔軟的錦綢金線紅錦被,身上一絲不掛。


  迷濛的紅紗褪去了,她的視線變得清晰,她可以看清屋頂掛著紅燈的根根橫梁,最中間的正梁上懸著一盞花枝金製燈盞,很大,很亮。


  很醜。


  她一直都很討厭這盞燈。


  她厭惡地皺了下眉,感覺自己眼眶下方有溫熱的液體,這種感覺擴大了,不僅是眼下,而且在她的雙頰上蔓延……


  漸漸地,額頭上的溫熱感更強烈了。潮濕,而粘膩。


  她嗅到鹹腥味,逐漸濃烈,刺鼻。


  抬起左手,碰了下自己的臉頰,手掌變為一片刺目的鮮紅,比那燭光還刺目。


  她坐起來,鮮血從她頭上,從她的鳳冠上,緩緩流淌下來,一條又一條垂在她臉上,就像被裁成碎條的紅錦,又像湍流不息的溪流……


  她感覺不到痛,這不是她的血。


  盧遠澤安靜地躺在她身邊,紅色喜袍的胸前是一片快速蔓延的暗色,紅色的血在紅色的絲錦上延伸,鋪天蓋地……


  她的右手放在那片暗色的中心,從他胸前拔出一把冰刃一般的尖刀。


  鮮血噴在她臉上……


  “啊!”


  顧清寧驚恐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中,原來那隻是一場紅色的夢。


  躺了很久,黑夜還沒有過去。


  她突然感覺自己在下墜,速度越來越快。


  她伸出手,抓不住什麽。她大喊大叫,無人救援。


  她看著自己墜下無底的深淵。


  ……


  顧清寧從睡夢中驚醒,渾身冷汗,在黎明微暗的光線中掙坐起來,看著空蕩蕩的閨房,聽著自己的心跳。


  失神一會兒,她又躺倒下去,用冰冷的手掌覆蓋著額頭。


  原來隻是夢。


  她再也不敢睡了,隻看著顏色變得越來越淺的窗紗,等著天亮……


  這是天泰元年臘月初,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才到年底休朝,再過半個時辰,她的父親,當朝二品戶部尚書顧青玄就要去趕朝了……


  ……


  顧府主屋,床榻上方那盞小小的燭燈即將燃盡,顧青玄看著那漸漸暗弱的光點,誰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直到身邊有了動靜,他才收回目光。


  沈嵐熙睜開眼,看向他,“你又一夜沒睡是嗎?我明明看著你睡著才睡的……”


  “我知道,所以我裝睡,一直等你睡著……”顧青玄依到她肩頭,她順手攬住他,他在她懷中,眼眸中有點點哀愁和依戀:“我想看著你醒來,每一日……”


  沈嵐熙撫著他麵頰兩旁的胡須,柔聲問:“你在害怕什麽?”


  他說:“我怕死……”


  她閉上眼,親吻了下他布有幾絲皺紋的額頭:“可是我們都會老,都會死……”


  “所以不要這樣,日子總得一天一天地過……


  他依偎著她,不說話,空洞的目光再次投向上方那盞小燈。


  侍候早起的丫鬟來敲門了,他們對視,互相勉勵地一齊露出微笑。然後沈嵐熙放開他,起身,披上榻邊掛的狼裘去開門。


  顧青玄坐起來,笑說:“恐怕整個長安城,主屋裏沒有陪侍丫鬟的隻有我們一家了。”


  沈嵐熙回頭看他一眼,也玩笑著應道:“嗯,恐怕也就隻有你一個當官的家裏沒有妾室了……”


  顧青玄打趣道:“家有悍妻,顧某怎敢納妾?夫人不用為我委屈……”


  沈嵐熙在開門前又回頭瞪了他一眼。


  門開後,端著晨起洗具的丫鬟們進來了,都憋著笑。


  夫婦二人各自淨麵洗漱,然後沈嵐熙就讓丫鬟把東西拿出去,屋內隻餘他們夫婦,沈嵐熙親自為顧青玄梳頭理髻穿好官服。


  “周、韓兩位司丞已經撤了半個多月了,盧元植應該要有動作了吧?”沈嵐熙為他係好玉帶,理好衣襟。


  他低眼掃了下這身二品官服,苦笑一下,回道:“夫人很明白嘛?”


  她道:“反正跟你一樣,我也沒法往好處想。等了二十年,他的承諾到底算不算數?如果他不把司丞之位給你,那就……”


  他接過她的話道:“如果他不給我,那就必將除我。”


  沈嵐熙凝重地推測道:“二十年籌謀,終把三皇子送上皇位,事到如今,我卻沒有一點成功的喜悅,反而感覺危險離我們越來越近……盧元植陰忌狹隘,隻想他盧家一家獨大,這二十年你是他最大的幫手,如今他位及相國權勢至高,你的存在對他來說就是最大的威脅。你幫他除了那麽多異己,殺了大批再無用處的黨羽,撤了兩位司丞,那什麽時候,會輪到你呢?”


  “他在猶豫……我知道。有我在,他怕他相國之位坐不穩,沒我,他的相國之位照樣坐不穩。”


  顧青玄打開門,往外走,微微揚麵望向灰蒙一片的天空,東方未白,嗬氣成霜,他將她的手護進厚重官服的袖口。


  “快了,快了。夫人勿憂。”


  雖是尚書府,顧府在長安北城這一片富貴雲集之地仍不顯眼,簡樸低調,絲毫讓人看不出這裏住的是掌管著大齊國庫的戶部長官。


  等他用過早膳出門趕朝,天還是半昏半明的,雞未叫鍾未響,平民百姓家都還在睡夢中,而通往宮城的官道上已有絡繹不絕或急或緩的官車在趕路了。


  顧青玄中道碰上禮部尚書董燁宏,不是偶遇,董燁宏一早就在那裏等他,上了他的馬車與之同行。


  董燁宏跟他說盧元植開始盯年後科考的事了,顧青玄並不驚訝,因為他知道盧元植每年有多麽在意這一塊,尤其是今年,他除了大批舊黨,就需要招攬更多新黨。


  這麽多年來,大齊的科考早就被盧元植變成了他收攬勢力的工具。


  說完科考,董燁宏翻了翻顧青玄車上的幾遝公文,皺起了眉頭:“今年戶部年底統賬很不好做吧?”


  顧青玄挑簾,看著外麵的長街,聞言笑起來:“哪一年都不好做,明年會更糟……或許吧。”


  董燁宏也笑了,看他動作奇怪道:“你在瞧什麽?”


  顧青玄指指窗麵,回道:“沒什麽,就是長安街啊,橫是橫豎是豎的。董大人你可瞧過長安的地圖?”


  董燁宏懵懵地點頭:“在工部看過……”


  他繼續道:“昨天清寧自己把長安地圖畫出來了,你猜她說那像什麽?”


  董燁宏想了一下回道:“菜畦?”


  顧青玄噗嗤笑出來:“是一方棋盤啊,我的董大人。”


  董燁宏拍拍額頭,大笑說:“哦可不是嘛,誰不知道你顧大人是弈棋的高手!當然想到棋盤!”


  笑了一陣,顧青玄不笑了,搖頭歎氣:“高手也有輸的時候……”


  董燁宏問:“輸給誰?盧元植?”


  他搖頭,不回話,隻指了指上方。


  董燁宏亦不由歎息一聲:“那該怎麽辦?”


  顧青玄聳聳肩,敲了敲手邊的厚厚的文書:“且行且看吧。盧元植是小問題,這才是大問題,不但是我的,還是整個大齊的大問題……”


  “真的到這種地步了嗎?如此嚴峻?”董燁宏問。


  顧青玄歎息道:“這麽多年,天災,人禍,兵亂,先皇,皇上,還有我們的相國……算是把大齊給掏空了。這二十年我在做的是什麽?補虧空,弄銀子,填了這邊,堵上那邊,一兩兩地摳啊……就這樣說吧,大齊已經是個空架子了,官員倒是每個腰包都鼓鼓的,國窮官富,你說可怕不可怕?”


  董燁宏聽罷,陷入沉思中,半晌後晃過神來,扯出自己官服下的素布內襖,湊到他麵前,激動道:“官富?為什麽我不富?嗬,我白當二十多年官了。”


  顧青玄扶額,拍拍他的肩,“不錯不錯,繼續保持。”


  董燁宏不跟他耍嘴了,認真問道:“顧大人這二十年官沒白當吧?既然你看得這麽清楚,是不是已有大策,就待在新朝大展拳腳扭轉國運?”


  顧青玄一笑,與他目光相接,默契油然而生:“那就看我能不能活到明天了。”


  “你怎麽連明天都不敢指望了?這消極的話不像你顧青玄說的呀?你不都是走一步看百步的嗎?”董燁宏問。


  他道:“不是消極,隻是,在這長安城內,有的時候,我們得步步為營,有的時候,我們隻能向死而生。”


  ……


  因為年底統賬,顧青玄這一段時日都會在官署加值到很晚,沈嵐熙已經習慣了。是日傍晚,她喚兒女到前堂先用晚膳,卻不見長女顧清寧的人影。


  顧家長子顧清桓從外麵取信歸來,被她攔下:“你姐姐去哪裏了?”


  顧清桓支吾了一陣,還是招了,“姐姐去工部找盧遠澤了……還作了男裝,我勸過她,說母親會不高興的,她不聽。”


  ……


  顧清寧身著男裝,束發戴冠,披著玄色的披風,來到工部官署外。


  天快黑了,官署內外點著燈,所有人都還在加值,因為他們得在後年三月之前為剛登基的新皇建好祭天神殿,而今年年底休朝前,他們就得拿出神殿的圖紙。


  自從新皇登基以來,這項工事就成了整個工部的頭等大事,他們每天忙得人仰馬翻,被打回去的圖紙數以千計,至今還沒成果。


  工部侍郎廷內,盧家長子盧遠澤正埋頭在一堆圖紙中忙得焦頭爛額,他已經數不清這是他升任侍郎以來的第幾次加值了,實在焦灼,忽聞官署門房通報,有一位顧公子請見,他疑惑了下,遂讓把人帶進來。


  這是顧清寧第一次踏進工部的大門,繞過尚書堂,走過長長的通廊,與許多忙忙碌碌的身影擦肩而過,她看到了侍郎廷的燈火,越過這一片建築,她聽到了工部最北方位傳來的嘈雜聲,她可以猜到,那就是工部最底層的工事房所在,那裏有上百個年輕人在為這項工事出謀劃策,日複一日地畫圖作稿,即使他們還不是工部的正式屬員,而幹著最辛苦的活……


  她同情這些年輕人。


  因為她知道,他們數月以來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將成為泡影。


  進了侍郎廷,盧遠澤看到她,驚訝地清醒過來,讓堂內所有人都出去了,他們獨處。


  盧遠澤激動地迎上去,問道:“清寧,你怎麽來這兒了?是不是圖畫好了?”


  她從披風下伸出手,拿出懷中抱著的卷軸,遞給他,“是的,侍郎大人。”


  盧遠澤驚喜莫名,接過圖紙的手都在顫抖,他回到公案後,迫不及待地把卷軸打開來看。


  顧清寧環顧四周,頗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工部侍郎廷。


  “廣和宮……”


  看了許久,盧遠澤終於出聲,近乎熱淚盈眶,一掃麵上疲憊之色,長舒一口氣,看向她:“清寧,謝謝你,你簡直就是救了我一命……天啊,這是這麽久以來,我看過的最好的圖,簡直絕妙,皇上一定會滿意的,我們工部終於能夠有個交代了……”


  顧清寧走向他:“那你以後也不用裝著在這熬夜加值了。”


  盧遠澤自嘲地笑出來,珍愛地收起圖紙,“是啊。”


  顧清寧來到他麵前,坐在他的公案上,與他麵對麵,撫著他的臉龐。


  盧遠澤拉過她的手,由衷告白道:“清寧,真的很感謝你,要不是你,我也做不到侍郎的位置,這麽多年,多虧你了。”


  她顯然聽多了這樣的話,隻是用含笑的眼眸注視著他,看著他近在咫尺的麵容,一張絕色的臉,直挺的鼻,帶有溫度的身軀。


  她的手滑到他頸項間,感受他脈搏的跳動,然後她眼前又浮起一片濛濛的紅色……


  於是她閉上眼睛,俯身吻住他的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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