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又是一年上元節。
但是這一年顧家沒人有心思過節,顧青玄仍在病中,江河川忙著生意和其他事情,江弦歌在自己家張羅過節的事,顧清風不在,顧清寧和顧清桓根本不是會為過節花心思的人,今年顧府的上元節似乎也就這樣了。
沒有團聚,沒有歡慶,沒有宴席。
顧家所有人都在這種冷清的氣氛中等待這一日的結束,顧家姐弟用忙碌麻痹自己,實則他們都很焦慮,有條不紊冷靜敏銳地焦慮著。
上元節後,正月十八,朝廷開朝,他們又將麵臨什麽……
顧清寧必須思考這些,她就像一根緊繃的弦,別人看著她是鎮靜自若主持大局,其實她的精神極度緊張,隨時處於崩潰的邊緣,並不是因為她害怕什麽,或者對什麽無法招架,而是因為她暫時還沒有適應她現在的位置——代替顧青玄支撐這一切,她成了真正掌控全局的人,這一切都得靠她撐著。
這些都潛意識裏的正常感知,太多複雜的事情包圍著她,官署的工事、長生教的案子、殷家人的報複、朝堂對手的威脅、般若丹的隱秘、顧青玄的病情、江河川的秘密、還有仍活在世上的盧遠思……
可以與她一起麵對這些的隻有顧清桓。
然而顧清桓在上元節這天騙了她,做了一件她非常不喜歡的事。
他在天黑前出門,說是去應酬同僚,其實是去見一個人,何珞珂。
就如同長安城內其他年輕男女一樣,他們相約黃昏後,在長安街上同行,一起看滿城燈火起,穿過人潮擁嚷的街市,在渭水河畔放花燈……
往年陪他做這些的是江弦歌。
同時還有他姐姐顧清寧,他弟弟顧清風……
今年這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上元節之約”。
這一晚,何珞珂不凶,不對他大呼小叫,她畫眉描唇,穿著好看的裙子,披著團雲花紋的銀白披風,跟他在燈市上逛著,說著家裏的事情,問候他家裏的事,關心他的身體。
她很漂亮,而且機靈可愛,活潑亂跳,穿街走巷,無拘無束,就像煙火中的精靈。
她會為一個巨大的老虎形的燈籠而激動歡笑,會衝到人前去搶集會上的最好看的蓮花燈。天色晴霽,星月交輝,長街集市,競放花燈,這樣的長安很美,而她是這一城燈火中最絢爛的一抹亮色。
何珞珂走路很快,越是在熱鬧的地方越是興奮,完全不像別的名門淑女嬌滴滴羞答答地與身邊人漫步,而是步履如飛,在人流如織的街頭,銀色雲紋的披風飄擺著,如同一片雲彩,於天跡流動……
他望著她,感受到了美好,心裏有實實在在的歡喜,還有活力,加快步伐追隨著她,可是他望著她,又會不自覺地感覺到一點難過,一種無意識的擔憂,就像追逐雲朵,那片雲很美,可是無法觸及,且它終究會消散……
她隻顧著往前跑,向燈火輝煌的熱鬧處前進,似乎沒有留意他落後了很多……
可她是有留意的,她會不斷回頭,向他招手,催他笑話他:“走快點,你怎麽跟個老人家一樣?”
那一回頭,頑皮而單純的笑,總能驅散他心裏那種隱隱約約無病呻吟的憂慮。
顧清桓不會知道的是,何珞珂為這晚間的短暫相會準備了整整一天。
她有一個當將軍的父親,她從五歲開始練武,她比她的兄長更像家裏的兒子。這樣活了十九年,隻有這一天完全沒有碰刀劍沒有動拳腳,而是跟其他姑娘家一樣,扭扭捏捏地選衣裙,抹脂粉,還讓她兄長給她做參考。
出門前,何十安千叮嚀萬囑咐,讓她溫柔點,細心點,好好跟顧清桓說話,千萬不要動手,而且,最重要的一點——走路走慢一點,不要風風火火的,要與他並肩同行。
她記著哥哥的囑咐,但是她做不到。
她不敢與他並肩同行,在他身側,她會忍不住偷瞧他,會有潛意識的期待——他會不會牽她的手?
這個念頭莫名奇妙地冒出來,在她腦海裏盤旋不去,她感覺很別扭,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眼睛不知道看哪裏才合適。
於是她隻能加快步子往前衝,與他保持一段距離,這樣那個蠢念頭就沒實現的可能了。
可是走著走著,她又會感到一種擔憂。
眼觀長街,人來人往,長安城裏人太多了,要是他們走散了怎麽辦?
她隻能不斷回頭看,確認他還在,她永遠不會說,她多怕自己一回頭,再找不到他……
前方焰火燃起,絢麗的煙花竄上夜空,千株萬株花樹在空中綻放。
街上歡呼聲如潮,人流向前方湧去,終於把他們衝散了。
何珞珂激動地回頭,指著天上的焰火:“快看,好美……”
她燦爛的笑容在瞬間凝固,變成了迷茫失落,她找不到他了……
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她垂下的手。
何珞珂轉頭,發現顧清桓就在她身旁。
他牽了她的手。
在煙花聲中,他附在她耳邊說了句:“是,真的很美。”
……
逛完燈市,何珞珂拉顧清桓陪她去坐船遊河,在去的路上,她問起顧家的情況,顧青玄出事她們家人也有所耳聞,她父親給顧家寫過問帖,但沒收到回信,他們家人有考慮過登門探望,何珞珂就問了下這樣是否合適。
顧清桓一聽也明白何家為什麽沒有收到回信,又開始犯起了嘀咕,不知怎麽跟何珞珂說,考慮一會兒索性坦白:“父親受傷之後,各家的問帖都是姐姐回複的,她到現在還沒能釋懷,可能就沒回你家的帖子……”
“啊?她還在生氣?”
顧清桓道:“不僅是生氣……她還讓我答應她,不再與你來往……”
何珞珂怫然不悅,“她怎麽能這樣?”
“我答應她了……”
她心裏一沉,容色寞寞,往後退了一步,哼聲苦笑一下,故作無謂道:“好,我明白了。”
顧清桓托起始終被他握著的那隻手,目光明朗,微笑道:“可是我做不到。”
何珞珂有些傻眼了,頓時雙頤緋紅,別過臉低頭憋笑。
顧清桓跟她說自己的打算:“所以我就陽奉陰違了。她是一時之氣而已,我相信她遲早會接受你的,我不能惹她發火,隻能先哄一哄她,這是沒辦法的事……”
何珞珂聽著他的解釋,心裏雖然還是很氣顧清寧,然顧清桓如此態度,她也不想讓他為難,隻點點頭:“我明白了,但願吧……其實我理解她……”
說著她注意到顧清桓有些變化,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河邊,顧清桓突然鬆開了手,她抬頭才發現他早就沒有在聽她說話了,而是直瞪瞪地望著河心駛過來的一艘畫舫,他的臉色完全變了,不顯一絲溫柔,冷峻如鐵,讓她都不由地生出一些畏意。
那畫舫之上,有三個人,一個年輕公子和兩位妙齡佳人,看起來不過是尋常的公子哥帶妻妾遊船觀燈,無甚特殊。她仔細一瞧,才認出那位公子,她在江弦歌的喜宴上見過的,是江弦歌的新婚夫婿,不過此時他身邊的不是江弦歌,而是一對嬌俏美豔的雙生美人,從她們的裝扮與發髻看來,她們已為人婦有體麵的名分。
“那是……”她出聲問道。
顧清桓滿臉的生無可戀,他幾乎咬牙道:“弦歌的夫君,楊容安……楊容安……”
他氣得跺了下腳,憤懣的樣子就像一個賭氣的少年,而不是之前那個深情沉穩的儒雅公子,怨道:“這大過節的……弦歌還病著,他倒是有心情帶兩個小妾出來坐船遊河……弦歌還病著啊……”
“可能……就是因為她病著,才不能出來遊玩吧……”何珞珂心情低沉下來,隨口補充道。
顧清桓回過神,掩過不良情緒,不過實在笑不出來了,隻道“算了不管他,我們到別處去坐船吧。”
何珞珂抿著唇,用滴溜溜的大眼睛看著顧清桓,若有所思,又讓人看不出她的情緒,隻是那樣看著他,一步步向後退:“算了,我不想玩了。你父親也還在病中,你姐姐還在生氣,你早點回去陪他們吧,畢竟今天過節……”
顧清桓看不出她是否不悅或怎樣,有些慌了,連忙道:“不妨的,家裏沒人想過節,我可以跟你多待一會兒……”
她搖頭,繼續退走,嘟嘟嘴道:“可是我家人還等我回去吃上元宴呢,我得回去陪他們了,不能跟你多待。”
何珞珂揚揚手,晃晃手裏的花燈,是顧清桓送她的,“乖,回家去吧,哦,記得吃藥,別忘了你也是個病人……”
她笑著,爽朗瀟灑地轉身,說走就走。
背過身臉上的神情遽變,翻過一個白眼,小聲嘀咕:“還是個笨蛋!”
何珞珂一走,顧清桓留在原地,有些不知何去何從了,餘光又瞥到河上遊船的楊容安,他心中十分不爽,始終憋著一口氣。
他在那裏幹站了一會兒,隻覺得這周圍的熱鬧都與自己無關了,又是孤零零一個人。
顧清桓離開了河邊,找了一輛馬車,從這滿城的熱鬧中穿梭而過。
燈火炫目,馬車疾馳,他隻覺得這光怪陸離的人間景象晃得他頭疼。
……
楊侍郎府。
棠歡又取了一個暖爐進來,放在靠塌旁邊,伸手進探進江弦歌的輕裘披風下,摸了手爐。
江弦歌笑笑,“還熱著呢,不用換。”說著又咳了起來。
棠歡可不管,看了她一眼,給她倒了熱茶,就去屋中烘爐旁給一個手爐加上火炭封好了,送過來換了江弦歌原本用的那個,給她把披風攏了又攏。
“好了,你別圍著我忙了,去看燈吧。”江弦歌哄她道。
棠歡冷著臉,“不去,誰愛看誰看。”
江弦歌拿她也沒辦法,隻好道:“那你去幫我把管家叫來,好吧?”
棠歡看著她這副病容直歎氣,一邊往外走,一邊嘀咕:“就不能少操點心嗎?都這樣了……”
不一會兒,棠歡帶著幾樣吃食與管家一起來到江弦歌屋內,她催江弦歌吃東西,但江弦歌此時喝水都難以下咽,隻說先擱著,然後就與管家說著話,詢問他各家節禮是否送到,今日送去大府的節禮是否有疏漏,給下人們的喜包是否都準備好了等等雜事。
管家回著話,與她討論多時,然後她就讓管家安排府中人正常開席吃上元宴,帶大家去賞燈,今夜不用按時閉府……
管家照著她的吩咐,安排下人吃宴,在開席前,她去了後院宴廳,親自給大家發喜包。
一府下人剛忙完手裏的事,進廳準備開始他們的節宴,忽見她走了進來,都非常驚訝,廳裏立馬安靜下來。
她擺手,示意他們不要見禮,剛想開口說話,卻又忍不住咳起來,麵色如白紙,棠歡攙扶她的手一刻都不敢離開她的身體。
她先抽出手,自己向前走了一步,站得穩穩當當地,露出大方和悅的笑容:“都被我嚇到了嗎?我知道我現在臉色很不好看,來之前還讓棠歡給我換了件紅色的披風呢……”
下人們被她的自嘲逗樂,廳裏氣氛又活起來,她讓管家拿出喜包來,她親手分發:“大夥都是從大府來的,不習慣府裏過節都這麽冷清吧?公子出門前特地囑咐,一定要給大家包大一點的喜包,但是你們也知道他一個侍郎的月奉能多到哪兒去?而且還要給我買藥……所以還請大家多多擔待啊,沒有大府裏發得多,你們可不能怪我小氣,隻能怨公子……”
她玩笑著,把喜包送到每個人手裏,她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態度自然豁達,說話又風趣,下人們哪還在乎喜包的多少,隻為他們的少夫人讚歎不已。
前苑冷清,而後院其樂融融,歡聲笑語不斷。
顧清桓站在外麵看著,看了很久,沒有讓人通報,隻等著江弦歌發完喜包,讓大家入宴,留下棠歡,走出後院。
她立於眾人之間,與人言笑晏晏……
她離開熱鬧的廳堂,攏了攏披風,捂嘴咳嗽幾聲,獨自踏進風裏……
她走過來,看見他,舒開了蹙起的眉頭,蒼白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笑……
“清桓?”
江弦歌不敢相信,走到他麵前,說著:“你怎麽來了?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讓人通報呢?對了,伯父怎麽樣了?有沒有好些?今天過節,你們府上置筵了嗎?可不能讓伯父沾酒……”
顧清桓明白了,這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人,他們自己處於寒冬,卻總讓他人感受春暖。
他放下心裏的憤懣,笑了一下,作無恙狀隨口問:“今日過節,容安怎麽沒在家陪你?他去大府了嗎?”
江弦歌回道:“大府那邊,我們中午就去過了,晚上我們府裏就沒擺酒了,我讓他帶兩個妹妹出去遊玩看燈了,他天天守著我,大過節的,我可不能讓他留在家裏對著我這個病人,多沒意思……你還沒說呢,伯父怎麽樣?我幾天沒去你們府上,不知他好些了沒,正打算明天去……”
顧清桓聽她說著,忽道:“今晚就去吧。”
“嗯?”江弦歌愣了一下。
顧清桓道:“父親好些了,已經可以進食了,但是今晚我家都沒人張羅過節……你知道的,我們都不是會過節的人,往年有你和江伯父幫忙張羅還好,今年恐怕一家人就隻能對著父親的藥爐了……所以我來看看,想請你和容安到家裏去,有客人,簡單擺個宴,才有過節的樣子嘛……”
江弦歌想想,看了下時辰:“可是容安不在啊……”
“那你去嘛?弦歌,往年我們都一起過上元節的,今年你們都不來,讓我們都不會過了……姐姐也念著你,想你去,父親病著,要是家裏熱鬧點,他心情可能還會好些,再把江伯父叫來,就跟往年一樣了……弦歌,行不行?”他把所有可能的理由都用上了。
江弦歌看看冷寂的前苑,笑著點點頭:“好吧,反正府裏也沒事了……我去叫上棠歡,再跟管家說下,家裏過節的吃食都是做好的,你們沒準備吧?你稍等,我讓他們裝一些帶上……”
“好的,楊少夫人。”他眉開眼笑,輕鬆地玩笑。
聽到他的稱呼,江弦歌還是覺得有些不習慣,邊走邊咳,又回後院去,讓人叫出棠歡。
棠歡冷臉都冷了一天了,直到這時才有了喜色,活蹦亂跳地出來見顧清桓,看他就像看一個拯救她和江弦歌於水火的英雄似的。
上了馬車,江弦歌倚著車壁坐著,懷中抱著手爐,還不停咳嗽。
顧清桓把車窗關上,拉下罩布,不留一點透風的縫隙。
“清桓,你怎麽樣?最近把你忙壞了吧?內憂外患的,又要開朝了……不過我相信,你和清寧一定能讓事情都好起來……”她關切問候。
“是啊,都會好起來。”他看著她,笑道。
“事實上,今天我還挺高興的……”
“嗯?”她說話不易,忍著咳,示意他說下去。
顧清桓收回看她的目光,垂麵淺笑,“今晚有人陪我過上元節,很好……”
“誰?”她問。
“一個我喜歡的姑娘……”他有些羞赧的樣子,在她麵前顯露無遺。
“嗯……弦歌,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我想跟她求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