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蘇青玄額頭上盡是汗珠，他的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每一聲咳嗽都像刀鋸在他五髒六腑中肆虐行刑一般，一口一口的血從他嘴角流出，他用全身的力氣在咳，但他的力氣也將枯竭耗盡，他咳不動了，他倒在床榻邊，雙手緊緊攥著被子，仍不甘休……
“伯父，你再撐一下，你睜開眼，你睜睜眼，伯父……”
江弦歌伏在榻邊，焦急地喚著他，不敢讓他再暈過去，因為大夫說他若再昏迷，就不知能不能醒來了，她自己額頭上也掛滿汗珠，她蘇不上擦，隻伸著手，不斷給蘇青玄擦拭，幫他順氣，喂他喝藥。
藥湯被他打翻，她就再取一碗，哀求他張口喝下一點點……
屋子裏亂成一團，無論蘇青玄是醒過來還是昏過去，他們都慌張無措，如臨大敵，病痛折磨著蘇青玄，也折磨著他們每一個……
她守在蘇青玄榻邊，楊容安守在她身邊，幫她照顧蘇青玄，她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也未曾飲食，楊容安看著心急，卻也不敢勸。
蘇清桓出門前本想來找江弦歌說話，讓她去問江河川的事情，但是眼見如此景象，想來江弦歌無心蘇及其他了，隻好先把那事擱下，他先去請名醫大夫回來給蘇青玄治病，再去找洪洛天調查失蹤的劍客。
日落時分，張晟越張大夫帶著另一個人來到蘇府。
這時蘇青玄的情況又惡化了幾分，唐之乾老禦醫在給他紮針緩解病痛，兩道白眉蹙到了一起，久久分解不開。
蘇清寧忙完了事情，來父親病榻前探望，這時唐伯領著張大夫等人進入房內，蘇清寧出了內間，去見他們。
瞧見來人，蘇清寧稍滯，又添了一絲欣喜，心想蘇青玄有救，連忙上前見禮：“多謝華大夫親至……”
她當然認得，這就是華若傾的父親，西藥王世家的現任當家人華靖庭華神醫。
華大夫也記得她，在華若傾的喪禮上，他曾與蘇家姐弟有一麵之緣，也不敢忘，就是這個女子從他女兒華若傾手裏搶了般若丹……
但是他不知道，蘇清寧對他不隻是一麵的印象，當初就是他，讓蘇清寧知道了寒丹散這樣藥物，可以說，直接改變了蘇清寧的一生。
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當初同德堂裏來往如雲的問診者中不起眼的一個，誰能想到。後來會影響到他獨女的生死？
你所遇見，你所看見，或許根本不是你所見……
有的時候，萬千際遇中的一個擦肩，不相關的兩條命途就不覺地交匯了，然而無人能夠看穿，命運蒙蔽了他們所有人的眼……
華大夫瞥了她一眼，冷漠地回了下禮，朝著裏間走去：“我先去看看蘇大人吧。”
蘇清寧知道華大夫或是還對華若傾的事耿耿於懷，也不好多說，恭敬地退到旁邊，請他入裏間：“好，有勞華大夫為家父診病，唐老禦醫也在……”
華大夫聞言，忽然笑起來，快步往裏間走。
蘇清寧覺得疑惑，轉頭問張大夫，“這是……張大夫你是怎麽請動華大夫的？之前未聞你與華大夫有交情啊？他與唐老禦醫又是怎麽回事？”
張大夫聽著裏間華大夫與唐老禦醫打招呼的聲音，笑了起來，無奈搖頭，道：“不過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一個出身微寒資質平庸的年輕人拜到醫藥世家，與少年成名天資非凡的世家公子一起學醫，後來一個在長安街頭開了小醫館苟延殘喘，一個進了太醫院風光無限……”
“這就是張大夫你與華大夫的故事？”蘇清寧被他自嘲的態度逗笑，看著華大夫與唐老禦醫鬥起嘴來，她又問：“他們也不對付嗎？”
張大夫聳聳肩，道：“華大神醫一輩子看我不順眼，我也看他不順眼，而唐老禦醫，我們的同門師叔，看我們都不順眼，嗬，我們三個就是這樣，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告訴他，唐老禦醫治不好蘇大人，華神醫就來了……”
蘇清寧明白了，心中感激張大夫，給他施了一禮：“多謝張大夫為家父做這般努力。”
張大夫回禮，歎道：“小姐你客氣了，這是我應該做的……我也恨自己醫術不精，不能救蘇大人，可我不能放棄一點可能……”
……
裏間，華大夫在榻邊給蘇青玄診脈，觀察他的病情，唐老禦醫吹胡子瞪眼站在一旁，他不相信華大夫還能做什麽。
一刻鍾之後，華大夫收回手，麵色如常，看看昏迷中的蘇青玄，又轉眼看向了蘇清寧。
蘇清寧旋即上前，附禮問道：“大夫，家父情況怎麽樣？可還能救治？”
華大夫卻不回話，揣手站起來，漠然道：“蘇小姐，你應該還記得那顆般若丹吧？它現在何處？可能拿出來？”
蘇清寧一怔，唐之乾聽他提到般若丹也驚了一下，似有回憶，爾後在她開口回話前，嘲弄道：“華神醫，你是不是糊塗了？就算有般若丹，那隻是解百毒的藥，又不是起死回生的神藥，於蘇大人的病情有何益？”
“唐老禦醫，你是不是老得連話都聽不清了？”華大夫翻了個白眼，不客氣地懟回去，甩手道：“我有說要用般若丹治蘇大人嗎？也就你這樣的老庸醫，治這種傷病還用得著什麽起死回生的神藥！”
唐之乾被他氣到跺腳，可憐七十歲高齡顏麵無存，“放肆！小猢猻！竟敢如此跟師叔說話？你信不信……”
華大夫無所謂地哼笑一下：“信什麽？師叔，你還能拿我咋樣？跟我父親告狀？哦，我父親去世了，沒人幫你治我了。你都一把年紀的人了，就服服老好不好？我都在太醫院忍你幾十年了，退了職還不安生？到處誤人子弟……”
麵對華大夫這張利嘴，唐之乾明顯吃癟，氣到胸口疼，沒法回嘴，就隻能再點一根戰火，他指指張大夫，喝道：“你就讓你師兄這樣跟我說話？”
張大夫樂於在一旁看好戲，才不想摻和，往後退道：“我隻是個江湖郎中，哪夠得上跟你們說話，這是你們禦醫之間的事，你們吵，別扯上我。”
蘇清寧沒耐心聽他們三個大夫吵架，想把話拉回正題，她讓唐伯引張大夫與唐之乾去茶室休息，江弦歌留下照顧蘇青玄，她和華大夫到側廳議事。
“華大夫，般若丹的確還在，若你想要回，我這就讓人把丹藥送來，還請你不計前嫌，盡力醫治家父。”她道。
“般若丹是我女兒製成的，給你們救人，但你們並沒有救上人，事後就據為己有了，我一直想來跟你們討回，這下應該是清算的時候了。你放心，我在，你父親不會死，但若般若丹不到，結果就難說了……”華大夫的嘴不饒人，把話說得再直白不過。
蘇清寧明白他的意思，就馬上寫了一張手書，讓唐伯緊急送到芝景庭，讓扶蘇把那顆般若丹送來。
等待的空檔，蘇清寧送走其他大夫，張大夫與唐老禦醫也告辭。
唐之乾仍處於羞憤之中，對華大夫各種嘀咕指責，他不相信華大夫能治好蘇青玄，畢竟是行醫幾十年的老禦醫，他很清楚這一切並不像華大夫表現出的這麽容易解決。
張大夫也並不能肯定華大夫有完全的把握，隻是他自己已經無計可施，隻能指望華大夫能夠扭轉乾坤。
“真是荒唐，他能怎麽治？簡直信口開河！明明無力回天，張大夫你怎麽就不能接受現實呢？還找姓華的來攪合，恐怕他隻會讓蘇家人白高興一場……”
張大夫打斷了他消極的話，回頭看了眼蘇府府門，目光沉著，“我是不如你老，沒有在太醫院當幾十年的禦醫，但是，我跟這家人打了幾十年的交道，我在他們身上見過不止一次奇跡的發生……所以，我相信，他們可以，一定可以……”
……
不過半個時辰，天黑了，扶蘇到了，鍾離與她同來。
蘇清寧安排扶蘇在蘇家書房見華大夫，她示意清場，房中隻剩他們三人。
扶蘇拿出了那顆般若丹，連同一張字條，遞給華大夫。
華大夫看了那字條上的兩個字之後，立馬變了臉色，手都開始打顫，直問扶蘇：“你是什麽人？你怎麽會知道這個……”
蘇清寧看到那字條上寫著“人血”兩個字，她疑惑地看看神情冷淡的扶蘇，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時刻——東西兩大醫藥世家僅存的後人在這裏完成了會麵。
扶蘇望向她，對她點了下頭，蘇清寧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代她向華大夫坦白：“這位扶蘇姑娘，是西藥王蘇家唯一的後人。”
果然一語如雷，讓華大夫大為吃驚，他一時無法言語，看看手裏裝著般若丹的錦盒，又看看扶蘇，爾後不斷歎道：“這就難怪了，這就難怪了……我是怎麽也想不到，蘇家仍有血脈……”
眼看華大夫有些熱淚盈眶的勢頭，蘇清寧請他先落座，平複了情緒，告訴他扶蘇不能說話。
“華大夫，這‘人血’二字究竟是何意？”她追問道。
華大夫看了下扶蘇，在她點頭同意後，才告訴蘇清寧：“般若丹，隻需加一味原料，就成了‘長生藥’，那就是人血……”
“長生藥？”蘇清寧不敢置信，向他問究竟。
華大夫得到扶蘇的授意，告訴了蘇清寧一個驚天的秘密——
東西兩大藥王世家的後人直麵，終於揭開般若丹的神秘麵紗。
原來，如今被世人知曉的般若丹的確隻是解百毒的奇藥，但若以人血煉製，那它就是能治一切病痛讓人續命三十年的“長生藥”。
煉一顆藥需耗幹一個人所有的血。
般若丹是東西兩大藥王世家的先祖共同煉成的，本來是一味解百毒的奇藥，於世有大益。
可是沒想到在當年先皇追求長生之術時，蘇家為了權位為此效力，發現了般若丹與“長生藥”的聯係。
其實他們華家早就發現“長生藥”的奧秘了，而且先皇之前是打算靠他們煉成長生藥的，但是他們死守秘密，一是因為他們煉不出般若丹，二是因為這背後的真相太殘忍。華家隱瞞了這些，於此無功，這才造成華家的失勢和衰落。
蘇家為先皇找到世間僅有的四株天心草，用其中三棵和三個人的血煉成了三顆“長生藥”，其中一顆用來試藥，一顆被先皇服下，一顆下落不明。
最後一棵天心草被驃騎大將軍府求得，華若傾用此煉成了他們麵前這顆般若丹。
蘇清寧很震驚，猜測華若傾會死，是不是她用自己的血煉了這顆般若丹？
華大夫否認，坦白華若傾真的隻是想煉出這天下第一奇藥般若丹，達到她醫學的巔峰，，並沒有想煉‘長生藥’。
她是否是真的病死，華大夫不願明說，隻道她之所以會死，其實是為了掩人耳目，不讓人知道這世上真的存在“長生藥”，甚至原先打算在最後說她沒有煉成般若丹。
不想蘇清寧當時去找她求藥，為救郡主她隻好坦白自己煉成了般若丹。
華若傾的死，是她要滅自己的口，因為她是這世上唯一能煉出般若丹的人，如果她煉成了藥又活了下來，那肯定會被那些別有居心的人盯上。
他們手裏的這顆隻是解毒丹，也是最後一顆天心草煉成的最後一顆般若丹，也就是“長生藥”最後一味原料。
若這藥真的被郡主吃了，那不會有別的事，可是郡主沒吃，般若丹落到蘇家人手裏。
華大夫今日前來，這麽急切地討要般若丹，其實最大的原因是不想蘇家因此招上禍患。
“可是，真的存在所謂的‘長生藥’嗎？如果當年蘇家真的煉成了，為什麽先皇還會病死？若當年真煉成了，先皇又為何會利用殷濟恒剿除長生教？是為了保守秘密？這都說不通啊……說到底，根本沒有辦法驗證對不對？”蘇清寧表示不解。
扶蘇其實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她表示，她相信蘇家當年真的煉成了藥。
至於他們蘇家，以及整個長生教，為什麽會覆滅？
先皇為什麽沒有活下來？
華大夫追憶著往事，長長歎息，“這些，我們就無從得知了……”
……
“當年，安華殿中，他召見了五個妃子，王皇後，李貴妃，董淑妃……她們怕得不行，其實我那時候也很害怕……”
坤華宮內，她倚在暖靠裏，慵懶地把玩著絕世的美玉鉤環，雖是年近半百的人，眼底眉梢仍盡顯風流，唇角勾起，墨色雙眸如寶石發亮，幽深不可測。
寢殿中隻有她和闌姑，所以她可以卸下太後的端莊做派，隨性地坐臥，向最知心可靠的人訴說她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隱秘。
“先皇……真是可怕……自從染病之後，他就瘋了……他好怕死，總會在睡夢中驚醒，把我當刺客，他在夜裏說夢話，發夢靨，都嚷著他他不想死……”
“他真是我見過的最怕死的人……也是最殘忍的……不，除了我……”
闌姑出聲了，她的嗓音如砂紙，嘶啞刺耳，但語氣沉靜如冰，絲毫沒有感情的波動，“所以當年，是太後你給先皇試的藥？”
“那是當然，不然如今當太後的就不是我了，可能是李貴妃，董淑妃……嗬，幸好她們都退縮了，她們不敢……她們也怕死。先皇都說了，誰願意試藥，就立誰的兒子為儲，當場擬旨……你說可不可笑？我們幾宮爭了那麽多年，他一句話，就把皇位做了籌碼，讓我們這麽多年的爭鬥都變得沒有意義……”她用玉指勾起盛著美酒的瓷杯，抿了一口，享受著美酒的滋味。
“她們都怕死……誰都不敢吃那顆藥，隻有我……”
闌姑問：“你就不怕死嗎？”
“我當然也怕死……”
“那你為什麽還敢試藥？”
她說：“因為我別無選擇。王皇後她們蠢，她們以為自己有得選，她們以為自己麵對著一個明君，她們根本不明白她們麵對的是一個瘋子，無論試不試藥，在場的我們都終究是一死，因為我們窺探了他的秘密，他不會讓我們活的……”
“當時我就在想，即使那時候我真的死了，那我的兒子也會成為未來的皇帝，我的諡號會是某某先聖太後，如果不試，我就隻是後宮無數默默死去的女人中不起眼的一個，就像王皇後、李貴妃……”
闌姑道：“好在你賭贏了。”
她大笑起來，迷醉的眼眸中是癲狂的歡愉：“是，我賭贏了。我任她們用白綾勒住我的脖子，把我勒到窒息……然後，先皇親手喂我吃了那顆藥……”
“那三天三夜，我完全沒有記憶，先皇說我就跟真的死人一樣，在他的龍榻上躺著……然後，三天三夜過後，我活了。”
“他可真有耐心，就那樣守了我三天三夜，我斷氣之後，先皇就頒了旨，立我的兒子為太子，其他妃子都以為我死定了，她們保住了命，她們很得意，她們以為還能翻盤，可是最後又怎樣呢？……真是蠢女人啊……”
闌姑又給她斟了一杯酒，道：“最終你活了過來，而她們在不久之後，就相繼離奇暴斃……”
“是，我活了下來，我贏了儲位之爭，還取得了先皇的信任……”
“先皇信任你？這很奇怪……就算他相信你，但也終不會留你的對不對？長生教的覆滅，就表示先皇不會容任何知道‘長生藥’的人留存於世，為了滅口，為了保住秘密，他授意殷濟恒毀滅長生教，一個活口不留……可最後為什麽沒有滅你的口呢？你是唯一知道真相的呀？”
她道：“是啊，信任並不代表他不會殺我。我看得很明白，他需要一個在他性命垂危之際喂他吃‘長生藥’的人，但那個人隻能活到他醒來……”
“所以，我不能讓他醒……”
闌姑有些顫栗了，訝異問：“最後……你沒有喂他吃藥……”
“不。”
她手掌合上，一握拳，雙鉤在她手心消隱不見，手背上筋絡根根隆起：“我的確喂他吃了長生藥，隻不過，我沒有按照他說的，封鎖消息，在他的龍榻前守他三天三夜，等待他醒來……”
“他斷氣之後，我就立馬讓人進去，向他們宣布，皇上駕崩了……”
“第三天，他們封了棺……”
“好沉，好厚的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