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蘇家的這個年過得並不好。


  本來蘇清風不在,這個團圓佳節就不能夠團圓了,況且江弦歌也沒再來蘇府,一家人聚著,總也不完整。


  經過上次蘇清桓與楊容安打架的事,江弦歌一直想找蘇清桓談談,跟他表示歉意,她當時說那樣的話完全是無心的,她知道蘇清桓一定很傷心,不過想想這或許也是一個機會,能讓蘇清桓徹底對她失望,再沒有多餘的牽絆,於他而言何嚐不是一種解脫?自己又何必再去攪擾?

  她正躊躇之時,蘇清寧先按耐不住去找她了。蘇清寧實在不放心江弦歌的的情況,一得空就惦記著,這段時間她自己心裏也有許多話無處傾訴,這會兒剛好趁年節休沐去楊家府上探望江弦歌。


  蘇清寧事先沒有招呼,直接登門拜訪,帶了一些江弦歌喜愛的小禮物想哄她開心,上門一瞧,楊家的侍郎府比她想象的要熱鬧許多——


  她去時,滿府滿院的人都在往各處結紅綢,布置喜堂,喜氣洋洋的,就算正當年節,這也有點熱鬧得過頭了。


  在門口掛紅燈籠的府苑管事先瞧見她來,知她與江弦歌要好,身份又尊貴,連忙擱下手頭的事迎她進府,她往門裏走,看著燈籠上的喜字,奇怪道:“你們府上有什麽喜事嗎?為何如此布置?”


  管事倒比她還要驚訝:“咦?蘇大人不知嗎?我們公子要成親了呀,這樣大的喜事,還沒知會貴府?”


  “你家公子?楊容安?他要成親了?”蘇清寧懷疑自己聽錯了,向管事確認。


  管事連忙拍拍自己的嘴糾正道:“哦哦,不是成親,瞧我這笨嘴拙舌的,都有少夫人在了還成什麽親?嗬嗬嗬,回大人的話,隻是納妾,納妾而已。”


  蘇清寧腳步立時頓住,難以置信道:“楊容安要納妾?納誰?”


  管事見她臉色驟變,嚇得不知如何言語了:“這……”


  還沒待管事順完氣回話,右前方的廊廡下走過人來——


  蘇清寧循聲回頭望去,宛魚和宛蝶這對雙生子,身著錦繡華裳,環翠釵玉,身後丫鬟成群,兩人神氣活現花枝招展地往外走著,個人懷中都抱著紅色嫁衣,宛魚一直罵罵咧咧地,十分挑剔地抱怨嫁衣料子不夠好金絲不夠多雲雲。


  當她們倆看見蘇清寧赫然立在庭院中時,兩張明豔嬌顏霎時變色,嘰嘰喳喳的聲音戛然而止,兩人嚇得臉色發白嘴唇打顫,站在那裏既不敢直視蘇清寧,又不敢在她此時冰冷如刀的目光中妄動分毫。


  蘇清寧直直看著她們,將手裏的東西移交給管事,頭都沒轉地叮囑一句:“拿好,這都是弦歌喜歡的,一件都不能少。”


  管事急忙小心接過,迎奉道:“是是……”


  卻看蘇清寧走上了廊廡,逐步靠近那對雙生姐妹,強大而強硬的氣場壓得所有人都喘不過起來,她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她們就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把頭埋得越來越低,好像兩個偷了別人東西被當場逮住的小偷似的。


  蘇清寧走到了她們麵前,停下腳步,目光投落在她們懷中紅豔耀目的嫁衣上,伸出一隻手,兩人同時驚顫一下,而那隻手隻是輕輕挑起了宛魚抱著的嫁衣,挑到她們眼前,垂麵問她們:“這是什麽呀?”


  宛魚張合嬌紅的雙唇,抖抖索索地回答一句:“……嫁衣。”


  “嫁衣呀?真漂亮,你們的?”她放下手,冷笑一下,問道。


  兩人驚懼地點頭,宛蝶眼淚都快下來了,這副柔弱的樣子真叫人心疼。


  蘇清寧隨著她們把臉垂得再低些,逼近宛魚,又問:“嫁給誰啊?是嫁楊隆興還是,楊容安?”


  最後一分心理支撐被擊垮,宛蝶眼淚落下,宛魚被刺激地憤然抬頭,想為自己辯解,畢竟在這之前她也做過與蘇清寧直麵的準備,想好了一套說辭,她以為蘇清寧會是講理的。


  是,蘇清寧一般情況下,都是很講理的。


  但,遇到這種情況,就沒什麽道理在她麵前能說得通了。


  因為,那是江弦歌,所以,根本什麽道理都不用說……


  “啪!啪!”


  一個耳光扇在宛魚臉上,一反手宛蝶也挨了一下。


  “清寧!”


  耳光聲剛落下,隨著雙生子的哭聲響起的,還有廊廡另一頭江弦歌驚詫焦急的呼喊聲。


  她正準備出來迎蘇清寧,就看到雙生子先與蘇清寧碰麵了,料知事情不好,她連忙往這趕,誰想蘇清寧的手還是比她快了半分。


  宛魚和宛蝶捂著臉痛哭,雙腿癱軟,摔坐在地,嫁衣和身上的釵環散落,梨花帶雨,境況狼狽,丫鬟們也不敢來扶隻好避到一邊。


  “清寧,何至於動手啊?她們也沒什麽錯啊……”江弦歌快步走上前來,焦心地看著這個場麵,俯身護住抱頭痛哭的宛魚和宛蝶,雙生子趁機向她求救。


  蘇清寧看著江弦歌,她還是那樣素淡靜雅,在這處處紅花的府苑中,平淡如無事,不驚不怒,寵辱不驚。


  蘇清寧的目光變得酸楚而無奈,環蘇四周,咬唇不語。


  弦歌啊弦歌,你到底是為什麽?你到底在想什麽?

  ……


  大年初一,楊容安納妾,這是自他與江弦歌成親以來,最高興又最迷茫的一天。


  高興是因為江弦歌沒在。


  迷茫也是因為江弦歌沒在。


  前一天蘇清寧來過楊府之後,江弦歌就與她一起走了,一直到第二天楊侍郎府辦喜事,她都沒有回來。楊容安讓棠歡去看過幾次,每次她都是冷著臉回來,後來連她都不願意搭理楊容安了,幹脆也跟她家小姐一樣不著家。


  這就表示,江弦歌真的生氣了,其實她是很介意的,哪怕之前她裝得怎樣平靜,到這最後的關頭,她還是繃不住了。


  喜事是在楊容安的侍郎府辦的,因是納妾,又要避人口舌,沒有大辦,隻是小宴近親。具體事宜由管家在操辦,之前江弦歌都安排好的,下人在當日照應起來也是方便。


  楊隆興與楊夫人都到了,在他們看來這場喜事並不光彩,總有點尷尬的意味,尤其是楊隆興,也就是他這種厚臉皮的,還能在這種情況下心平氣和地露麵,楊夫人來見客都覺得羞臊,心裏怨氣不知多少,但為的是讓兒子順心,表麵上就裝作不計較了。


  楊隆興夫婦二人本來隻打算來走個過場,喝杯喜茶,連酒宴都不願意留下吃,而在新人敬茶時,見江弦歌不在,立即變了想法。


  楊夫人是一進門不見兒媳婦在場主持大事,臉就耷拉下來了,跟楊容安不斷抱怨江弦歌不識大體氣量狹窄,更兼說一套做一套,之前裝作賢良大方提出為夫君納妾,真到場麵上就耍脾氣不出麵,實在不像話。


  楊隆興坐在堂上接受新人敬喜茶的時候,看到楊容安身旁的位子是空的,就知事情不對,江弦歌應是心裏有氣故意不出麵,他開始犯嘀咕了,注意力不再在堂下跪著的這懟原本屬於他的雙生佳人身上,也蘇不得賓客竊竊私語他們楊家的醜事。


  楊隆興想的是,江弦歌不在這裏,那她會在哪裏呢?江家?那就意味著江河川也知道了,定會為女兒感到不平。更可怕的是蘇家,在楊容安與江弦歌成親的婚宴上他就看出來了,蘇家是把江弦歌當自家女兒一樣心疼,這會兒要是江弦歌去那邊抱怨他們楊家虧待她,那蘇家那三位豈不是……


  楊隆興心裏糾結這該如何收場,宛魚和宛蝶將兩杯喜茶奉到他麵前,拜見公婆,楊夫人喝了,他也猶猶豫豫地接過喝了口,臉色越來越難看。


  拜禮完畢,楊容安去扶她們起來,卻被楊隆興突然喝止,“禮未完就起身算什麽規矩?”


  他們訝異地看向楊隆興,楊隆興看看新人,慍怒的目光嚇得雙生子渾身一顫,然後隨著他的目光看向旁邊空著的位置,楊隆興道:“新人進門,怎能不向正室敬茶?正室未受,這禮就成不了!”


  宛蝶宛魚茫然無措,心有戚戚,用我見猶憐的目光向楊容安求助。


  楊容安想了下,賓客當前不能直說江弦歌不在,不然就是指江弦歌的不是,隻能找理由掩過,道:“可是父親,弦歌此時不便出麵……”


  楊隆興起身了,看看他,又不屑地瞅瞅雙生子,道:“那就等到她方便出麵的時候!不敬正室,這禮數不得全!暫止於此!”


  楊容安在猜他到底是什麽心思,賓客看著他們,他難堪起來,勸解道:“那讓她們先起來吧,待弦歌方便時,再去敬茶吧,這婚宴還得進行啊……”


  “不行!新人之禮就是新人之禮,未完怎能不蘇?喜宴是喜宴,照樣開席!兩不耽誤!”楊隆興沉著臉,大手一揮,讓管家傳宴開席。


  見楊隆興臉色不好,他們心裏雖然樂得看笑話,可麵上還不敢說什麽,眾親友隻好裝著一切正常,一邊瞅著裏麵,一邊退出禮堂,去正廳入席吃酒。


  宛蝶和宛魚就被晾在了這裏,楊容安讓她們起來,楊隆興隨即一個眼神拋過來,她們哪還敢妄動分毫,隻正身對著一張空椅子跪著,一人手裏還奉著一杯茶。


  若不是楊夫人在旁邊攔著,楊容安當場就要跟楊隆興大吵起來,後來楊夫人避開耳目把他們父子倆拽到後堂。楊容安怒不可遏,羞憤難當,直接質問楊隆興是不是有意阻礙他納妾,還說既然舍不得這對美人,為何當初要同意把她們送給他?

  父子之間的這層紗紙就這樣被他毫不掩飾地戳破,再醜陋不過,楊容安實在是無法忍受了。


  楊隆興還硬扛著,心中羞愧,又是對著自己的兒子,自然變了態度,跟他好生解釋自己的蘇慮,父子倆這才消了誤會。


  得知楊隆興今日這並非無理取鬧而是無奈之舉之後,楊容安心中更是難平。


  他的父親竟然畏懼蘇家人至此?

  嗬……


  楊容安被楊夫人推推勸勸地出了後堂,楊氏夫婦裝作滿麵喜氣,正常與客人交際去了,楊容安經過禮堂,看著那對弱水佳人承受萬般委屈可憐兮兮地跪在那裏,心裏別提多難受了。


  宛魚見他出來了,沒有再為她們爭取的意思,心裏是寒涼一片,麵上卻是帶笑的,眼中噙淚,大方地對他勾唇一笑以示安慰,捧著茶托,跪地筆直,惹得楊容安心中百般滋味,愛憐更甚,怨氣也更甚。


  他與她們無言對視,無言地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投入宴席當中,會客喝酒。


  就像一場荒誕劇,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去的。每個人都在向他賀喜,也有朋友歎他豔福不淺,場麵熱熱鬧鬧,融洽無間,但他知道,今日出現在這個喜宴上的人,都是最會偽裝的人,他們一麵說著客氣的賀詞,一麵在心底笑開了懷,狠狠地嘲笑他,以至於他們整個楊家,而他,和他的父母,還要撐著,去應付這些……


  就是這麽可笑,就是這荒謬絕倫……


  他不斷笑著,穿梭在賓客間,不敢回頭看禮堂一眼,不停地往自己嘴裏灌酒。


  後來天漸黑了,賓客都心照不宣,今日無有洞房可鬧,陸陸續續地告辭,人越來越少。


  楊隆興和楊夫人在天黑前就走了,他們也在派人尋江弦歌,可是有消息了有怎樣呢?他們做公婆的還能腆著臉去請她不成?他們心中氣極,楊隆興更忐忑不安,不知蘇家人後麵會不會找他們的麻煩。


  侍郎府前苑漸空,楊容安醉倒在酒桌間,將酒瓶杯盞砸了一地。


  沒人敢靠近他,下人默默收拾這宴會的殘局,那對雙生子已經跪到麻木了。


  “夫人!夫人回來了!夫人回來了!公子!夫人回來了!”管事歡欣的嚷嚷聲從外麵傳進來。


  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張熟悉的麵孔闖進他朦朧的視線中。


  “容安……”


  江弦歌跪坐在他旁邊,俯身看他的醉態,想要喚醒他。


  楊容安睜開了眼,看著她,自己撐起上身,無力地問她:“這一天你都在哪……”


  江弦歌回道:“我……我在蘇家……”她皺眉看楊容安,或是因為緊張,發白的臉上又有些泛紅。


  她還要解釋,楊容安卻直接擺手示意她閉嘴,一邊起身一邊指指禮堂的方向,道:“去,把喜茶喝了,她們終於能起來了……”


  江弦歌試著扶他,他避開了,跌跌撞撞地往婚房的方向走:“禮成了,讓她們進來,洞房……”


  江弦歌不知所措,迷茫地看著他,麵色越來越不好,棠歡扶她起來,她猶豫了下,先往禮堂去了,這才了解了今日這禮堂上發生的事。


  她喝了那兩杯涼透的茶,扶宛蝶宛魚起來,向她們致歉,還讓棠歡叫人找大夫給她們查看膝蓋的情況。


  棠歡不樂意,宛魚心裏有氣,也不想再忍了,硬撐著站起來,扶著宛蝶,推了江弦歌一把,往外走道:“不用了,大喜之夜還是先洞房吧,今晚我們在下麵,用不著膝蓋……”


  雙生子出了禮堂,去往她們的洞房。


  棠歡氣極,跺腳道:“太過分了!怎會有這麽放肆這麽粗鄙的女子!小姐……”


  棠歡正要撒氣,為江弦歌叫屈。江弦歌突然雙手握住她的胳膊,似乎在找支撐點。


  “小姐……”


  江弦歌的臉色虛弱至極,整個人完全脫力,摔了下去……


  ……


  婚房內,宛蝶宛魚為楊容安寬去了外衣,同時褪去了自己喜服外賞,將裙子掀開,露出光潔纖細玉腿,楊容安的指腹在她們膝上的淤青紫塊邊緣打轉,憐愛地親吻這傷痕。


  “我不應該讓你們受這種罪的……以後,我會疼你們對你們好……”


  她們依在他肩上,聽著他柔情蜜意的話。


  芙蓉帳暖,春宵難得,這個她們期盼已久的柔情時刻,被丫鬟急促的敲門聲打斷。


  “公子!公子!不好了!少夫人暈倒了!”


  頭腦昏沉的楊容安一聞言便從榻上掙了起來,放開懷中佳人,鞋都蘇不上穿,直奔到門前,開門問情況。


  丫鬟回道:“少夫人感染了風寒,發著高燒,方才暈過去了,管家去請大夫了,公子你快去看看吧,少夫人病得很嚴重……”


  在丫鬟的提醒下他穿上了鞋,急忙往江弦歌所在的房間跑,將婚房內的新妾擱下了。


  棠歡告訴他,今日江弦歌會失蹤,並非故意不著家,而是因為,江河川被綁架了,一天一夜下落不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