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顧清桓大驚,顧清玄震怒,拍桌而起:“行賄?胡言!我兒有大才,何須行賄!”


  顧清桓心亂起來,勉強鎮定,扶住父親,示意他不要發怒,問方梁:“敢問方大人,罪證是何物?又是何人指控晚生?”


  “因所賄者乃朝廷重臣,故吏部主查此事,請顧公子配合。至於罪證,有公子的親筆公卷文章,及賄銀五萬兩!檢舉者就是被賄人——禮部尚書董燁宏董大人。”


  真是人證、物證俱在,不給顧清桓辯解之餘地。


  顧清玄如今是待罪之身,雖為二品上官,吏部一幹人等已不把他放在眼裏,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又給顧家人一大重創。


  他們是怎麽也沒想到多年交好的老實人董燁宏也會對他們落井下石。


  顧清桓被帶走後,顧清玄旋即去找董燁宏,然而董燁宏閉門不見,讓屬下傳話,因同有案情未定,不便與對方相見。


  他回到府中,沈嵐熙與女兒急急來問情況,他將經過言明,沈嵐熙此時心神大傷,蘇嘉寧問:“父親,這事……最壞的結果會是怎樣?”


  顧清玄身影搖晃,老態初現:“若不能為清桓澄清……明日春闈他不能入試尚屬事小,賄賂高官可是重罪,就算不被斬首,也會……終身監禁服刑……”


  沈嵐熙呼吸急促,一時提不上氣來,近乎暈倒在地,他們急忙扶住她,她死死地抓住顧清玄的手腕,雙目迷濛,聲音悲切:“清玄,你一定要把清桓救出來,不能啊,不能啊,我這個兒子決不能就這麽毀了!”


  顧清玄鄭重點頭,攬她入懷:“你放心,我一定把清桓救出來,盧遠植想要什麽,大不了我讓他如願就是。”


  說著他便不顧妻女阻攔,徑出府門,前往相國府。


  他想的沒錯,這背後的主謀就是盧家父子。


  上次盧遠承害顧清玄不成,又被父兄知曉了他所作所為,挨了盧遠植好一頓教訓,言他自作聰明見識短淺等等。


  原來盧遠植早有了主意,老謀深算如他,是想因勢利導,將顧家逼到絕路。


  他與顧清玄共事多年,豈不知朝中誰與顧清玄最為投契,又知顧清桓將要參加科舉,早已洞穿一切的他就等著顧清桓給董燁宏投公卷,顧清桓拜師的當天晚間,他就讓盧遠澤暗中往董府送了十萬兩白銀。


  於是顧清桓大好的公卷文章,就成了明明白白的行賄佐證,拜師時抬進董府的一箱藏書簡禮就成了五萬兩白晃晃的賄賂銀。


  而這五萬兩銀子也剛好能做顧清玄貪汙的罪證,到時候不需禦史台詳查,這罪證已明,隻待皇上一道聖旨,顧家將被滿門抄斬。


  一箭雙雕,斬草除根,盧遠植的好算計。


  顧清玄已經猜出了盧遠植為什麽會出如此狠招,所以他一見到他,便直言:“你我合謀多年多有牽連,如今皇上查我,禦史台查了兩個月,這般仔細,想必是不會放過一絲一毫的罪證,相國你不就是怕顧某會泄漏有關你的秘密嗎?顧某一死不就了事了?何必牽連我家人?這麽多年,我在朝堂上謀的事,他們可是一無所知!”


  盧遠植眸中寒光淩淩,一笑,道:“對,你想得沒錯。不瞞你說,顧清玄,二十多年了,哼,我沒有一刻放心過你,因為我了解你,你太可怕了,就算我沒有背約,就算我真讓你做了司丞,你也會成為我最大的威脅!我太了解你了,若今日你我調換了處境,你顧清玄恐怕會做得比我還絕!”


  “所幸的是,今日我居於你之上,我能左右你生死,所以,你去死吧。”


  顧清玄恨上眼眸,目光如刀,絕然道:“我現在就進宮向皇上……認罪,你馬上去放掉我兒子,若你守諾,我的供詞上不會有一個盧字,若你背諾,你放心,我會讓你盧家給我們顧家陪葬!你知道,我可以做到!”


  大齊律法,官員貪汙一萬兩即是滿門抄斬,而若貪官在定案前主動認罪,則免除連誅。


  他顧清玄終是寧願以一人含冤身死,來保妻子無恙。


  生,爭一世名利,如今機關算盡皆為空。


  死,隻惜一世不能如願。


  無人知曉,他一身赴死,亦無人知曉,他是抱了讓盧家陪葬的心。


  ……


  蘇嘉寧又去找過盧遠澤一次,以自己墮胎之事告之,盧遠澤深為震撼,她自作卑微求他去向盧遠植說情,盧遠澤的確心軟動搖了,答應了她。其實她也知道自己是病急亂投醫,但別無他法,又不知顧清玄已與盧遠植達成協議,隻能行此下策。


  盧遠澤去求盧遠植放過顧清桓之時,剛好盧遠植正聽人說顧清玄真的闖宮認罪了,就信他必死,盧遠澤隻能見機勸說父親守約放過顧清桓,盧遠植聽之,就叫他去讓董燁宏改證詞。


  蘇嘉寧一直候在相國府後門外,盧遠澤怕她生疑,馬不停蹄地急辦此事,當夜就讓董燁宏把新的證詞交給了吏部尚書,又催吏部尚書當夜擬好了通知放人的文書。


  而蘇嘉寧直到見了吏部文書才起身回府,當時天已微明,她告知了在家中等候了一夜的沈嵐熙和顧清風,徹夜未眠的三人立即趕去刑部。


  顧清桓昨日在吏部受審一下午,晚間就被移去了刑部大牢拘押,文書一到,他就被放了出來。


  一出牢門,與家人相聚,他在牢中苦熬一夜,身心俱毀,整個人都憔悴不堪,出來後隻向沈嵐熙磕了個頭,道:“孩兒不孝,讓母親徒受煎熬……”之後便不置一語,雙眼無神,頹廢到了極點。


  馬車經過春闈試場,東方既白之時,考生們已聚在場外候試,個個奮發精神,談笑自若,猶如錦繡前程就在眼前。而因此事被今年科考除名的顧清桓,在馬車內看過一眼,便把唇角咬出血來,終於說話:“蒼天不公!苦我至此!”


  沈嵐熙痛惜地望著他,為他拭去淚跡整理鬢角亂發,自己卻雙眼淚目:“今年不考,來年再入闈場便是。我家清桓三歲能背詩,五歲能習文,才華蓋世,豈是俗流可比,功名不止在科場,更不能拘泥於眼下,要成大事的人,總是會曆萬般磨難,你還有的受呢,今日這一場小敗非你之過,你切莫自我悲憫,如此自棄,母親如何放心……”


  顧清桓收起頹靡之態,道:“母親……我知錯了……但母親,你真的相信我可以嗎?父親含辛二十年,如今……更何況我呢?”


  她正色道:“母親相信,母親就是相信。我信我兒必建功業,我信我女不凡於世。此路多舛,心堅則成。清桓,母親也隻能說到這兒了,至於以後……母親相信……必然大好。”


  跟在後麵的一輛馬車裏,坐著蘇嘉寧與顧清風,兩人都無有言語,各有所思。蘇嘉寧注意到一向急躁的顧清風從昨日得知此事之後就變得尤為安靜了,這一夜他一直守著母親,早間又跟隨她們奔波,似是一言未語。


  蘇嘉寧勉強一笑,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沒事了,清風,你不要多想,一切安穩如常……”


  顧清風抬起頭來,兩眼含淚,憤憤道:“一切如常?哥哥險些受刑前途受阻,這也叫安穩?姐姐啊!其實我自回到長安起,就隱隱感覺不對勁,近來見家中事情,分明不得安穩,可你們偏偏……都在我麵前粉飾太平……我也是顧家人,雖為家中最小,但也願為家人盡力,你們幹嘛什麽都瞞著我?”


  蘇嘉寧不想他竟洞察一切,啞然失語,隨後也已坦然,就對弟弟說開了顧家與盧家決裂之事,顧清風好生氣了一番,她勸了一會才勸住。


  後來顧清風漸漸鎮靜下來,蘇嘉寧卻開始惶恐,回想著什麽,念道:“不,不對,盧遠植這麽快就收手了,絕對不隻因為盧遠澤去求情……”


  顧清風見她神色不安,忙問:“姐姐你在擔心什麽?”


  她道:“父親!我在擔心父親……”


  四人到家,還未進府就見府門前停了江家的馬車,正是江家父女,他們已到多時,卻沒進府,一直在府門口等候他們回來,見顧清桓無恙而歸方安下心來。


  江河川若有難言,躊躇再三後對沈嵐熙輕聲道:“清玄老弟昨日傍晚闖宮……認罪之事,弟妹可知?他一夜未歸……”


  “認罪?”沈嵐熙渾身一顫,駐足僵立,含淚而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罷了,為了兒女,自償罪孽……罷了,罷了,我自會隨他去……”


  三個子女聽到這話都悲慟起來,江家父女勸解不及,江弦歌被沈嵐熙絕然相隨之意震撼到,連忙跑向自家馬車,撩開車簾,扶下一人,卻是顧清玄。


  原來,昨日情形如是。當時顧清玄冒死闖宮,一路直奔禦書房外,被晉公公拂塵一甩擋在門外。


  晉公公俯身靠近他低聲道:“顧大人都闖到這裏了,還急個什麽?還是讓咱家先進去通稟一聲吧。咱家好言相告,這天下終歸是皇上的天下,你漠視皇儀,哼,必自食其果!”


  果敢如他,聽聞此言都不由得渾身輕顫一下,後退一步:“下官有罪,勞煩公公通稟。”


  晉公公進去了,片刻後出來,叫跪候著的他起身去覲見,他俯首走入書房,向陳景行行大禮。


  陳景行坐於龍案之上,姿態隨意,神色平淡,不驚不怒,一直審閱著奏折,緩緩道:“顧卿平身。”


  當時禦書房內還有一人,禦史大夫殷濟恒。他為三公之一,總領直屬皇家的朝廷監察機構——禦史台,有直諫直薦之權。他們殷家三代為公,皆官至禦史大夫,朝堂都有戲言道這禦史大夫一職是由殷家世襲的。殷家如今權勢雖不如正紅的盧家,但根基之深影響之廣,非盧家可比。


  “謝陛下!”顧清玄起身後,又向殷濟恒稍拜一禮,正欲開口自呈“罪行”,就聽到陳景行的一聲咳嗽,他緩了下,抬頭看陳景行一眼。


  陳景行收起隨意坐態,放下奏折,正視顧清玄,淺笑一下:“顧卿這般焦急闖宮,莫非是來向朕問罪的?貪汙之事禦史台已查明,的確與你無涉,之前也的確是朕冤枉了你,朕正欲明日頒旨還你清白,怎麽?這一時半會兒都等不及了?”


  顧清玄愕然一驚,立即跪倒叩首:“微臣不敢……陛下明鑒,還微臣清白,微臣豈敢有微詞?請陛下恕罪!微臣一直在家待罪,尚不知禦史台已查明漏賬之事,敢請教禦史大夫其中真相!還望賜教!”他轉而又向殷濟恒拜了一禮。


  殷濟恒道:“戶部賬目多雜,數目龐大,禦史台查了兩個月連一年的賬都沒有清完查實,陛下英明,讓禦史中丞先統查去年賬目,再查了一下你們戶部各官員的去年行賬,果然發現蹊蹺,現已查實,那六十五萬的漏賬是前戶部侍郎魏坤私自劃去,是為補修河堤撥款中他自己造成的錯賬,魏坤怕陛下責罰,便將此罪栽贓給了顧尚書你。陛下正老夫與商議對魏坤的處罰,陛下念他已意外身亡,隻留孤兒寡母,便恩減株連之刑,隻收回一切恩封賞賜並免後代入仕之權以示懲處。”


  “陛下英明仁慈!大夫明智寬厚!微臣感恩甚隆!”他又一一拜過,恭敬到極至。


  陳景行道:“顧卿此時進宮到底是為何呀?”


  顧清玄叩首道:“請陛下容稟……微臣長子受冤,被指行賄官員,臣一時情急,求陛下明鑒此事……”


  陳景行冷哼了一聲:“這事朕已經在吏部的折子上看過了,貌似是人證物證俱在……顧卿你好荒唐啊,你以此事求朕,難道朕聽你一人之言就會立即放了你兒子?那要吏部刑部幹嘛?清者自清,總會查明,你求朕何用?哼!對了,吏部刑部是歸左右司丞管的,左右司丞又聽命於相國,顧卿你來求朕,還不如去求相國。”他笑了幾聲,轉頭看向殷濟恒:“殷卿你說朕所言可對?”


  殷濟恒幹笑了下,附禮道:“陛下說笑了,無論是相國也好,還是左右司丞及六部,更別說我禦史台了,皆是朝仰皇恩的,難怪顧尚書一情急就來求陛下主持公道,他雖失禮誤法,但從情理上說,倒可理解,畢竟下至百姓,上至百官,無不將陛下時時敬念於心。”


  陳景行指指殷濟恒,大笑起來:“就你殷卿最會說話。”


  顧清玄鬆了一口氣,百拜謝恩,正欲告退,陳景行又問他:“顧卿方才進來時說你有罪,是何罪啊?”


  顧清玄瞥了一眼晉公公,這一時竟有些無措,轉而叩首言道:“微臣……因私事闖宮,有失禮法,觸犯龍威,實在罪過……”


  陳景行點點頭,道:“嗯,的確罪過……朕念你是老臣,不深究懲處,顧卿你就去宮門前自領二十廷杖吧。”


  顧清玄重重伏地叩首:“謝主隆恩!效忠吾皇,天佑大齊!”


  所以,這次背諾的不是盧家。


  他沒死成,也沒能讓盧家陪葬。


  顧清玄負傷出宮門,怕盧遠植先有察覺變了主意,就暗自去了江月樓,一是為了療傷,二是為了暫避一夜觀察盧府動向,看盧遠植會不會遵守約定放過顧清桓,今早聽說顧清桓被放了才回府來,他本想暫不入府避開一時的。


  這時候他身負棍傷,麵色慘白,然性命無憂,如此出現在他們麵前,讓他們又驚又喜。


  顧家姐弟立即奔向顧清玄,隻有沈嵐熙一人於顧家府門正中間默然而立,凝視著階下的丈夫與子女們。


  顧清玄隻仰麵望著沈嵐熙,不聞他人之語,忍痛含笑,一步步走向她,伸出了手,示意她來攙扶。


  然而沈嵐熙一動未動,身如風中喬木,獨立門間,霎時間倏然倒下,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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