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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內.江斬3

  ()找到回家的路!


  然後,事情就過去了,一切似乎風平浪靜。


  黑石城並沒有悍然反撲,江斬覺得,青芝也許是多慮了。


  龍芝繼續在他身邊做事,接連打了幾個漂亮仗,成績擺到台麵上,青芝都沒法說什麽,更何況,她派人去查了龍芝的過往,來龍去脈都嚴絲合縫,找不出丁點破綻。


  龍芝的人緣也越來越好,閑暇時做些小點心,送到金蠍會的長老那裏,人人讚不絕口,他們也喜歡把青芝和龍芝放在一起做比較:同是漂亮的姑娘,年紀也差不多,怎麽性子就差那麽大呢。


  江斬聽到了大發脾氣:“青芝是你們的主子,是讓你們追隨的,不需要討你們的喜歡!”


  那些人訥訥地不作聲了。


  不過,對主子說三道四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當著青芝的麵,一個個都誠惶誠恐,隻能在背後放鬆一下了。


  青芝回來得更少了,偶爾回來,也是伏案看各種賬冊、規劃、報備,或者叫上他和金蠍會的人一起商談重要事項,幾乎不再和他獨處,久而久之,江斬對青芝,幾乎有些生疏了。


  那些親密無間無話不談的日子,到底是怎麽溜走的?

  與之相反的,是他和龍芝的日趨親近:畢竟朝夕相處形影不離,金蠍會的長老們又慣會拿他們插科打諢。


  龍芝也對他愈發體貼入微,江斬自舉家獲罪以來,實在是沒得到過什麽溫暖:青芝固然對他很好,但她的好不外露也不溫柔,多的是硬邦邦的嚴詞厲色,江斬很多時候,甚至有點怕她。


  龍芝就不同了,像和風細雨,又像微醺的酒,他不自覺地就陷進去了。


  他和龍芝在一起了。


  不知道是誰把這事告訴青芝的,她再一次回來的時候,半開玩笑地跟他說,看來蠍眼要有喜事了。


  江斬尷尬,說:“暫時不考慮這事吧,等幫你打下了黑石城再說。”


  不知道為什麽,他有背叛的愧疚,覺得對不起青芝,他覺得,為她打下黑石城,她會高興的。


  青芝就想要黑石城不是嗎。


  但生活總是讓人咋舌,事情的變化也往往猝不及防,在人人都認為他該和龍芝好得蜜裏調油的時候,兩人的關係偏偏生出裂痕來。


  那次,是兩人在房裏用餐,原本言笑晏晏,龍芝斟酌了一下他的臉色,忽然說了句:“斬爺,其實你有沒有想過……”


  她欲言又止。


  江斬說:“你說。”


  龍芝說:“我也就是剛想到的,你可不準生氣。”


  江斬笑著攬住她:“我什麽時候生過你的氣啊。”


  龍芝字斟句酌:“現在,蠍眼裏都沒什麽人認識青主,她出來進去的,見過的人都以為她是你的特使。她負責的隻是運貨而已,蠍眼能有今天,功勞其實有一大半是你的……”


  聽到一半,江斬的臉色已經變了。


  龍芝沒察覺到,還在給他夾菜:“我覺得有些事,不用事事請示青主……說句不好聽的,就算分家自立,也不算對不起她……”


  江斬怒不可遏,一把掀翻了桌子。


  龍芝嚇住了。


  江斬聲色俱厲:“下次再讓我聽到你說這種話,你就給我滾出胡楊城,從此別在我麵前出現!哪怕我背叛我自己,都不可能背叛青芝,蠍眼是青芝的,誰想分它一絲一毫,先問我同不同意!”


  龍芝流下眼淚,辯解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但凡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更好……”


  江斬沒聽她說完,拂袖而去。


  這場冷戰持續了半個多月,不知道金蠍會的長老是不是受了龍芝的委托,一個一個地來當說客,跑得最勤的是閆長老,說他:“哎呀,小情人吵架,一兩天就消氣了,你看你這強頭,人家流西這兩天都瘦了……”


  江斬心軟了,終於又去見了龍芝。


  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眶有點陷,眼神深得見不到底,江斬有點後悔,寬慰她說:“好了,這一頁掀過去了,咱們以後誰都不提了。”


  龍芝卻不依,抬頭看了他很久,才說:“斬爺,我在你心裏,到底算什麽啊?我都沒對青主怎麽樣,就說了點閑言碎語,你就掀了桌子,還這麽久沒理我,哪天,我要是拿刀子捅了她,你是不是得剮了我啊?”


  江斬失笑,說:“你別說氣話了。”


  龍芝一反常態的固執:“你回答我啊,真有那麽一天,我跟她對起來了,你幫誰啊。”


  江斬沒吭聲。


  龍芝笑笑說:“知道了。”


  她沉默了一會,到底是心有不甘:“斬爺,你為什麽就分不清誰是外人,誰是自己人呢,我才是……”


  江斬打斷她的話:“就算是我的女人,敢傷害青芝,我照樣剮了她。”


  他覺得,得把話說死,才能絕了龍芝試圖去攀去比的念頭。


  沒有人比青芝更重要。


  龍芝咯咯笑起來,笑到末了,說了句奇怪的話:“以後你就會知道,兩朵靈芝,誰是雜草誰是仙了。”


  這一頁就此翻過。


  博古妖架的開啟出了些波折,玉門關出現了罕見的大範圍身魂分離,一行人也被拋去了灰色交界地帶,好在有驚無險:從妖架上頗收納了一些妖種,譬如萋娘草、影隨行、雙生子等等,都交由方士馴服去了。


  回程的路上,青芝去了趟屍堆雅丹,利用在灰色地帶發現的死屍暫時封住了活墳,引金蠍殺死了眼塚,這仇她記了多年,也隱忍了多年,終於在最合適的時機,一擊而中。


  但殺人一萬,自損八千,報了屠村的仇,金蠍也奄奄一息。


  青芝似乎早就料到金蠍會有這場不幸,事先準備好了陪葬品,又讓人為金蠍挖了墳,最後掩埋的那道工序,她支走了所有人,說是自己來。


  江斬理解她的心情:說到和青芝相依為命,沒人及得上這隻小金蠍,青芝隻十多歲時,就帶著金蠍流浪了,聽說起初,小金蠍趴在水缸上,隻巴掌大,戰死的時候,身量都有兩米來長了。


  他帶著其它人離開活墳,給青芝留一片清靜地,走出很遠之後,聽到轟的一聲巨響。


  那是青芝炸開了土台,引坍塌的土堆埋葬了金蠍。


  有金蠍才有蠍眼,蠍眼自金蠍而生,江斬覺得,金蠍的“死亡”是個不祥的征兆。


  果然,黑石城開始行動了,像一條套在人脖子上的繩索,慢慢內收,雖然還沒有奪命,但一次比一次讓人呼吸困難。


  山雨欲來,青芝出關的次數明顯減少,麵對來勢洶洶的黑石城,她的策略一直是“避其鋒芒,保存有生力量”,甚至將蠍眼的很多部眾調離了胡楊城。用她的話說,她現在還舍不得拿蠍眼去跟黑石城硬拚,隻能打以一敵十的聰明仗。


  艱難地支撐了數月之後,胡楊城迎來了羽林衛規模最大的一次圍剿。


  兩邊數量不對等,正麵迎擊是以卵擊石,青芝想了很久,調了一半的兵力出城,準備屆時先以一半的兵力據城死守拖延時間,待到對方鬆懈時,匯合出城的那一半裏外夾擊,又傳令各地的蠍眼迅速集結,在指定的時間內趕到胡楊城,大造聲勢,讓對方摸不清援軍實力,趁亂打一場收尾戰。


  原本,該是一場反敗為勝的漂亮仗的。


  可惜出了點意外。


  所有人都在按計劃據城死守的時候,有人打開了西城門。


  龍芝。


  當時,手下來報說西城門破了,江斬還以為是龍芝殉職,不顧勸阻,拚死往西城去,趕到近處時,看到龍芝站在城樓上對著他笑,下頭門戶大開,羽林衛像潮水一樣湧入。


  那一刻,江斬覺得,有人把強酸倒進他心裏,熔出深不見底的黑洞。


  是他瞎了眼,付錯情,引狼入室,辜負了青芝。


  那一夜,妖鬼肆虐,火光熊熊,周遭到處是慘呼和哀嚎,江斬拚了命衝在近身戰的第一線,砍翻一個,又一個,雙眸被血和火撐滿。


  天色微明時,滿城焦黑,死屍遍地。


  敗局已定,城門被重重封死,無路可逃,羽林衛開始了掘地三尺的清剿。


  江斬受了傷,又和青芝失散,被近衛保護著藏進隱秘的地窖,他設法打聽青芝的下落,但傳進來的,都是壞消息:

  ……蠍眼藏身的據點接連暴露。


  ……有些人喬裝成百姓想蒙混過去,但龍芝會出麵指認。


  ……聽說金蠍會的長老全盤落網,羽林衛抓住了蠍眼精銳百十號人,要吊死示眾以儆效尤……


  江斬擔心青芝的安危,不顧近衛的勸說,決定去刑場。


  行刑是在晚上,胡楊城裏沒死的百姓幾乎都被驅趕來了,來觀摩學習叛亂者會是什麽下場,江斬混在擁擠的人群中,看那些被押上場的蠍眼部眾被吊上慘白色胡楊木做成的吊樁,口吐白沫,雙腿在半空抽搐,甚至失禁。


  龍芝也在,端坐在看台上,像看一場熱鬧的大戲,邊上坐著的是個精神矍鑠的老頭,聽說叫趙觀壽,是黑石城羽林衛的頭目。


  龍芝的地位一定不低,居然能和趙觀壽平起平坐。


  第二批被拖上來的是金蠍會的長老,人人叫罵不絕,江斬看到龍芝低頭對著台下的羽林衛說了幾句什麽之後,有人手執著鐵尺衝了過去,狠狠抽向長老們的嘴巴。


  有人嘴角被抽裂、頜骨被打碎、斷裂的牙齒落到地上,依然罵個不停,罵得最凶的是閆長老,激憤處,忽然拚命向台前衝,一口血混著落齒噴向龍芝。


  龍芝抬袖去遮,還是被濺到了稍許,她臉色大變,長身站起,繞過一臉愕然的趙觀壽,向台下走去。


  江斬看到,她順手拿過一根麻繩,走到閆長老身邊時,繩子猛地套上他脖頸,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兩手卻扯住繩頭,往兩邊狠拽。


  閆長老先還在她的挾製中拚命掙紮,兩隻腳在地上劃出踏痕,後來,就隻剩下了抽搐。


  江斬慢慢退後,覺得自己像是見到了傳說中的畫皮鬼:一個人怎麽可以偽裝到這種地步?她曾經的那些溫柔、微笑、體貼、細致,全都是在做戲嗎?

  恍惚中,他覺得龍芝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知道他在這嗎?不,不可能,如果知道的話,早亮刀招呼他了。


  最後被推跌到場上的,居然是青芝。


  她披頭散發,血肉模糊,被打瘸了一條腿,江斬一見到她,腦子就炸了,他想起近衛是如何地勸他不要來刑場:“斬爺,你是蠍眼的頭領,隻要你不出事,咱們還可以東山再起。這明顯的行刑是假,誘捕你是真啊……”


  就算是真的又怎麽樣,他不想獨活,和青芝死在一起好了,到了地下,再向她賠罪。


  他腦子一熱,撥開人群就往前走,身後忽然傳來壓得極低的熟悉聲音:“站住……別回頭。”


  遲了,他辨認出青芝聲音的那一刻,已經回頭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聽到龍芝大吼:“在那,抓住她們!”


  電光石火間,江斬明白了一切。


  青芝和他一樣,都沒有落網,她來刑場,是抱著和他一樣的目的。


  龍芝確實一早就鎖定他了,但她沒有立刻行動,她知道青芝才是真正的蠍主,要留著他釣大魚。


  她用刑場上的假青芝引得他輕舉妄動,再利用他,去引青芝。


  真正的青芝發現了他,情急之下想把他給叫住,讓他別露端倪……


  但一切都太遲了。


  行刑場上驀地大亂,守株待兔了很久的羽林衛揮舞著套索將兩人圍得水泄不通,混亂中,江斬看到青芝的脖子上同時中了兩根套索,羽林衛迅速將套鎖的繩頭扔向高處的掛輪,接應的人抓住繩頭,狠狠往下跳拽……


  青芝的身體被吊上了半空。


  江斬拚命想往前爬,卻被越來越多的羽林衛摁倒在地,他掙紮著抬頭,看到青芝的身體從劇烈掙紮到漸漸不動……


  恨意從心頭噴薄而出,湧成烈火,燒焦他的心肺肝腸。


  青芝死了,他要全世界給她陪葬。


  但他動彈不了,不遠處橫著帶血的鐵尺和被拋落地上的勒繩,再然後,腦後忽然挨了重重一擊,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


  昏迷的最初,江斬腦子裏總能清晰地浮現出青芝臨死前的臉,後來,這張臉就漸漸模糊,直至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沙暴,像薑黃色的巨舌,裹住了胡楊城。


  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胡楊城了,在城外一家紅花樹的地下旅館裏,旅館生意很好,每天都人來人往。


  聽說胡楊城毀於戰火和隨之而來的恐怖沙暴,那場沙暴來時,鬼哭神嚎,很多人喪命,更多的人受傷、精神紊亂,乃至失憶。


  他還好,雖然記憶出現了些許模糊和斷層,但重要的事,他都沒忘。


  他記得是自己信錯了人,開門揖盜,青芝曾想趕龍芝走,是他一時意氣把人留下的。


  他記得刑場上被吊死的蠍眼部眾、被活活勒死的閆長老,還記得在刑場找到了青芝,但也同時露了行藏……雙方惡鬥了起來,再然後,有些記不清了,好像龍芝被吊上了吊樁,眼看大仇得報,沙暴卻來了……


  “青芝”也住這旅館,在他隔壁,因著沙暴的緣故,受傷不輕。


  江斬被人扶著去見“青芝”,在她的床前長跪不起,甚至親手舉刀過頭,請她給他一個了斷,“青芝”打落他的刀,說:“算了,殺了你,也不能再拿回胡楊城了,將功補過吧。”


  “青芝”沒有追究他的責任,但江斬知道,事情沒法“算了”,也永遠不可能“算了”。


  有時候,失去遠比得到更能磨礪一個人,他的心態和性格都起了巨大的變化。


  明明“青芝”還在,但他總覺得,心裏有個巨大的空洞,像是失去了遠比胡楊城還重要的東西,那個空洞裏,常年湧動著痛苦和巨大的恨意,直指黑石城、直指羽林衛,還有那個把他耍弄得團團轉的賤女人。


  更讓他難受的是,“青芝”也變了。


  這場慘敗折損了她的銳氣,她整個人都有些心灰意冷,因為受傷,也因為在激戰中丟了獸首瑪瑙,她不再提出關的事……獸首瑪瑙又稱“百裏門洞”,有了它,可以在博古妖架就近的百裏範圍內、任意一個點,進出玉門關,並不一定必須走那扇“門”,所以羽林衛在博古妖架處囤積重兵,並不能真的對她構成威脅,但現在丟了獸首瑪瑙,出關勢必比從前更增險惡。不過不出關也好,他從來都不想讓她出關,兩個人的生分,不就是從出關開始的嗎?


  不止出關,青芝對很多事情都不那麽積極了,江斬偶爾跟她談起反攻黑石城,她都語焉不詳,要麽回答“再說吧”,要麽回答“你看著辦吧”。


  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豁出這條命不要,他也要彌補,成倍地彌補。


  江斬,真正成了一把劈波斬浪,神擋殺神的複仇之刃。


  他不想讓“青芝”再隱形,努力把她推向台前,讓所有人都知道,要對青芝小姐畢恭畢敬。


  他事必躬親,像從前的青芝一樣,聚攏蠍眼的有生力量,迅速恢複秩序、壯大、再壯大,你拿走了我的胡楊城,我就滲進你的黑石城……他計劃著在黑石城蟄伏下來,來日直捅羽林衛和方士的心髒腹地。


  他也一直沒放棄去搜捕龍芝,很多人都說,她在那場沙暴中死了,他不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真的死了,也要找到屍骨,挖出來挫骨揚灰……


  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幾張照片交到了他的手上,是葉流西,和她的一些同伴,在西市閑逛。


  他攥著照片看了很久。


  這個女人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惶恐、驚怖和愧疚,挽著身邊的男人,笑靨如花。


  憑什麽她還沒下地獄,還能過這樣的安樂日子?

  江斬將照片團成了一團,隻可惜手上的力量碾碎不了紙張。


  死這種懲罰實在是太輕飄了,她應該受更多的活罪,但江斬還是想盡快了結了她,他覺得,龍芝是橫亙在自己和青芝之間的一個結,隻有把她抹了消了,自己和青芝,才能完完全全回到從前。


  他懷念從前。


  他記得,那時候礦上放飯,有熱乎乎的肉餅,他怕涼了,拿幹淨布包了焐在懷裏,等啊等,等到熄燈睡覺,然後飛快地給她送去。


  那時候多辛苦啊,但心是雀躍的,飛奔的腳步也是輕快的。


  ……


  金爺洞裏,圖窮匕現。


  龍芝的功夫明明是他教的,卻處處壓他一頭,她倒掛上鎖鏈時,他甚至覺得有一絲久別的熟悉和親切……


  可惜沒有時間讓他停下來思考甄別,生死對搏之際,一分一秒都是巨浪,人隻能被往前推湧,而不能停留。


  胳膊被砍掉的那一刻,像瞎子忽然見到了明亮日光:曆曆前塵,大雪樣漫天灑落。


  他想起最初逃出迎賓門時,見到的那個溫柔大湖,湖水在這一刻幹涸,向他袒露出深藏的真相。


  原來,他和青芝早就走遠了。


  她從來沒有回來過,他也從來沒有跪地贖罪的機會,從他賭氣不去送她的那一天開始,從她頻頻回望卻沒有等到他開始,兩個人,就越走越遠了。


  跌入金池的刹那,江斬淚流滿麵。


  九個月了。


  江斬坐在小花園裏,單手拿剪刀,哢嚓哢嚓地修建花草,左臂空空的袖管在肩膀處打結,像掛了個疙瘩。


  龍芝對他不賴,即便是囚禁,也給他找了個賞心悅目的好地方,院子裏假山錦鯉,流水潺潺,又有一個小花圃,長滿奇花異草。


  但江斬知道,這裏是在地下,因為每次有人來,半空中都會響起鐵鏈被解開的聲音,又有足音,一級級自上而下,響在白雲和日光之間。


  還因為每天的天氣都是一樣晴好,從不陰晦,也無驚雷,龍芝是龍家的大小姐,方士家族的菁英,有的是本事把見不得光的地下布置成鳥語花香的桃源。


  不過江斬不關心這個。


  九個月了,他從不開口說話。


  龍芝經常來看他,但他從不抬眼看她,一次都沒有,隻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有時吃飯,有時給池水清髒,有時拿著小剪刀,哢嚓哢嚓地修剪花草。


  活得暮氣沉沉,沒有愛恨,徒耗年月。


  龍芝在他麵前無計可施。


  她有時軟語和他商量:“江斬,我讓人給你續上鋼筋鐵骨好不好?續上了之後,找黑石城最好的皮匠人幫你做表皮,衣服一遮,什麽都看不出來了。你不知道,羽林衛裏,有人主動舍去肢體,就想接一截鋼筋鐵骨。”


  江斬仔細拿剪刀剪去麵前花草的雜莖,根本沒在聽她說話。


  有時,她又突然狂躁,掀翻他的飯桌,一腳把他踹翻在地:“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我肯這麽待你,你該跪下來給我磕頭,換了別人,我早一刀砍了。”


  江斬從滿地的菜飯中爬起來,好像覺得飯撒了很浪費,伸手撮起來,一把一把地往嘴裏送。


  龍芝嘴唇囁嚅著,眼圈慢慢泛紅,轉身就走。


  江斬坐在原地,嚼一口帶沙土的飯,邊嚼邊笑。


  愛過的人,知道怎麽樣才最能刺痛和折辱對方,他已經不愛了,所以下手百無禁忌。


  還有一些時候,龍芝覺得自己委屈:“這事哪有什麽對錯?大家不過是各為其主,換了她葉流西在我的位置上,她做的說不定比我更狠。”


  是啊,是各為其主,所以他永遠站在青芝的這頭,沒興趣去換位思考或者將心比心。


  偶爾夜裏睡不著,想到這完全看不到頭的囚禁生涯,他也很詫異自己為什麽還要活著。


  也許是為了青芝吧,他還不知道她的下落,他還欠她那麽多,得想辦法還。


  ……


  半空中再次傳來熟悉的足音。


  江斬放下手中的剪刀,轉身回房,在龍芝進屋之前躺上床,蓋上了被子,背對著門。


  眼不見為淨,如果一定要聽她歇斯底裏或者喋喋不休,躺著當然比坐著站著舒服。


  有腳步聲進來,俄頃,身後響起龍芝的聲音:“江斬,不用裝了,收拾收拾,我可以送你回蠍眼了。”


  江斬的身子僵了一下。


  龍芝笑起來:“你還不知道,蠍眼已經兵臨黑石城下了吧?葉流西開出了條件,要換你回去……恭喜你了。”


  葉流西?

  這名字聽起來怪怪的,他還是喜歡叫她青芝。


  他從床上坐起來,盯著龍芝看了一會,問她:“什麽條件?”


  九個月沒有說過話了,舌頭都不知道該怎麽動,聲音都像是粘結著還沒化開,陌生而又沙啞。


  龍芝冷笑:“昌東,高深,還有你,各自換13黑石城的平安。說起來,江斬,你也並沒有更金貴嘛,不過也合理,畢竟時過境遷,你早就不是她最倚仗的人了。”


  哦,昌東,他記得那個人,照片上,青芝親密挽著的男人。


  江斬心頭升起複雜的況味,他想起在金爺洞裏,昌東曾冒著生命危險來救青芝,這兩個人,應該不是普通朋友吧?一定不是,他從沒見過青芝可以這麽信任和依賴一個人。


  他欣慰處又有失落,頓了頓重又躺了回去,把被子拉齊到胸前:“誰知道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龍芝冷笑:“這種時候,假話還有什麽意義嗎?你不信,去城樓上看一看啊。”


  站到城樓的那一刻,看著遠處望不到邊的營地和獵獵旌旗,江斬的眼前一片模糊。


  青芝的確是東山再起了。


  這場麵,盛大而又繁華,這披荊斬棘的九個月,跟他江斬,卻沒有半分關係。


  他拖垮了胡楊城,害青芝關外流離,如今她好不容易翻身,他哪有臉再去分她的羹?他說要為她打下黑石城,如今,卻反要她拿13個黑石城來換?


  太陽還沒落山,葉流西已經等在了營地外,蠍眼的大小頭目也都在,或翹首以待,或交頭接耳。


  風有點大,阿禾折回大帳幫她取了外套,逼著她披上:“西姐,你現在身體不好,一定不能凍著了,凍著的話,今晚就不許你跟斬爺喝接風酒。”


  她流產之後,身體一直就不大好,吹半夜冷風都沒事人一樣的日子,是一去不複返了。


  葉流西笑著披上外套,再一次看向黑石城的方向。


  趙觀壽早些時候跟阿禾通過話,說是最遲入暮時分,一定會把江斬送到。


  夕陽紅得有些灼目了,遠處終於出現了車輛,像背景那抹紅上蠕動著的小黑點,越駛越近。


  身後立時興奮起來,有人大叫:“快快快,放萬響炮,給咱斬爺去去晦氣!”


  劈裏啪啦,無數掛鞭炮齊響,刺鼻的硫磺味帶起大團白色的煙氣,像是大霧平地而起,鎮山河和鎮四海被鞭炮聲驚地四處亂跑,葉流西又好氣又好笑,向外圍避開了些,拿手掃開眼前的煙氣……


  透過隱約的煙氣,她忽然看到,那幾輛車就快到跟前時,驀地中途停下,有人驚慌失措地下車,然後是更多人衝下車,往其中一輛車邊簇擁,還有人朝這頭比劃著手勢,大聲叫著什麽,但鞭炮聲太響了,耳膜處嗡嗡的,她聽不到。


  怎麽了?

  葉流西攥緊外套,走了過去。


  她走得很慢,越走越慢,像是冥冥中有什麽預感,不想走到那個再也無法挽回的終點,阿禾超過她衝了過去,然後,蠍眼的人也越過了她,蜂擁著圍了過去……


  等到葉流西走到跟前的時候,那裏已經像墳地一樣安靜。


  圍著的人自發地讓出一條道來。


  阿禾站在打開的車門口,嘴唇煞白,她腳邊的地上,蘊了一灘血,還不斷有血從車沿邊滴下。


  葉流西輕聲問了句:“怎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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