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內.流西3
()找到回家的路!
車出黃金礦山,很長一段路都是灰白戈壁,沒有樹,沒有草,沒有地標,十分鍾前和十分鍾後的場景,並沒有什麽不同。
葉流西忽然覺得氣悶,吩咐司機:“停車!原地休息。”
蠍眼的原地休息可絕不安靜,有人鋪開塑料地布打牌,有人開著車比賽甩尾轉圈,還有人骰子和蓋碗都拿出來了,直接開賭。
不過有一點是共通的,所有這些行為,都避開葉流西身周至少百米,不去侵擾她……她所在的地方是鬧市裏的隱居地,喧囂裏格格不入的小世界。
阿禾陪著她,拿石子在地上亂塗亂畫,憋了一肚子話,但斟酌了一下她的臉色,又悶悶地咽著。
好在,葉流西先開口了。
“回去之後,跟趙觀壽說,高深我沒找到,黑石城這13,他是沒指望了。”
阿禾嗯了一聲,小心翼翼:“高深怎麽會變成那樣呢?涎珠……就那麽毒嗎?”
她沒親眼看到,但隻聽葉流西三言兩語說了一下,都瘮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從小就不喜歡蛇,蛇鱗密密麻麻排布在一起的場麵,會讓她做噩夢。
葉流西說:“金爺的涎珠不是毒,其實是藥,人家說,萬物相生相克,要就地取謀,毒蛇出沒之處,七步之類必有解藥……涎珠是用來抗金池水的,隻是是藥三分毒,飯吃多了都能撐死,何況高深用了那麽多涎珠。”
從前,為了把厲望東留下的狗頭金偷運出黃金礦山,她也曾出沒過金池,但法子是隻拿一顆涎珠,用大量鹽水化開,然後整個人沉入鹽水中浸一陣子……等同於是在身上鍍了一層保護膜,可保短時間內進出金池無礙。
聽高深說時,她就知道他是用的太多了,涎液止住了他皮肉的腐爛,又給了他一層永抗金池的蛇鱗。
阿禾咬了一下嘴唇:“那可以治嗎?”
“說不好,回去讓李金鼇查一下《博古妖架》,看看上頭對金爺有什麽說法吧……”
話還沒說完,不遠處聚賭的人群中忽然傳來起哄聲,轉頭一看,有個光頭正從地上跳起來……這人葉流西有印象,綽號“夜光臉”,因為他在光禿禿的後腦勺上勾了一張臉,惟妙惟肖,而且是夜光的,晚上起夜時一張綠瑩瑩的臉飄在半空,很是嚇到過一些人。
夜光臉趾高氣揚:“咱們跟著西主,雖然也吃過敗仗,但那叫小敗怡情,調劑一下,不然總打勝仗多沒意思……九個月咱們就到黑石城了,別看裏頭的兔崽子們還裝得二五八樣的,要我說,那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
又是一陣轟然叫好和鼓掌起哄。
夜光臉伸出一隻手,手掌下壓,像是這樣就可以把翻沸的聲浪壓下去:“但是,打下黑石城,那還不算什麽,咱們西主可是跟厲望東一樣,可以出關的!下一步,絕妖鬼於玉門,咱們就可以出關過好日子去了!外頭的人過了那麽久的太平日子,也該邊兒去,讓我們享受享受了,吃他們的,住他們的,喝他們的!”
葉流西眉頭微蹙,繼續聽那邊的對答。
……夜光臉,這不行吧,我從小電影上看到過,關外可是鐵皮車滿街跑,還有飛機大炮什麽的,人還那麽多,比人數咱們輸,比家夥咱們也輸,咱哪夠人家打的啊。
……是啊,搞不好把我們當怪物,都關起來,那可慘了。
……要我說,最好是突襲,趁他們沒防備,搶一票就跑,風聲過去了之後,再去幹一票。
……
葉流西對阿禾說:“你聽聽,到了人家的地盤,不該安守本分客客氣氣去搞好關係嗎,他們想的都是搶、打、被關起來……”
阿禾拈了小石子在手裏,屈指一彈,石子直飛過去,正打在夜光臉小腿上,夜光臉冷不防吃了這一下子,正準備發脾氣,回頭看清石子來自什麽方向,氣焰立時就沒了,非但沒了,連帶得那一片都安靜了。
靜默中,葉流西問阿禾:“你想出關嗎?”
阿禾說:“出關一步血流幹呢,我以前入羽林的時候,培訓時講過的,博古妖架自帶詛咒,關內的人出去了就是幹屍,身體裏一滴血都不留……所以一直以來,除了南鬥星罩護的人,就隻有施了術的皮影人和皮影小咬可以出去。”
葉流西說:“我問的是你想不想。”
阿禾想了一下:“也不是特別向往,看小電影的時候,是有點羨慕,但也就是看看。西姐,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想開玉門關,先要滅絕關內的妖鬼,我覺得滅不了的,至少一百年滅不了。”
葉流西想聽聽她的想法:“為什麽?”
阿禾掰手指:“首先,你知道關內的妖鬼有多少嗎?現在被封印在博古妖架的那些不算,有些出逃了但是躲起來的、被私人秘密收藏的,都分布得天南地北,你這得花多少時間、清查多少次,才能做到一個‘絕’字啊。”
“其次,博古妖架分上中下三冊,上冊的妖鬼基本都沒什麽害處,比如流光,多少地方用它照明帶路。還有你的鋼筋鐵骨、金蠍,東哥的心弦,連你想救高深,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讓李金鼇去往博古妖架裏想辦法,你不能依賴著它,同時又想絕了它。”
葉流西不動聲色:“還有嗎?”
“有啊,真出關了,這麽多人,怎麽去適應外頭的生活啊。”
葉流西沉默。
沒錯,阿禾說的,也是她近來一直在考慮的。
關內人很喜歡外頭的東西,爭相追捧,鐵皮車啊、小電影啊,還有各種新奇玩意兒,這些物質上的東西,總是很快就能被接受,但最難接受的,是觀念、文化,還有生存法則,至少要花一兩代人的努力去融入。
這些還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你想出去,可人家會接納你嗎?
這麽多不明來曆的人,突然在荒無人煙的地帶出現,對關外人來說,這不叫驚喜,還很有可能激起恐慌。
……
葉流西說:“但是讓你一直生活在關內,你甘心嗎?”
阿禾奇道:“為什麽不甘心?我覺得關內也不錯啊,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嘛,退一萬步說,哪怕現在關內不好,比關外差很多,我們可以想辦法去改進啊,為什麽一定要拋棄老家,跑到人家的地盤,去看人家的眼色呢?”
葉流西心裏一動。
她想起在白龍堆時,第一次聽到的那首謠歌。
……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幹,你金屋藏嬌自快活,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最初進關的那批人離鄉背井,披枷帶鎖,自然怨念難平,但世易時移,於現在的關內人來說,關內才是老家,關外反成了“人家的地盤”了。
關內不好嗎,改就是了啊,她早就不是輾轉流浪咒罵世事對她不公的小姑娘了,她占據了那麽多資源,為什麽不能把關內的規則改一改,改出個天地呢。
回到營地,阿禾先去找李金鼇交代高深的事,順便找人修複獸首瑪瑙,葉流西自己一路散步回帳篷。
她的帳篷外搭了矮棚,供金蠍棲息,或者說,金蠍一直是她帳外的最忠實守衛。
離著帳篷還遠,就看到了鎮山河和鎮四海兩隻雞,這兩隻,按說該跟著李金鼇的,但總在她帳外出現……不是對她感興趣,是對金蠍。
又上演每天都見的老一套了:鎮山河窩在原地不動,鎮四海預備,跑,向著金蠍一路疾衝,快衝到跟前時,一個急轉,又跑回來了。
身上披著的小披風在迎風招展,它一路帶風地回到鎮山河麵前,一臉的驕傲和誠懇,像是在說:看,山河,不怕的,去,像我一樣,勇於挑戰自我!
鎮山河死賴在原地,就不去。
鎮四海開始推它,拿頭推,用屁股推,然後發展到啄、用翅膀扇,鎮山河想跑,被它攆得無路可去,眼見被攆得離金蠍近了,心裏一緊張,雞脖子陡然一歪,暈倒了。
夕陽西下,鎮四海站在暈倒的鎮山河身邊,全身籠罩著英雄無敵的落寞。
金蠍則一臉的莫名其妙:這兩隻雞,每天都要來這麽一出,搞毛玩意兒。
葉流西真是哭笑不得,關內難混,一路走來,人人免不了摸爬滾打,倒是這兩隻雞,誤打誤撞,陰差陽錯,沒什麽本事,偏還成了穩當的贏家。
修複獸首瑪瑙想來需要不少時間,一直到飯後,阿禾都沒回來,倒是先等來了李金鼇。
他腋下挾著嶄新牛皮紙裝訂成的冊子,憂心忡忡。
葉流西對這冊子略知一二,是新修的《博古妖架》,這九個月以來,每攻下新的市集,李金鼇都要設法收集不同的妖架版本、跟新歸降的方士反複確認、再結合自己在大博物館那一夜所看到的內容,對各類妖鬼條目進行不斷的補充和完善,到如今,雖然不敢說冊子盡善盡美,但裏頭的內容,已經相當可觀了。
李金鼇的臉色相當凝重:“流西小姐,你跟高深見麵的時候,他有沒有提到記憶力不如從前?比如說對從前的事情,記得不那麽清楚了?”
葉流西心裏咯噔一聲:“有,他說過記憶越來越模糊,還說怕自己不記得做人是什麽感覺,曾經專門去礦工的營地,聽人說話。”
李金鼇急地跺腳:“這就完了,全中了。”
邊說邊把冊子攤開了送到葉流西麵前:“流西小姐,你自己看吧。”
葉流西瞥了一眼,上頭有一句話,李金鼇已經用筆重重標出了……
涎珠慎用,過五,恐有人蛇之虞。
葉流西覺得有點不妙:“這是什麽意思?”
“涎珠不能多用,一次性用超過五顆,就很可能變成人蛇,意思是身上長滿蛇鱗,腦子也受損,簡單點說,就是到最後,記憶都消失了,連自己是人都忘記了,魂魄盡銷,徹徹底底,成了人形的一條蛇。不過這個過程不算快,得好幾年吧……高深到底用了多少顆涎珠啊?”
葉流西沉默了一下:“他沒說,不過從他的描述來看,他當時慌不擇路,病急亂投醫,用了二三十顆應該是有的。”
李金鼇差點暈了過去:“那難怪才幾個月,他的症狀就已經這麽嚴重了,照這速度,流西小姐,高深撐不了多久的,說不定你下次去看他,他就已經是條人蛇了。”
這話說完,帳篷裏忽然安靜。
葉流西盯著李金鼇看,李金鼇被她看得心頭發怵,不安地搓著手,喉頭止不住發幹:他知道剛剛的話不中聽,但他說的是實話。
正手足無措時,終於來了救星。
阿禾氣喘籲籲進來,臉色卻是極興奮的:“西姐,有好消息……”
話說到一半,察覺到帳篷裏氣氛不對,驀地住口。
葉流西抬眼看她:“總算有好消息了嗎?那說給大家高興一下。”
阿禾說話時,語調都是上揚的:“我跟趙觀壽通過話了,他說明天一早,會把江斬送到我們大營。”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葉流西的右手不易察覺地顫栗了一下。
昌東,江斬,高深,她的三塊心病。
昌東已經續過一次心弦了,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眼看江斬也能順利歸來了,她要解決的事,也就隻剩下高深了。
葉流西把麵前的冊子合起,拿起來遞給李金鼇。
李金鼇不敢看她,低頭來拿,葉流西攥得緊,他沒能拿過去,又使了力氣攥,也沒成功。
不得不抬頭看她。
葉流西說:“情況我已經了解了,確實很為難。但是你必須給我提供一個解決的法子,隨便你想得多大膽多逆天都好,必須得有一個。”
她湊近李金鼇的耳邊:“幫我辦成這件事,以後我接手關內,讓你做方士之首,接管皮影秘術,成為老李家最正宗的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