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昌東
()找到回家的路!
秋高氣爽,正是進羅布泊的好時候。
但再好的車內空調都敵不過漫天漫野無遮無蔽的戈壁暴曬,孟今古本就很煩了,更煩的是,喬美娜的微信還一條接著一條……
“到哪了?拍婚紗照你都遲到,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結婚?”
“你不是跟我說攝影師的定金你已經付了嗎?人家怎麽說隻收到一半?”
孟今古把手機卡到副駕駛上,對著空氣回答:“對,就不想結婚,怎麽著?他說收到一半就一半啊,老子給全了的!”
他伸手拽領口。
肚子又在咕咕叫了,無人區就是這點不好,開個百公裏下來,小麵館都沒一個……
孟今古把油門踩到底。
快了快了,就快到羅布泊鎮了,鎮上有小超市、麵館,還有國投鉀鹽礦公司,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去國投公司的員工食堂吃頓好的……
半個小時之後,孟今古的車子進鎮。
看出來是旅遊旺季了,人氣比平時足,街麵上各色的越野車也多,現在出來玩的人真是越來越有錢,車子隨便拉出來都是路虎、悍馬,他的大切都不好意思見人了……
孟今古忽然踩下刹車。
街中一間門麵很小的飯館門口,停了輛破舊的小麵包車,硬是在一眾配備精良的越野中搏出了物以稀為貴的存在感。
那不是昌東的車嗎?
孟今古把車子停過去,下車繞著麵包車看,腦袋抵住車窗,朝裏瞅了又瞅。
沒錯,早就被市場淘汰的車型,後座有張翻板的床,前頭是車載dvd,上次他跟昌東談事,昌東還放了歌給他聽,那歌怎麽唱來著……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
真是好魔性的歌,那調子他現在還能哼出來。
孟今古興衝衝的,一頭紮進小麵館裏,還沒見著人就嚷嚷開了:“東媽?東媽?”
小麵館裏人挺多,聞聲都抬頭看他,個中唯獨不見昌東。
孟今古正納悶,身後傳來昌東的聲音:“讓開。”
回頭一看,昌東手裏端著朝老板要來的一小碟醋,看也不看他,徑直走向麵館角落。
那裏有張小桌子,桌上擱了碗青菜麵。
孟今古覥著臉也跟過去坐:“東媽,吃麵呢?”
昌東低下頭,帽簷一遮,別說是不給好臉色了,連臉色都不讓他瞧:“我說過了,認你當兒子我沒意見,條件是你爸在萬眾矚目的場合向我求個婚……你爸答應了嗎,你就叫我媽?”
孟今古臉皮厚,權當沒聽見:“東媽,你上熱搜了你知道嗎?熱點人物啊,戶外雜誌的人還打電話給我了,問能不能聯係到你做個訪問。”
孟今古很早就認識昌東,但真正開始熟悉,還要從九個月之前說起。
當時,哈密有個大老板叫柳七,他的幹女兒丁柳在白龍堆一帶失蹤了,征集有經驗的向導帶隊進去尋人,報酬頗豐厚,一幹應聘者之中,孟今古當仁不讓地勝出:真也是巧了,丁柳失蹤的地方,恰恰是他帶隊駐紮過的地方。
按說無人區的失蹤,一兩周搜尋無果之後,基本上就可以推測死亡了,但是柳七很固執,堅持要他們反複再去……果然,第四次再進時,迎麵撞見一輛開出來的車,車上有丁柳,還有兩個熟人。
昌東和肥唐。
一個多月之後,昌東出院,孟今古在羅布泊的線上碰到他,昌東開了輛破舊的小麵包車,跟他說,不打算回西安了,要在這一帶長駐。
長駐沒什麽問題,但昌東能做什麽呢,回歸本行太艱難了,那些業內口水都能淹死他……昌東反不擔心,笑笑說,隻要肯出力,什麽活都能賺到錢。
他說到做到,那之後,孟今古就常常見到他,昌東有時幫忙捎客,有時帶貨,哪裏人手不足,他也願意接受短期雇傭去幫忙,隻一個條件:就在這一帶,這條線上,他不走遠。
進出羅布泊鎮的這條線,中途要經過大片的白龍堆雅丹,不止一次,孟今古看到昌東停車坐在路邊沿上,麵向著空寂的白龍堆,一坐就是很久。
孟今古憋不住,問他:“你坐這幹什麽呢?”
昌東的回答很奇怪。
他說,等起風沙。
我勒個去的,孟今古心肝脾肺腎都疼,還等起風沙,這是閑得蛋疼吧,跑羅布線,最怕大風沙了。
人生中難得一遇再遇,有時候相遇的頻次會幫忙造就朋友,孟今古覺得那些活兒磨人,不體麵,不是昌東這樣的人該幹的,總想著幫幫他,有一次帶隊,需要兩個領隊,他自作主張,把昌東給放進名單了。
然後發現,有些人,怎麽扶持都上不了牆,而有些人,隻要一次機會,就可以翻身。
一趟線走完,昌東已經不缺客戶了,口碑是最好的營銷利器,孟今古帶著嫉妒和挑剔旁觀好久,也不得不承認,昌東的確是藝高、膽大、穩妥,還麵麵俱到,全方位碾壓了他這塊有色金屬。
有一次,昌東閑來指點一個隊友行李箱該如何充分利用,那隊友很缺心眼地誇了一句:“比我媽還周到呢。”
從此孟今古改口叫他東媽,半是因為佩服,半是打擊報複,還振振有詞:“怎麽了,同行是冤家,你壓了我金屬一頭,讓我嘴上占占便宜怎麽了?”
昌東覺得,孟今古腦子裏裝的大概是金屬塊:這到底是誰占誰的便宜啊?
……
半個月以前,兩名驢友徒步穿越庫姆塔格沙漠失蹤,新聞爆出時,距離失蹤時間還很近,所以救援工作開展得如火如荼,但接連幾天過去,都沒有收獲,加上沙漠貧瘠,野外生存條件惡劣,救援隊最終宣布放棄搜救。
就在這關口,昌東把人給找到了,一人身體虛弱,但意識清醒,另一人嚴重脫水,醫生說,虧得發現得早,而且昌東臨時采取了些急救措施,再遲一遲的話,就會有生命危險。
現場的記者想采訪昌東,昌東婉拒了。
原本隻是條不那麽引人注目的社會新聞,但記者不屈不撓,發了篇洋洋灑灑的報道,還配了昌東的照片,新聞貼上網不到十分鍾,馬上有人跳出來指認:這個人不就是那個害山茶全員遇難的昌東嗎?
刹那間,扒皮帖、普及帖滿網亂飛,時隔三年,昌東又一次因為山茶,成了熱點人物,有戶外雜誌的人曲線救國,找到孟今古,想請他搭個采訪的橋,孟今古隨口應下,轉頭就忘。
可巧今兒遇到昌東,又把這茬想起來了。
他從筷筒裏抽出雙筷子,很殷勤地拿紙巾擦幹淨,然後遞給昌東:“東媽,采訪那事怎麽說?我跟你說啊,是個好機會,看客忘性大,你又救了人,可以借機炒作一下,重回人生巔峰,嗯?”
孟今古滿懷希望地看昌東。
昌東專心看眼前的麵,頓了頓抬頭看孟今古:“你說,這麵是不是素了點?”
孟今古瞥了一眼碗麵,說:“還湊合吧。”
有青菜、木耳、煎雞蛋,不錯了,小康水平,我國還有挺多人掙紮在溫飽線上呢。
昌東盯了會麵,搖頭:“流西會覺得太素了,加份肉吧。”
他抬手招呼老板:“麻煩加份牛肉澆頭。”
不多時,老板切了一小碟牛肉過來。
孟今古忍無可忍:“你女朋友覺得你吃得太素了,給你加了份肉?”
昌東點頭,拿筷子拈了片牛肉蘸進麵湯,又送進嘴裏,那一瞬間,唇角泛起笑意。
孟今古說:“葉流西,就是我在白龍堆見過的那妞……”
昌東臉色一沉。
孟今古改口:“……那美女是吧?哎東媽你別意淫了行嗎?追不上就算了,也不能受不了打擊精分啊?流西給你加塊肉?明明是你自己招手加的好嗎,還有上次,非說那套衣服是你女朋友給你買的,拉倒吧你,明明是你自己買的。”
昌東糾正他:“那套衣服不是我審美,流西更喜歡。”
孟今古真是沒眼看他了:“算了,采訪我幫你推掉吧,好不容易能重回正軌,到時候被人知道你精神分裂,又沒客戶找你了……”
昌東拿筷子把麵攪了攪:“網上,是不是罵得挺厲害的?”
孟今古拿出手機,一邊點開一邊搖頭:“還真沒有,此一時彼一時,時過境遷,當年是一邊倒,這次一半一半,不少人為你說話,我念給你聽啊……”
他手指往上滑屏。
“一碼歸一碼,人家現在確實是救了人了,難道就因為山茶的事,幹什麽都被罵嗎?”
“還有這條……真奇怪,山茶出事,雖然昌東是有點自私,但不應該沙暴的責任更大嗎?我敢說,那晚如果沒沙暴,說不定有人還會覺得求婚很浪漫呢。”
“有些人臉真大,還不允許人改過自新了?就會躲在屏幕後麵瞎bb,怎麽沒見你去沙漠救人呢……”
昌東悶頭吃麵,一聲不吭。
孟今古忽然嘖嘖兩聲:“哎呦東媽,這個更厲害,簡直是你腦殘粉啊,你聽著啊:這個世界,顏即正義!昌東長得帥,我不管,我就是喜歡他!”
昌東皺眉:“這誰啊?”
孟今古點開id看:“叫什麽……黃金礦山奇葩柳。”
昌東哭笑不得,是丁柳又在作妖了。
他忽然想起什麽,抬頭看孟今古:“我記得,你這兩天,是不是……”
一提起這話題孟今古就蔫:“是,怪無聊的,拍幾張婚紗照,讓我空出整兩天,還要轉幾個地方取景。”
昌東笑:“美娜現在懷孕了,人家事業上升期,為了你放棄模特生涯……”
孟今古差點跳起來:“你聽她說!做模特,不是長得有幾分姿色就行的!她那模樣,混不出來的……哎東媽,你要麽跟我一起去?”
昌東沒看他:“又不是我拍。”
孟今古說:“不是啊……你聽說過吧,有片沙漠玫瑰坡?就**個月前那陣子,沙暴刮挺厲害的,那片坡子被刮露出來,一大片的沙漠玫瑰石,可漂亮了。”
昌東沒動。
孟今古自說自話:“那地方,離著原先的鵝頭沙坡子,大概十幾公裏吧,現在是個熱門去處,好多人去拍婚紗照,有人說啊,以前的鵝頭也有沙漠玫瑰石,後來沒了……沒準現在這一大片,都是鵝頭被刮過去的,你真沒興趣?”
麵吃得差不多了,昌東端起碗喝湯,然後抽紙巾擦嘴:“肥唐現在幫柳七照看奇石鋪子,你去跟他說,他沒準有興趣,我對石頭什麽的,沒研究。”
孟今古沒好氣:“要不要我把話挑這麽明啊?我的意思是,孔央和山茶的人,不都還沒找著嗎?沙漠玫瑰石被吹過去了,會不會……他們也被推過去了?”
“不會。”
孟今古不服氣:“你怎麽知道?”
昌東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了,幫媽把麵錢付了。”
孟今古聽成“幫忙把麵錢給付了”,想也不想,探手入懷摸出錢包,錢抽出來時,終於緩過味兒來:“昌東你個孫子!占我便宜還坑我錢!”
衝到門口,正迎上一股新噴的車屁股煙,昌東已經發車了。
昌東一路把車開出羅布鎮。
車裏的冷氣不給力,為了通風,車窗全開,風灌進來,把車壁掛著的月曆掀得嘩嘩作響。
掀起一張,滿屏的日子都打了紅色的色塊,再掀起一張,依然如舊。
九個月了。
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