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找到回家的路!


  昌東腦子裏一團亂,像戲箱裏的皮影臉譜人一窩蜂擠到了丈二幕布上,顏色重疊,鼓點亂踩,戲腔裏夾對白,分不清是哪一出,也辨不清演到了那一處。


  書房裏靜得出奇。


  龍芝重又坐回去,拎起茶壺,把杯裏淺下去的茶麵重又添高。


  “玉門關那一次身魂分離,的確挺嚇人的,我們也沒想到沙暴會那麽大,清醒過來之後,有方士測算出我們已經身處‘關外’,嚇得臉都白了,畢竟‘出關一步血流幹’,你也說不好玉門關要多久會身魂複位,萬一它複位的時候,我們還沒能通過關口,那沒得商量,除了葉流西,其它所有人,都會變成幹屍,到時候,你們關外的人去旅遊發現了,指不定又鬧出什麽神秘故事、未解之謎來。”


  “正往回趕,有人突然發現,前方不遠處,有一輛被沙子半埋的越野車。”


  “車子可是稀罕玩意兒,而且有車的話,回去的速度會大大加快,所以葉流西下令,讓我們四處找找,看能不能還有其它收獲……很快,我們發現第一具被掩埋的屍體。”


  龍芝唇角彎起,眸間有些許奇異神采,似乎又回到了那個不一樣的晚上。


  那時候,她鑽進車裏,打著手電查看:車子很新,說明不是被廢棄的車,車上有日期很新鮮的袋裝食品,開了封,用夾子夾著,說明不久之前,有人食用過……這發現刹那間讓龍芝血脈賁張。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跟傳說中的“關外人”離得這麽近。


  這是天賜的機會,隻有關外人可以殺死葉流西!


  那段時間,她一直秘密和趙觀壽見麵,交流討論對付蠍眼之亂的法子,每次談到一籌莫展時,趙觀壽就會歎氣說:“要是能有個合適的關外人就好了,可惜啊,我們出不去,關外人也進不來。”


  趙觀壽曾想過,趁著玉門關身魂分離的時候去“灰色地帶”碰碰運氣,也許剛好能碰到幾個關外人呢,許以重金,讓他們幫忙在外頭做掉葉流西。


  思前想後,此路不通:對玉門關來說,身魂分離,本來就是極少見的,龍家可以強行施法,但對施術者傷害極大,而且玉門關外是無人區,撞見鬼的概率可能都比撞見人大,退一萬步講,就算真的走狗屎運撞見了,普通角色,能對付得了葉流西嗎?對方拿了錢一跑了之,他們也法去追討啊。


  得多麽天時地利人和,才能湊齊他想要的局?


  無奈之下,隻能悻悻放棄,但每次聊到灰心時,總還會心有不甘地提上一嘴。


  ……


  龍芝興奮得一顆心砰砰亂跳,幾乎不曾把車翻了個底朝天,這車上放了不少報紙、雜誌,都是旅遊戶外相關的,報紙上,大篇幅報道山茶的四大無人區計劃,又看到了計劃書,末尾有成員介紹,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難怪那本雜誌上的封麵人物是昌東,他是被請來做向導的。


  正看得入神,外頭忽然有人敲窗,龍芝一抬頭,看到葉流西。


  葉流西示意了一下她手中的冊子:“看什麽呢?”


  龍芝還沒來得及回答,不遠處有人大叫:“青主,又發現一具屍體,七具啦。”


  葉流西沒什麽反應,還是盯著龍芝。


  龍芝有點緊張,葉流西對她,一直都是不鹹不淡,說不上懷疑,但也沒什麽好感,所以她在葉流西麵前,從來都是謹小慎微。


  她揚了下手裏的計劃書:“青主,這是個探險隊,隊員加向導,一共是十八個人。”


  葉流西奇道:“十八個?”


  她臉色漸轉驚喜,到末了,幾乎是得意了:“這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雖然沒能盡開博古妖架,但老天給我送了十八個人……眼塚的十八連陣是不需要我再費什麽力氣了。”


  說著,伸手招江斬過來,吩咐他:“讓人仔細在周圍找找看,屍體應該有十八具,別漏了。”


  葉流西走了之後,龍芝舒了口氣,順手拿起壓在最底下的那幾頁看。


  這是唯一一份跟旅遊戶外無關的內容,昌東的求婚策劃。


  ……


  見龍芝似乎有些出神,昌東忍不住:“然後呢?”


  龍芝這才回過神來,她笑笑:“哦,說到哪來著?”


  “你們發現了第一具被掩埋的屍體。”


  “對,發現了第一具,然後是第二具、第三具……我找到山茶的計劃書,告訴青主屍體是十八具,但緊接著,看到你的求婚策劃,我才反應過來,還應該再多一個。”


  “我又緊張又興奮,雖然那時候,我還沒有詳盡的計劃,但我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一定要先抓住機會。”


  昌東說:“屍體也是你的機會?”


  龍芝淺笑,她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再放下時,笑意裏都是自得:“按說老李家掌皮影秘術,理應是方士之首,但你知道……為什麽會被我們龍家壓了一頭嗎?”


  昌東說:“不感興趣,我隻想知道我死了是怎麽回事。”


  龍芝討了個沒趣,但她想說的話,別人是堵不回去的:“那是因為我們龍家,有兩項絕技,一是龍騰虎嘯,威力巨大,足以驅逐妖陣;二就是起死回生的妖咒術,七指撥弦,三指續寒暑。”


  昌東有點聽不明白:“你們家有了不得的琴是嗎?”


  龍芝伸出左手,一圈圈解下右手的銀鏈,聲音很低:“心弦。”


  說完,慢慢解下銀鏈的搭扣,伸手至鏈頭處,像是捏住了什麽,緩緩往外抽出。


  昌東屏住呼吸。


  那是一根銀色的線,確切的說,更像一線銀色的光,筆直了繃緊浮在半空,隻半米來長。


  “關內有妖,叫銀蠶,一生隻吐一米一的絲,吐完即死,吐出的絲,就叫心弦,銀蠶藏心弦,天生就是心弦的容器,所以銀蠶死後,我們把它屍體鑄成銀鏈藏弦……我們龍家的傳人,每個人都會隨身帶一根。你對古琴熟嗎?熟的話就該知道,標準的琴弦長度,就是一米一左右。”


  昌東看那根心弦:“你用它做琴?”


  龍芝語帶譏誚:“出來進去的,我還抱個琴?這一根心弦,截兩半,一半種到你心裏,一半留在我這施術。說起來,你也很幸運,心弦不是人人都能種的,得符合兩個條件,一是從死的那一刻開始,到被種上心弦,都不能見日光,因為日光陽氣太盛,凡事一見光,就瞞不住了,起死回生是逆天而行,所以忌諱見光;二是你死的時候,不能有外傷,因為人的真氣要存在封閉的係統裏,哪怕隻是手上劃了道口子,都會導致心弦種不了。”


  “所以屍體也是我的機會,誰讓我是龍家人呢?我甚至都選好了最理想的人選,你記不記得,你們隊裏,有個領頭的,剛做爸爸?”


  記得,印象很深,那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山茶的組織者,正值壯年,精力充沛,不但喜歡自駕探險,還是登山愛好者,又愛跑馬拉鬆,報紙報導的時候,對他著墨最多。


  “這樣的人,有能耐,又好控製。因為剛做爸爸,上有老下有小,很容易受製於人……為了回到妻兒身邊,殺人放火都不會皺眉頭。但問題又來了,玉門關是一道過濾的關卡,它不收活人,除非是葉流西帶進去的,而死人被收進關之後,永遠是死人,哪怕有心弦也救不了。”


  這話有點繞人,昌東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龍芝想用心弦複活一個關外人,但那個人如果“死著”進玉門關,心弦就不起作用了。


  昌東覺得好笑:“所以,你隻能在那片灰色地帶救人。但是現場那麽多蠍眼,你怎麽避開呢?而且你們在趕路,葉流西不會給你很多時間停留的,人救活了,估計你話都交代不了兩句,就得走人,到時候,這根心弦可就白費了。”


  龍芝微笑:“是啊,但幸虧……天無絕人之路,我正猶豫不決的時候,不遠處忽然有人大叫,咦,這一男一女,還抓著手呢。”


  這句話其實平淡,但不知道為什麽,一擊而中。


  昌東的手微顫,他低頭去看。


  現在的掌心空空。


  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他預料到死亡無法避免,最後一個念頭就是緊抓孔央的手:這樣的話,死後被人搜救,兩個人不至失散。


  他抬頭看龍芝:“我死了?”


  “死了,兩個人都死了,但怎麽說呢,那場景,倒是怪感人的。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如有神助,我突然改了主意,那一刻,我覺得我的想法真是太妙了。”


  “我看過你的求婚策劃,你們應該正處在你儂我儂的階段,來不及日久生厭,來不及情淡愛弛,沒有誤會,沒有阻擾,沒有變心……這樣死在盛時的感情多讓人難忘啊,一個男人,在這樣的天災裏失去了愛人,連屍體都沒找到,你說,他會不會心心念念記掛著要給愛人收屍呢?我幹嘛一定要把人帶進玉門關呢,我可以放餌,把他釣過來啊。”


  “所以,我再無猶豫,支開那個蠍眼的人之後,趁人不備,給你種下了心弦。龍家的妖咒術,要用七指撥弦,三指續寒暑的意思是,一次隻能續三年的命,現在差不多……兩年多了吧,好險哪,幸虧老天護佑,你及時跟著葉流西進了關,要是再遲一遲,你可能也就心髒病突發身亡了。”


  “昌東,別再用這種不禮貌的眼神看我,說起來,你這兩年的命是我給的,我對你夠愛護了啊,在金爺洞,江斬想拿箭射你,我第一反應就是把他推開……後來你還記得嗎,有一塊巨石砸向你,你把葉流西給推開了,但你怎麽沒被砸死呢?想過嗎?誰用咒術幫你把石頭挪開的?”


  後來發生的事,她決定不跟昌東講了……


  其實現場那麽多蠍眼,有個人還沒死透,這事瞞不過去,龍芝掰開昌東和孔央的手,轉頭看向葉流西,大聲說:“青主,這有個人,還有口氣呢。”


  葉流西驚訝:“是嗎?”


  她走過來,蹲下身看,又拿手去探昌東鼻息。


  龍芝說:“青主,我送他上路好了。”


  說完,臉色一沉,一手扼向昌東喉嚨,意料之中的,手腕被葉流西給控住了。


  龍芝佯作不解:“青主?”


  其實她知道原因:眼塚屠村,唯獨葉流西被金蠍所救,所以她對大難不死的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照拂。


  果然,葉流西說:“既然不難不死,說明老天要留著他,別動他了,何必做這種損人不利已的事情。”


  龍芝低眉順眼,一副恭敬模樣:“青主說的是。”


  葉流西揮手讓方士過來:“待會入關的時候,可能又有風沙,你想個法子,別讓這人被風沙埋了,那就太可惜了。”


  ……


  龍芝微笑,現在回想起來,那場景真是諷刺非常,是啊,大難不死,是老天要留著他,留著他為我所用,來對付你。


  昌東問了句什麽,龍芝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我是想問你,孔央的那張照片,是你拍的?”


  是,這是她得意之作。


  龍芝點頭:“是我拍的,當時,她正被活墳將吞而未吞。去屍堆雅丹之前,我對江斬說,滅掉眼塚,意義巨大,應該拍些照片,紀念一下。他沒異議,所以我讓人帶了相機,我自己也帶了,但隻拍了一張,我把孔央拍得很清楚,唯恐將來你看到照片的時候,認不出她來……我想,任何一個男人,隻要對自己的未婚妻不是虛情假意,看到那種照片,都會采取點行動的吧?”


  “一直以來,我們都想找個關外人滅掉葉流西,這想法其實沒錯,錯的地方在於,我們固執地想把那個人帶到葉流西身邊。”


  “換個角度去想,為什麽不讓葉流西去找他呢?葉流西離開一段時間,更方便我摸清和對付蠍眼,而等她回來了,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昌東,你的命快到期了,不想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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