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找到回家的路!


  昌東在一片雜亂卻輕微的聲響中醒過來。


  鼻端嗅到米香,他腦子裏勾抹出米粥翻沸的畫麵,這香氣,鍋裏應該都已經熬出米油了。


  肥唐在說話,聲音壓得盡量低:“我見我東哥做過,灶就是這麽搭的,你別叨叨了行嗎?”


  肥唐教訓的一定是高深:他不敢跟葉流西這麽說話,因為膽兒小;也不敢跟丁柳這麽說話,因為得罪不起一個脆弱的腦袋。


  旭日初升,霞光萬道,一時有點刺眼,昌東下意識拿手去擋,這才發現手被包得像個熊掌。


  這是誰家的紗布不要錢,裹得裏三層外三層?

  然後看到葉流西。


  不遠處,越野車車頂上,她放了個帆布椅,人就窩躺在椅子上,像在曬太陽,也像放哨,翹著二郎腿,脖子上掛望遠鏡,腿上還橫一把刀。


  昌東笑,略轉了頭。


  先嚇了一跳,然後哭笑不得。


  邊上是鎮山河,身子窩著,但腦袋高高支棱……它沒法塌脖子,因為脖子上夾了兩塊小木板,像骨折的病人上夾板,又像頸椎受傷的病人戴了牽引器。


  肥唐發覺他醒了,小跑著過來:“哎,東哥。”


  昌東心裏歎氣。


  肥唐腦袋上纏裹著紗布,但沒傷員的感覺,像阿拉伯人的纏頭。


  昌東直覺,這些誇張而豪邁的手筆,一概出自葉流西。


  果然,肥唐像個解說員,絮叨個不停。


  “東哥,你昨晚撞著了,西姐說讓你休息,我們就沒吵你……”


  “大家都沒大事,我頭撞破了……就是擔心小柳兒,她的頭你知道的,所以現在原地休息。”


  “西姐往回走了兩裏地,才把鎮山河給找著,估計是撞車的時候它飛出去了,哎呦我去,脖子抬不起來,可能骨折了,西姐就給它上板了……”


  昌東打斷他:“那些野草,還有火舌,沒追出來吧?”


  肥唐抬手指了個方向。


  昌東循向看去,心頭一凜,慢慢站起身。


  即便隔得遠,也能感受到那裏的一團陰氣和死氣,原本黃土的底色,盡數覆上荒草的褐灰,密密匝匝,把城池裹纏得猶如巨大荒塚。


  葉流西欠身看他,問:“要看嗎?”


  她把望遠鏡扔過來。


  昌東接住了,抬起來貼近眼睛,手指慢慢轉動中心調焦輪和單目調焦輪……大多數人左右眼視力都不一樣,單目調焦是為了讓兩隻眼睛看到的景象能夠同步清晰。


  看到了。


  荒草已經長上城頭,隨風輕動,城門緊閉,覆住城門的長草穿插編織,密密匝匝,這樣的纏裹,再不是單靠手拔就能奏效了。


  換了幾個方位角度,都是同樣。


  回想昨晚,肥唐興起之下點汽油燒草,固然給大家帶來了額外凶險,但如果沒有那一燒,他也不會情急飆車,也就沒法趕在城門恰恰關閉的那一刻衝出重圍。


  昌東爬上車頂,把望遠鏡擱到葉流西身邊,又指了指小揚州城:“這應該是有預謀的,一朝一夕,達不到這效果。”


  先是一城的雞因為雞瘟死了個幹淨,然後這荒草選在夜深人靜時破土而出,說是巧合,也太牽強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


  昌東總覺得她聲音提不起勁,忍不住低頭看她:“你怎麽了?”


  葉流西抬頭瞥了他一眼。


  昌東被她逗笑了:“你這眼神,就像我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似的。”


  葉流西還是不說話,直到遠處忽然傳來肥唐嚷嚷的聲音:“西姐,小柳兒醒了哎。”


  她站起來,翻了他一記白眼,說:“讓開。”


  昌東隻好讓一步。


  但真要命,他居然覺得,她翻白眼都好看,那副睥睨一切的小表情,還有嘴唇輕抿時的樣子。


  葉流西順著掛梯往下爬,下到一半時,忽然說了句:“我最討厭做事做一半的人。”


  昌東說:“……是啊。”


  做事做一半是不好,但沒頭沒尾來這麽一句,還是衝著他的,什麽意思?

  他從來不做事做一半啊。


  葉流西哼了一聲,繼續往下爬,人都已經下去了,又忽然冒個頭上來:“昌東。”


  “啊?”


  “我腰細嗎?”


  她怎麽回事,一時冰一時火的,是昨晚撞車撞出隱患來了嗎?還有,怎麽忽然問……這麽怪的問題?


  昌東說:“細……吧,我也沒……太留意。”


  葉流西盯著他看,忽然笑起來,那種想繃繃不住的笑,下頜微抬,下唇咬著,唇角微微揚起,說:“哼。”


  然後走了。


  丁柳醒是醒了,但如喪考妣,高深捧著粥碗,都不敢往她身邊送,肥唐正用外套給她打扇:“小柳兒,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要想開點。”


  丁柳有氣無力地擺手:“我要死了,你別費力氣給我扇風了,我才十八……”


  忽然悲從中來,眼圈一紅,差點掉眼淚。


  葉流西大步過來,腳在地上踏掃了兩下,權當是撣灰,然後坐下去:“怎麽了啊?”


  丁柳沒說話,肥唐給她代言:“西姐,小柳兒說她活不長了,本來頭就不穩定,昨晚還又被撞了一下……真是隨時都能嗝屁。”


  葉流西瞪了他一眼。


  肥唐頭皮發麻:“不是……是她原話,我就是……複述。”


  丁柳忍不住,一開口就哭了:“西姐,別人頭上插把刀,不知道要多小心養著,我上躥下跳的,還撞車了……”


  葉流西說:“這不是沒辦法嗎?昨晚那種情況,能不跑嗎,不跑,你昨晚已經嗝屁了。”


  她給丁柳擦眼淚:“柳,你就當閻羅王在你後頭攆著你跑呢,今天是不是跑贏了一天了,嗯?”


  丁柳抽抽搭搭點頭。


  葉流西忽然想起了什麽:“來,有東西送你。”


  她起身去到車邊翻騰了會,回來遞了樣東西給她,丁柳好奇地接過來。


  是把小手刀,不大,柳葉形,適合藏在袖子裏,刀身上有凹下的花紋,還挺好看的。


  “這是什麽啊?”


  “插你頭上的那把刀。”


  丁柳嚇得咣啷一聲刀子脫手:“這麽惡心?”


  葉流西蹲下身子,把刀子撿起來,輕鬆地在指縫間耍旋:“惡心?柳,你要想啊,一把刀,插進你腦袋都沒能弄死你,那這一輩子,隻能認你當主子,做你奴隸了。”


  “再換個角度想,一把刀,插進你腦袋都不弄死你,這得多向著你啊,注定就是你的,以後都會保護你,是你吉祥物……”


  她捏住刀尖,把刀送到丁柳麵前:“要不要?”


  丁柳猶豫了一下:“好像……挺有道理的。”


  她接過來。


  高處忽然傳來一記響亮的嘬哨。


  葉流西回頭。


  昌東端著望遠鏡,窩在那張帆布椅裏,卻不是看小揚州的,而是朝向來路:“有老朋友來了。”


  李金鼇越往前走越是心虛。


  總覺得那輛車,還有車旁或倚或坐的那些人,說不出的熟悉。


  相距約莫五十米時,他陡然站住。


  冤家路窄啊,這些人不是有鐵皮車嗎,都過去三四天了,還以為他們早就遠在千裏之外了,怎麽會又狹路相逢呢?


  跑是來不及了,繞道也不現實,李金鼇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往前走。


  丁柳跟他打招呼:“鼇叔,又見麵了啊。”


  這小妖精,包藏禍心,李金鼇心裏恨恨的,又不敢給她臉色看,隻得幹笑:“是啊,真巧。”


  “鼇叔,你又從哪搞到一隻大公雞啊?”


  剛在望遠鏡裏她已經研究過了,那隻倒吊的雞,顯然是新接受訓練,遠不如鎮山河淡定:身子一直在一聳一聳,嘴是拿線捆住的,防亂啄,身子是拿布裹起來的,像束胸,防亂飛。


  肥唐歎為觀止:李金鼇就是這麽訓練倒吊雞的啊,還以為有什麽秘術,原來無它,唯習慣爾。


  李金鼇語無倫次:“這個……路上不太平,沒有雞,不太踏實……”


  他急於擺脫這幾個人:“我還要趕路……就不聊了,那個……小揚州,不遠了吧?”


  昌東抬起手,朝那一片指了指。


  李金鼇老眼昏花,再加上一時情急,也沒看出什麽端倪:“那我……先走了啊,幸會,幸會。”


  正說著,後背心一緊,已經被人揪到一邊,耳邊響起葉流西的聲音:“別急著走啊。”


  李金鼇心裏一沉:完了,他的鎮四海保不住了,這女人簡直是黃鼠狼托生的……


  居然想錯了。


  葉流西把望遠鏡堵到他眼前:“自己看,省得你走冤枉路。”


  李金鼇先還躲閃,後來大約是瞧見什麽了,咦了一聲,自己端住了看,看著看著,呼吸越來越重,端住望遠鏡的手臂不住顫抖。


  昌東不動聲色:“瞧出什麽來了嗎?”


  李金鼇結結巴巴:“這……這是萋娘草啊。”


  昌東問:“萋娘草是什麽意思?”


  “你們是不知道,我們方士必學的一本書,就是《博古妖架》,裏頭有提到。”


  “不是有個詞叫‘荒草萋萋’嗎,萋萋就是指草木茂盛,又指烏雲密布,所以我們把這種妖草叫萋娘草,它要長就瘋長,而且遮天蔽日,像烏雲壓城一樣,專纏活人活物,還有動的東西。”


  “萋娘過,野草密,鳥不低飛人不喘氣,簪花上頭,身後焦骨百千具,說的就是萋娘草。”


  聽到“焦骨”兩個字,昌東心裏一動:“什麽叫簪花上頭?”


  “就是這草,跟普通野草不一樣,普通的野草怕火,但你放火燒萋娘草,等於是給它戴花,會更危險……火跟活了一樣,會反撲,直到把你燒成一具焦骨。”


  李金鼇喃喃:“蠍眼的人是瘋了啊,上次看到那個雙生子,我就知道他們通妖了,但是萋娘草這種,應該是封在博古妖架裏的啊……”


  博古妖架這個名字,昌東是第三次遭遇了。


  第一次是在荒村,老簽演說關內形勢,無限唏噓:“現在是什麽世道……簡直是打翻了博古妖架,多少市集都荒了……”


  第二次是那張牛皮地圖,方位在屍堆雅丹之下,“博古妖架”四個字呈弧狀散開,代表一處廣袤的地名。


  第三次是眼前,李金鼇親口說,方士必學的一本書,叫《博古妖架》。


  昌東忍不住問:“這個‘博古妖架’,到底是個陳列架子呢,還是一個地方,還是一本書?”


  李金鼇的回答是……


  “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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