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找到回家的路!
昌東腦子有點亂。
看阿禾時,居然看不真切她的臉,隻能看到一張嘴,開開合合,好像沒停的時候。
“哪還能認得人,就認得血和肉了,也不知道疼……我爹說,它們刨屋,手指頭都磨禿了,也不會停。”
“不知道能不能殺絕了……人家可以生吧……”
“為什麽不能生?人架子有男女啊,也會發情……”
昌東說:“地下太悶了,我出去透口氣。”
阿禾好像勸了,高深也說話了,都在說外頭不安全,自己答了什麽,昌東不記得了,就記得推開灶口的隔擋,呼吸到外頭的空氣,那空氣涼到發冷。
他在院子裏站著,高處樹影婆娑,進戈壁以來,植物都低矮,空氣中沒有水,隻能巴巴往地上湊……所以看到高大的樹木,總覺得親切,回民街上就有好多樹,戲場的後院也有,綠蔭如傘,遮攀住屋簷,樹隙裏漏下熙來攘往的人聲,那時候總嫌吵……
身後有腳步聲,他知道來的是葉流西。
昌東指了指樹影:“早上早點起的話,不知道有沒有鳥,應該會有……”
葉流西說:“如果正麵遭遇,你下不了手的話,要我幫忙嗎?”
昌東沉默了一會,說:“不用,我自己會解決。”
“那如果,我在你之前遇到了她,你是希望我帶她來給你呢,還是我自己處理了,事後抽個機會告訴你一聲就好?”
昌東回頭看她。
葉流西笑笑:“別誤會,我隻是覺得,如果是我的話,情願男朋友最後記得的,是我漂亮時的樣子,我可不想他以後對我的回憶裏,總跳出一張人架子的臉。”
昌東說:“還沒想好。”
“那你自己考慮,想把事情托付給我,就說一聲……我去給你的車子蓋蓋味。”
她晃晃手裏的香水瓶,徑直往外走,門外黑洞洞的,昌東怕她出事,緊走了幾步跟過去。
伴隨著嘶嘶的噴壓聲,空氣裏已經彌散開甜香,像蜜桃味,是丁柳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喜歡的味道。
葉流西問他:“香嗎?”
她噴得毫不吝嗇,噴漆式的大開大合,每次都摁到底。
昌東從前陪孔央買過香水,那些妝容精致的推銷員,手法熟練,舉著香水瓶,隻往半空噴一點點,然後拿一張小巧的試香卡,在空氣裏兜住若有若無的味道,遞過來說:“聞聞看,香嗎。”
昌東覺得,自己的嗅覺大概是被大漠風沙磨得粗礪了,每次也聞不出什麽,尤其孔央偏愛味道很淡的香水,說是喜歡似有還無的感覺。
似有還無,這太強求他的鼻子了,但孔央很耐心,提醒說:“我抹在頸後啊,這裏有脈搏跳動,叫揮發點……”
昌東有時,特意蹭磨吻她頸後,情動時,真的覺得鼻端有暗香浮動。
那麽務求精致的女孩子,在他麵前美得一絲不苟,他看不到的時候,就美給自己看:顏色的搭配、上下衣裳的搭配、甚至香水味的搭配……
忽然之間,變成了深夜裏猙獰慘白的人架子,身上滲著粘液,齒縫裏殘留血肉……
昌東說:“流西,如果孔央真的出事,而你在我之前遇到……我想托付給你。”
香水瓶快空了,葉流西正噴出最後一下,霧化的液滴在夜色裏泛了很短時間的白,然後往下落得不見。
她一口答應,說:“好啊。”
回到地窖,底下已經在準備就寢了,阿禾把空鋪位讓出來,讓幾個人自行安排,又撚著煤油燈側的小齒輪,慢慢把棉芯調低,隻留那麽一丁點不妨礙睡覺的亮。
老簽這才挨過來,裝著是在幫忙理東西,覷了個空子,壓低聲音說她:“都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麽,就這麽放進來……”
阿禾斜了他一眼:“你也不想想,能開鐵皮車的都是什麽人,真能攀上關係,對我們隻有好處。我看他們人不壞,你也該客氣點。”
……
鋪位都是兩兩拚,兩張地席並排,一張靠牆,一張靠外。
按理說可以男女分開,但高深和丁柳似乎沒打算和外人拚,丁柳睡了靠牆的一張,高深就很自然地選了她邊上那張。
剩下的……
肥唐琢磨著,葉流西身邊,怎麽也輪不到自己躺,於是默默和老簽拚鋪去了。
他睡不慣地席,躺下了怎麽都不舒服,翻了個身,不自在,又翻了個身,正對上老簽的一張老臉。
老簽還沒睡,四目相對,想起阿禾說的,要對人客氣點,於是說了句:“小兄弟很生猛啊。”
鋪位挨得都不遠,聲音稍大,誰都能聽見,不遠處,阿禾鼻子裏哼了一聲,葉流西忍不住想笑。
肥唐打著哈哈,覺得來而不往非禮也,頓了頓寒暄說:“簽先生是算命的啊?”
老簽說:“我不姓簽,還有,別聽小丫頭亂叫,漢武帝那會兒,我們這樣的人,都被尊稱為‘方術之士’呢,什麽算命的。”
漢武帝?
葉流西心裏一動,適時咳嗽了兩聲,希望肥唐能機靈點,努力套點話出來。
誰知阿禾先說話,語氣涼涼的:“沒點驅妖鎮魔的本事,能叫方士?別說出來讓人家笑了,你要真是方士,我們也不怕什麽眼塚、人架子了。”
老簽慢吞吞地反駁:“你這話不對,方士要能根治這些怪東西,犯得著被流放嗎?還不就是因為花了漢武帝那麽多錢,到頭來還辦不成事,所以倒了黴了。”
阿禾呸了一聲:“你們倒了黴還不夠,還害我們倒黴。”
老簽說:“是豆腐就別笑豆腐幹了,你祖上不犯罪,你也不會待在這兒啊,說不定這會兒,正坐著飛機上天呢。”
阿禾不說話了,肥唐越聽越糊塗,打斷說:“慢……慢著……漢武帝罷黜方士這事,不是因為求仙沒成功嗎?”
他記得清楚,野史裏,不止,正史裏也有提及,漢武帝跟秦始皇一個毛病,就喜歡求仙問道追求長生不老,舉國之力,廣蓄方士,煉什麽靈丹妙藥。
一直到晚年,諸多失敗的打擊之下,終於醒悟,還感歎說:“昔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哪有仙人,盡妖妄耳!”
一怒之下,罷黜了所有方士。
肥唐當時還覺得,漢武帝脾氣真不錯,被騙了那麽多年、那麽多錢,也隻是“罷黜”了事,換了秦始皇,恐怕會把方士跟儒一起坑了。
老簽說:“什麽求仙問道,你怎麽連點常識都不知道?秦始皇求了那麽久都沒求到,徐福開著大船去日本了,也沒帶回神仙來……前車之鑒,漢武帝會不得點教訓?他又不傻,怎麽可能再去求?”
肥唐磕磕巴巴:“那……那他幹什麽了?”
老簽說:“他平生最自得的幾件大事:攘夷拓土、北驅匈奴、張國臂掖、絕妖鬼於玉門……沒聽說過嗎?”
昌東忽然說了句:“聽過是聽過,但是緣由不太清楚。”
老簽有些得意,阿禾最煩聽他擺忽事,三句話沒說就嚷嚷他是“算命的”、“少說話多做事”,真是難得有聽眾……
“陳阿嬌楚服的巫蠱之事是個由頭,漢武帝最痛恨這些鬼怪離奇的事,北驅匈奴,一大功德,漢武帝得意之餘,覺得應該更進一步,多做點前人做不到的大事,於是生出一個念頭來,覺得那些魑魅魍魎害人,妖魔鬼怪害民,巫蠱邪術亂治,都應該給絕了。”
“但那個時候,做這種事,不能大張旗鼓。一來百姓愚昧,各地敬鬼敬怪之風不絕,怕觸怒鬼怪,連地方官都敢違逆;二來皇帝也怕惹惱這玩意兒,引禍上身。”
“所以假借求仙問道為名,廣集能人方士,為避耳目,還裝模作樣派船出海,也找什麽蓬萊仙人,又祭神請仙,其實都是障眼法。”
“這麽國家級規模的大手筆,的確很有成效,但是問題也來了,大概是力有未逮,根治不了,有些是抓住了,殺不死;有些是殺死了,化歸原身,但假以時日,還能卷土再來。”
“漢武帝大怒,他花了那麽多力氣,想立百世功業,是要永絕妖鬼的,可不是隻求二三十年太平,所以他向方士下令說,要麽給他個解決方案,要麽統統殺了算了。”
“這些方士,能驅妖鎮魔,當然不是泛泛之輩,其中有四處周遊的能人,上書漢武帝說,如同北驅匈奴一樣,未必要殺光,能把它們趕在某個地方,讓它們永遠回不來,也是可以的。漢武帝就問他,有這樣的地方嗎?”
“他回答說,有啊,我四處周遊,發現過幾處奇怪的入口,明明是絕路,誰知道另有天日,隻要把入口封死,簡直如同陰陽相隔,再也無關無涉了。”
葉流西問了句:“所以就選了玉門關外?”
她嫌躺著不得勁,趴在鋪上,以手支頤,蓋毯都退到了半腰,昌東覺得,再聽得興奮些,她大概就要竄出去了。
老簽說:“是啊,漢武帝看妖鬼,大概跟看匈奴也沒兩樣。真是選的好地方,風大沙大,想討口吃的,都不容易。不過也幸虧是這地方,條件惡劣,有些妖比人還捱不住,先死的一批,就是離不開水的,緊跟著就是樹妖藤妖……”
他似乎覺得跑了偏,又把話題扯回來:“總之吧,皇帝一道令下,就有了一次全國規模的‘西出玉門’……”
昌東說了句:“把妖鬼送進來也就算了,為什麽人也留下了呢?”
老簽冷笑了兩聲:“你這腦子,看來是當不了皇帝了,皇帝殺個人,為絕後患還要斬草除根呢,把妖鬼送進來,任它自生自滅嗎?萬一反而壯大了呢?”
肥唐倒吸一口涼氣:“那些方士也得進來?”
“是啊,萬一有差錯,得靠他們補救啊,管他樂不樂意,強製送進來,還有那些巫蠱世家,所以得有羽林衛一路看押,這些人要有人伺候,那些各地流放的犯人首當其衝,包括上門女婿……”
丁柳原本一直聽著,這時候實在忍不住:“上門女婿又怎麽了?”
肥唐回了句:“漢朝的時候,上門女婿是下等人,商人也是,這樣的人,也可能被謫邊的。”
丁柳哦了一聲,目光有意無意地,瞥過身邊的高深。
葉流西歎氣:“這些方士,也是倒了黴了,出了力,最後落個跟流放差不多的下場。”
老簽說:“誰說不是呢,漢武帝估計也挺歉疚的,賞賜了無數財帛,但再多的金銀珠寶,跟陪葬品也沒差別,皇帝看這兒,就跟看個墳墓沒兩樣吧,更糟的是,關內這窮山惡水的,連人都沒有,你拿著金銀珠寶有什麽用呢?價值連城,也不如一米一飯。”
他聲音漸息,似乎有了點睡意:“反正啊,就進來了唄……也別抱怨了,眼塚興風作浪的地方,是鬧人架子,但是沒別的怪東西啊,現在是什麽世道?你去別處看看,簡直是打翻了博古妖架,多少市集都荒了……”
靜默中,阿禾小聲說了句:“關外沒妖鬼呢,我在市集上看過小電影,關外人到了晚上都敢出門,點好多電燈,把城市照得像白天一樣。”
老簽說:“出關一步血流幹,三歲娃娃都會唱的歌呢,別惦記關外了,從來沒人出得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