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找到回家的路!


  肥唐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但隻要是自己想到的,而眼前這兩位沒想到,他就覺得很有成就感。


  沒別的事了,肥唐想回大帳,昌東說:“還回去幹什麽?豁牙那群人,你還是離他們遠點吧。”


  肥唐巴不得聽到這樣的話,可昌東隻說“離他們遠點”,沒明確說“過來和我們一起吧”。


  他當然可以順勢再粘上昌東,但那隻是將就,為長遠計,被人請回來才有價值。


  “沒事,萬一他們有什麽別的想法,我人在那,也好打聽消息。”


  他下車走了。


  昌東問葉流西:“覺不覺得,肥唐這兩天有點怪?”


  葉流西蜷躺進後座,把睡袋蓋在身上,她不喜歡鑽進睡袋裏,覺得人進去了像蠶被繭裹住,束手束腳,萬一出狀況,逃跑都不方便。


  “誰不怪?你不怪嗎?還不讓他有點怪?”


  昌東失笑,順手關掉車內燈。


  前座的空間比後座局促,他身長腿長,蜷著不太舒服,眼前黑成一片,很多事反而走馬燈一樣在腦子裏轉:穿著怪異的皮影人,流了那麽多血的灰八,還有葉流西那句“過來把人抬走”。


  “流西?”


  葉流西頓了一會兒才說話:“我跟你很熟嗎?”


  昌東說:“叫你葉流西的話,每次都要說三個字,太累了。”


  葉流西居然覺得這個理由並不牽強,就像“昌東”這名字,叫起來是比“孟今古”要方便。


  “有事?”


  “有些話,想說給你參考一下……我覺得你不像是長在正常社會環境裏的。”


  葉流西翻了個身,朝向他的方向,盡管並不能看到他。


  車裏很靜,兩個人的呼吸聲,沉穩的和輕柔的,在看不見的地方觸碰,又歸於沉寂。


  “我從小到大,接觸過性格不同的異性,有文靜溫柔的,也有大方潑辣的,彪悍的也有,不止一次把老公打哭……”


  “但所有這些人,不管個性多獨特,一舉一動,都還是在一個框架裏,不會出格。”


  “拿那旗鎮那件事來說,整治下藥的嫖客,把對方脫光了挨凍,我不少異性朋友也做得出來,甚至會拳打腳踢……但沒有人會窗戶大敞一走了之,因為這樣很可能導致對方喪命,法律意識就是一個框架,但你沒有,或者說,你有,但你無所謂。”


  “你習慣用暴力解決問題,敦煌那次,我付錢請你幫我解決麻煩,你直接要跟對方打;灰八隱瞞真相,你說要‘打到他說’,這同樣不是我熟悉的準則框架……還記得喬美娜跟豁牙起衝突嗎,一開始罵得不可開交,然後要報警,我不敢說這流程規範,但至少正常。”


  “現代社會,解決問題有很多種方式,動手最直接,也最後患無窮,但對你來說,這甚至不是選擇,而是第一反應。”


  葉流西靜靜聽著。


  “還有今天晚上,灰八暴死,所有人都嚇傻了,隻有你若無其事說了句‘把人抬走’。普通人再大膽,也不能對死人無動於衷。”


  正常社會環境裏長大的人,不會有她那樣的性格,但又不能說她和社會脫節。


  ……


  昌東漸漸睡去,頓入黑甜的那一刻,腦子還縈繞著那首歌謠。


  ……出關一步血流幹……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到底是要出關還是進關呢?

  ……


  黎明時分,他陡然睜開眼睛。


  車窗外平靜極了,沒有風,晨曦漸漸泛起,少有的好天氣。


  葉流西聽到悉悉率率的聲音,是筆尖劃抹紙麵。


  她艱難地睜開眼,勉力撐起身子:昌東低著頭,正拿筆在冊子上畫畫。


  葉流西躺回去,有點不耐煩:“你不困嗎?一大早的,畫什麽皮影啊。”


  隻要他是那個姿勢,她就總覺得他在刻皮影,抑或在做和皮影相關的事。


  昌東把冊子遞給她。


  葉流西歎氣:早知道不吭聲了,不吭聲,還能多睡會。


  她懶懶接過來,隻睜開一隻眼睛看畫:“什麽?”


  依稀看明白了,是手繪的極簡疆域圖,細細幾筆迤邐開的線條是分界輪廓線,東邊寫“西漢”,“幾”字形的黃河邊角處,同心圓標出長安,亦即今天的西安,西邊寫“西域”,交界線上,矗立一座高大的關城。


  葉流西喃喃:“又不是沒去過玉門關遺址,就是個黃土台子,畫這麽認真幹嘛?”


  昌東俯身過來,在冊子上畫了條箭頭線,從“西漢”打向“西域”,說:“這是出關。”


  是啊。


  他又畫了個反向的箭頭,從“西域”打向“西漢”:“這是進關。”


  葉流西斜乜他:“有問題嗎?”


  “我們都有點先入為主,一直以來,我們生活在內地,想當然地覺得,出關是往外走,進關是往裏來……但是,如果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已經以關外為盤距地,那麽,以自我為參照,他們口中的出關和進關,跟我們是正好反過來的。”


  葉流西消化了一會,心裏驀地一動。


  她坐起來,細看冊子上的圖。


  昌東說:“這樣的話,那首歌謠就沒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和棺材上的畫,也能匹配了。”


  那歌謠,是以那群人的口吻唱的,追憶畫上那段往事。


  他們不知道因為何種原因,被逼迫著披枷出了玉門關,東返無望,久而久之,隻能把異域當家。


  出關一步血流幹:我再也不能出關回到大漢了,回去就沒命了。


  哪管我進關淚潸潸:我不是這裏的人,我不想進來,但皇帝隻顧自己風流快活,根本不管我淚流滿麵。


  這樣一想,玉門關好像是個牢獄啊。


  但肥唐不是說了嗎,流放犯人,沒有流放到邊界之外的,而且漢武帝治下,疆域不可謂不廣,他幹嘛巴巴的,在玉門關外建一個牢獄呢?


  走了灰八,來了豁牙,風格果然不同:太陽都老高了,還沒有開灶的意思。


  倒是孟今古營地一片歡騰:今天天氣太好了,這種光線,絕對能出大片。


  sion連今天這一輯的主題都想好了,盛世樓蘭。


  他催孟今古去找昌東取經:“你不是說你那朋友對白龍堆很了解嗎?問問他哪裏景觀最好,我們過去取景。”


  孟今古滿心不情願,又不好回絕,磨磨蹭蹭到昌東麵前,還沒來得及說話,營地那頭忽然有人暴跳如雷。


  昌東覺得奇怪,這倒正好給了孟今古開口的機會:“那個攝影師老錢,脾氣可暴躁了,動不動就罵助理,打光不對也罵,機子沒調好也罵,藝術家都這樣,難伺候。”


  但今天這難伺候的程度似乎尤其高,連摔鍋的聲音都出來了。


  昌東說:“過去看看吧。”


  他知道孟今古隻是聽差,真正拿主意的是sion:正好過去勸勸他,營地外不安全,不適合外拍。


  剛到跟前,就看到sion拚命拉住老錢,跟他對峙的居然是喬美娜,手臂張著,護住身後的攝影助理,那助理二十出頭,個子不高,長得老實巴交的,一臉苦相。


  另一個模特和化妝師站在邊上左右為難,這不比和豁牙吵架立場明確,自家營地,不好站隊。


  喬美娜很不客氣:“有事衝我來,別怪小馮。我讓他幫忙的。”


  老錢吼:“你懂個屁!長臉不長腦子,你知道那機器多少錢嗎?”


  昌東看老錢長得粗壯,卻跟喬美娜一個姑娘家赤眉白眼,覺得有點好笑,對sion說:“別攔著他,你鬆開,他不敢打人。”


  又看喬美娜:“怎麽了啊?”


  喬美娜眼圈一紅。


  事情得從昨兒跟豁牙吵架說起,她雖然被葉流西說得不吭聲了,但是心裏頭憤恨難平,老錢脾氣不好,所以她臨睡前去找小馮,問他有沒有什麽設備可以夜拍……萬一豁牙狗改不了吃屎,拍下來也是個證據,現在治不了他,出了白龍堆也不遲啊。


  小馮是公司這一趟配給老錢的助理,多的是機會開老錢的幾箱器材,他想在美女麵前討表現,答應找找看。


  一番倒騰,夜拍的設備沒有,倒是讓他翻出一台形狀挺新奇的攝像機,小馮沒操作過,心裏好奇,玩了兩把又放回去了。


  還以為是小事,沒想到早上老錢檢查器材時發現了,立馬炸鍋。


  有昌東這個外人在,老錢脾氣已經壓下去不少:“要是普通機子也就算了,我也不是小氣的人,這種超高速攝像機,價錢海了去了,能拍子彈穿牆,懂嗎?我留著是拿來拍特效大片的,你用來拍沙子!這種沙暴天,機子壞了怎麽辦?卡沙怎麽辦?”


  小馮差點哭出來:“錢老師,對不起,我就是抬起來試了下機子,很快就關了,我以為沒拍到東西……前後最多幾秒鍾。”


  老錢冷笑:“你不知道什麽叫超高速攝像機啊,哪怕一秒鍾,轉換成標準視頻都要好幾分鍾。”


  昌東心裏一動:“錢老師,一秒鍾能轉成這麽久?”


  老錢見他剛還對自己不屑,現在態度有轉變,心裏有幾分自得:“要不能叫超高速嗎,說白了就是拿速度換時間,一秒鍾,你可能什麽都沒看見,但是人家相機已經噠噠噠拍了幾千上萬張了,轉換出來,那就是一段長視頻……隻要是鏡頭裏的,蛛絲馬跡,一丁點都不放過。”


  “我能看看嗎?”


  老錢愣了一下:“看機子?”


  “不是,小馮拍的,可以轉成標準視頻讓我看一下嗎,麻煩您了。”


  轉視頻倒不麻煩,老錢器材都有,軟件畢備,就是小馮明明是胡拍,轉換出來真是有損他超高速攝像機的威名。


  把電腦屏幕讓出來給昌東的時候,老錢還忍不住絮絮叨叨:“他都是胡拍,晚上光也不好,你看全是糊的,要是技術好光照好,你都能看到沙粒在空中怎麽個飛法……”


  確實是糊的,畫質也渣,昌東隻能看到明暗的轉移,深色從兩邊慢慢往中間合攏,聚成濃重的一道之後,又從中間往兩邊緩緩發散,末了定格成一片模糊的黑。


  整個過程時長3分多鍾,期間,孟今古他們都來看過,瞥了幾眼就放棄了……黑乎乎的一片,到處都是噪點,想不通昌東為什麽能這麽無聊,堅持著從頭坐到尾。


  昌東心頭發冷。


  如果一切都是幾秒鍾內發生的,那麽就很容易解釋了:


  ……肥唐躺在地上撒著潑,什麽都沒看見,忽然被拽飛出去十幾米遠。


  ……喬美娜的車門莫名其妙被打開。


  ……鐵鍁忽然從遠處橫舞而來,割斷了灰八的喉嚨……


  他和葉流西提起時,總說“那個東西”,覺得它像隻看不見但活動自如的手。


  這手,就是白龍堆隨處可見的風和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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