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程青青

  午夜。


  尚燁華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夢見了程青青,她的音容笑貌明媚如光,照耀了那時一心求死的他。


  他逐漸強烈地想要活著,第一次覺得,原來長生是一件多麽美妙的上天饋贈,可以讓他在這世間,遇上了溫婉可人的程青青。


  初見時,程青青笑著打趣:“你看著年輕,說話卻像個老頭,古板生硬,不知變通。”


  他笑著答:“我比你大了不知多少歲!”


  程青青又問,是大了多少?可他卻沒再答。


  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


  自他出生起,他便沒有父母,就像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長大的,隻記得有意識開始,自己便生活在一個大院子裏,院子裏有仆從、丫鬟,他們都會親切地問好,叫尚老爺。


  他常做夢,會夢到各種千奇百怪的東西,還會夢到各種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夢中經常會出現一位留著白胡子的老頭,絮絮叨叨地與他講話。


  老頭說,他是千年前隕滅的神,而尚燁華則是神的使者,為了傳達神的旨意才存在於這個世間。


  神賦予他知曉萬事的能力和千年萬年的生命,他並不算人,也不是神,更不是妖怪,是個神創造出來的東西,待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是自己生命的盡頭。


  尚燁華那時是個年少氣盛的小子,哪信老頭的話。


  即使夢中的場景都會一分不差地出現在現實中,他也不信。


  直到,院子裏的奴仆越來越老,而他,依舊如往日青春洋溢。


  最後,他不得不信。


  長生的本身就是不可置信。


  事實就是毋庸置疑。


  他是世間一個特殊的存在。


  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他也搬離了原來居住的院子,從東方搬到了北方,又從北方搬到了南方,度過了數百年後,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這個與程青青初遇的地方。


  程青青是這一片有名的美人兒,每日都在街上賣著香甜的豆腐,白又滑的豆腐水嫩嫩地,她用了祖傳的方法,將一道最簡單不過的豆腐腦,鼓搗地香色味俱全,食客一批接著一批,生意紅火。


  人紅是非多,旁邊的商販有氣不過程青青生意的火爆,便背地裏下了絆子,給她的豆腐腦裏麵下了些巴豆,害那天吃了豆腐腦的食客皆壞了肚子,不再常來買豆腐腦,還有甚者,將程青青告上了衙門。


  而這,便是尚燁華與程青青初遇的源頭。


  他那日做夢,又遇見了那白胡子老頭,老頭說,這兒有件冤案,街上賣豆腐腦的閨女是個好人,卻被誣陷在食物裏麵加不好的佐料害人,讓尚燁華還閨女一個公道。


  這一還,便是賠了一生。


  他那平靜了百年的心,在見到衙門內那麵若桃花的程青青的一刻,劇烈地跳動起來,渾身的氣血像是又重新活了過來,歡快地崩騰在體內的每一條血管。


  他也說不清楚,那是什麽樣的感覺。就像在一百種美味佳肴中,突然吃到一道最合口味的那份,所有的味蕾都在齊齊歡呼,整個人都因為吃了喜歡的東西,而變得幸福起來。


  程青青,就是那一百種美味佳肴中,最合口味的那一份。


  後來,成為尚夫人的程青青問,為什麽當初他會出現在衙門,為素昧平生的她與知府大人抵抗,尚燁華總是笑著含糊掉,而這也成為了程青青至死還未知道的謎團。


  程青青剛懷上程琪睿的時候,尚燁華當晚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沒有了白胡子老頭,有的是一道又一道的厚重帷幔。


  繁複的花紋,素雅的顏色,熟悉至極。


  這是他臥房中的裝飾。


  從帷幔中,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聲音淒厲但又帶著柔意,是他的青青。


  他迫不及待地揭開一層又一層的帷幔,想要救出被困在帷幔內的青青,而夢中的帷幔卻怎麽也揭不到盡頭,他隻聽得青青更加淒厲的哭喊,無力感、失措感在這一瞬間爬滿了他的心頭,悶地他喘不過氣來。


  “青青!”


  “青青!怎麽了,你在哪兒?”


  “青青,我來找你,不要怕。”


  ……


  他奮力地將眼前所有的帷幔都扯了下來,所有的阻攔瞬間分崩離析,他看見了在最中心的青青,大著肚子,麵色蒼白,在看見他的那一刻,眼角含淚。


  她的下身是一灘血水,紅地嚇人,有一個粉色的肉團從血水中爬了出來,身上還留著與青青相連的臍帶。


  肉團轉過頭來,燦亮的星眸,笑起來會眯成一條好看的曲線,像極了青青,他的頭發烏黑,上麵還帶著黃色的粘膩,看起來並不幹淨。


  肉團笑著低頭,扯了扯臍帶,小小的動作使青青大聲尖叫起來,她雙眼瞪圓,瞳孔逐漸發散,麵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去,年輕白淨的臉上瞬間爬滿了皺紋,幹澀地有如沙漠,仿佛是被抽幹的。


  “青青。”


  “青青……”


  “青青!”


  懷中的人軟弱無力,緊閉雙眼,不管尚燁華怎麽叫,青青就像失去了生命的布偶,在肉團接觸臍帶的那一刻,永遠地消失在了這世間。


  青青的死去,使那肉團逐漸長大,他的臉色紅潤起來,五官張開,眉眼間還帶著她的清秀。


  這是他們的孩子,卻在出生的那一刻,奪走了青青的生命。


  尚燁華知道,隻要是在夢中所見,將來必定會發生。


  而青青的此次懷孕,會讓她因此喪命,他絕不能讓她生下這孩子。


  他開始向他人詢問,孕婦有什麽忌口,有什麽不得已。


  在不傷害青青的前提下,全數用了上去,就連秘製的墮胎藥也沒撼動青青懷中的孩子半分。


  他窮途末路,去找了白胡子老頭幫忙。


  老頭很熱情地答了尚燁華的問題。


  “你隻是個被創造出來的另一種東西,本就不是人,你與人生育了孩子,那孩子自然也不是人,他傳承了你的長生,卻隻獲得了一半的力量,身體為了活下去的本能,便會尋找出生後最接近的生命,吸取她們的生命,獲得不完全的長生。”


  “既然有了孩子,那孩子便得了你一半的能力,自然對什麽墮胎藥毫無反應,如今,唯一的方法便是生下孩子,在孩子尋找生命體的那一刻,切斷孩子與青青的聯係,給予他別的什麽。”


  他照數做了,在青青生孕的時候,一直侯在她身邊。


  他要孩子吸取生命的那一刻,切斷他與母親的聯係,讓孩子吸取他的生命。


  青青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有經驗的穩婆說,是個健壯的男娃娃。


  青青開心極了,什麽補湯,什麽大魚,隻要是對胎兒好的,她都吃下去。


  “以後,我們還要生個女孩,我要教她怎麽做豆腐腦,把我們老程家的祖傳秘方給傳承下去。”


  “好,我們以後生一窩,男孩子也要學做豆腐腦。”


  青青咯吱咯吱地笑,依偎在尚燁華的懷裏,安逸幸福。


  十月的世間一轉眼就過。


  尚府中的氣氛也肅重起來,尚燁華神經緊繃,在青青身邊寸步不離,生怕她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誕下孩子。


  青青為此還笑了他幾次,說從未見過如此想要看孩子降生的父親。


  初七的晚上。


  青青躺在床上,正側著身子與尚燁華說著私房話。


  頓覺一陣腹痛,沉沉地墜下去,額間冒出了一層冷汗。


  尚燁華在這幾月早就從穩婆口中得知了不少關於接生的事情,見此狀,忙從床上跳了起來,將青青扶正,向外叫了丫鬟與穩婆進來。


  一堆人圍著青青轉,手忙腳亂。


  年幼的丫鬟見到滿是血漬的白布時,腦袋昏了下,又忙振作了精神,有條不紊地聽從穩婆的吩咐。


  孩子沒多久便生了下來,他閉著眼睛,大聲啼哭,渾身不知道是粉色的還是紅色的。


  青青正覺疲軟,聽到孩子銅鑼般的哭聲,此時更是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閉了眼睛,養神。


  穩婆將孩子收拾幹淨,用布裹了起來,送到了尚燁華的懷裏,他低頭看了一眼,臍帶已經被剪斷,孩子也被布包了起來,一切都與夢中所見不同。


  臥房內,不斷有人陸陸續續地退下去,尚燁華將孩子送到了青青的身旁,看她強撐著身子,起來看孩子。


  或許是聞到了母親身上的味道,本哭鬧的孩子漸漸安靜下來,徐徐地呼吸著,睡了過去。


  尚燁華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這麽些月來,他第一次如釋重負地笑。


  “青青,看,我們的孩子。”


  青青卻沒什麽反應,低著頭,深情凝視著孩子,眼眶濕潤,說話的語氣都帶著抽噎。


  “尚郎,我快要死了……”


  “懷上孩子的那天起,我每天都會做夢,夢中會有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而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會在幾日後,一一出現。”


  “昨晚,我夢到了自己倒在血泊中,和我臍帶相連的孩子正睜著大眼睛衝我笑。你說,奇不奇怪。”


  “我害怕極了,也不敢告訴你,這幾天,你總是深思焦慮。於是,我便提前知會了穩婆在我們院裏等候,房內一有動靜就讓她們衝進來。”


  “你在說些什麽?”尚燁華伸手拂去青青臉上的淚,心疼道:“孩子不是安全降生了嗎?你不會死。”


  青青卻絕望地搖了搖頭:“那是因為時候未到,夢中的我是在醜時去的,而現在,還是子時。”


  話音剛落,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是巡邏的仆從,每晚一更準時出現。


  安靜睡著的孩子忽然睜開了眼睛,星眸沉沉,像極了他的父親。


  青青的肚內收縮,劇痛從下麵傳來,她眼角餘光處能看到有猩紅的血色正點點滴滴地滲透出來。


  孩子的手從裹布中掙紮了出來,在半空中揮舞著,被尚燁華一把握住。


  白胡子老頭說過,隻要切斷了孩子與母親的聯係,他便可以吸取他人的生命來獲得殘缺的長生,既然如此,那便吸他的。


  雙手忽然被一股大力禁錮住,尚燁華半回頭,是一個翩翩貴公子,模樣清秀,是他的熟人,八夏。


  “她的命數已盡,本該在今日去的,切不可逆天改命,將自己賠了進去。”


  尚燁華此時已經失了理智,哪管什麽逆天,哪管什麽不可以,他隻要留下青青。


  “你不要插手。”


  脖頸一道重擊,八夏打暈了尚燁華,他失了力氣,眼睜睜地看著孩子笑著將手放在了青青的身上,本被切斷的臍帶憑空出現,又再次鏈接了青青與孩子。


  孩子的麵貌越來越深邃,隱隱有他年輕時候的樣子,而另一邊的青青卻極快地老去,伴隨著淒厲的叫喊,再也沒了聲音。


  一切都和夢中,一模一樣。


  “芸芸眾生,皆有命數,死去,說不定是再生。”


  這是尚燁華失去意識的那一刻,八夏在他耳旁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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