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再去酒樓
一夜未眠,貓兒不斷書寫繪畫的筆終於在天明的第一聲雞鳴中停下。
他與那柳小姐的故事也畫上了一個句號。
焦三角老淚縱橫,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擦去淚跡,雙目渾濁,頭頂似乎長出了幾根白發,一夜之間,人竟然生生老了幾歲。
有人早起漱口穿衣的各種聲響傳來,把這個寂靜許久的小小空間充斥滿盈,提醒著,天亮了。
貓兒額前的厚重碎發擋住了他的雙眸,嬋嬋此時也看不出他的眼睛裏有些什麽。
她想起了與貓兒初遇時,他遞給她的三幅畫。
那時她還天真以為,在金絲籠裏麵的是貓兒心之所許的美人兒,他就算是個啞巴也要穿越大海去救他的女人。
多麽有膽量有擔當的男人……
多麽動人的愛情故事……
而故事卻是完全相反。
嬋嬋不知道在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真的情感存在,貓兒如今對柳小姐又是什麽樣的想法。
愛過,恨過,所以寧願形同陌路,也不願再相見嗎?
胸腔一陣翻湧,似乎有物重重地壓倒在嬋嬋的心上,透不過氣又狠狠地疼著。
腦海不斷閃現各種畫麵,有各種各樣或熟悉或陌生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喜歡你”
“我娶你。”
“其實我也很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可我不喜歡你……”
心髒被扭成一團,抽搐地疼,忽爾,手背有溫暖的觸感傳來,帶走了所有的不安與難受,一直重重壓著心髒的莫名力量也消散了。
嬋嬋整個人都鬆弛下來,深呼吸了幾次,抹去額間的細汗,待回神過來,才抬起頭對司溫初笑,小聲地說了一句:“謝謝。”
司溫初難得沒有扯皮,見嬋嬋好轉就收回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那邊,焦三角站起身,他那佝僂的身姿在初陽的光輝照耀下,遠遠看去就像一隻蝦仁,彎曲身子,懷抱自己。
“貓兒,以往的事情就忘了,以後我焦三角有吃的,絕不會少你一口,等這幾日我們在永梧鎮唱完約好的戲,我們就收拾行李,去海外。”
他打定了主意,不能再讓貓兒吃一點的苦,在長安他過得不好,那就出海去,無人知曉過去,重新開始。
方才,在焦三角出外頭的時候,就為戲班子招攬了一門生意。
這幾日,長安的平宰相就要過來,酒樓裏麵原本唱戲的班子因為接了鄰村的生意,出了鎮子,路上撞見了劫匪,耽擱了幾日,再加上現在安防加嚴,他們一時半會兒進不來,最早也隻能在後天進鎮。
酒樓名叫望海樓,就是今日嬋嬋為了打聽出海消息去的那個酒樓,這是永梧鎮最大最好的酒樓,為了宴請平宰相,沒有戲班子唱戲助興可怎麽辦。
恰好望海樓掌櫃今日也聽說了鎮子裏麵來了一個也是從長安來的戲班子,就想著來請他們救救急,問過人,就往焦三角眾人下腳的客棧來了。
二人剛好在路上遇見,就找了個茶館把事情談好。
望海樓掌櫃答應,等戲班子唱完戲,就給焦三角五個金元寶當作報酬。
焦三角已經好久沒有見過金元寶了,更何況是整整五個金燦燦的元寶。此時掌櫃一說,他立馬答應了,讓戲班子明日一早就來酒樓。
時間已經不多了,坐在屋內的眾人此時都站了起來,收拾各自的裝備起來,焦三角不放心讓貓兒一人呆在客棧,就讓他跟在戲班子裏,與做雜役的康弘光一起去望海樓搭把手。
各方收拾,一轉眼就到日落。
江木蘭繪上了濃豔的妝,大紅眼影美的迷醉,身上又擦了慣用的桂花膏,濃烈的味道染香了戲服,隔老遠就能聞到。
在後台吊著嗓子,玉手柔如無骨在半空中好似枝葉伸展,保持著美麗的姿勢。
焦三角催促著眾人上台,囑咐著各種道具,雖然今天早上他還像個脆弱愛哭的孩子,對在貓兒身上發生的一切感到難過,但是對戲班子的熱愛也不容他在今日有什麽失誤,這是他的職業道德。
隻強打著精神支撐著。
嬋嬋和司溫初在一旁幫不上什麽忙,隻好跑到康弘光那兒幫忙搬點東西。
“你剛剛怎麽了。”司溫初接過嬋嬋手裏捧著的重物。
嬋嬋怔了怔,笑:“就是胸口有點疼,現在已經好多了。”
“經常如此嗎?”
“當然不,我自從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後,身體健朗,一直沒有這樣的毛病,也就去鬼村後……”
嬋嬋沒有再說下去,腦袋一激靈,自己從來沒有想過,這疼痛到底是怎麽引發的,自己沒有像桃桃一樣的心疾,更沒有受傷。
追究起來,她是從見到貝子後,才開始做各種各樣奇怪的夢,也忽然有了召喚妖怪的靈力,那胸口時而的疼痛也是從那時才開始的。
難道,自己身上的三魂還真是從貝子身上偷來的?
所以才會做各種各樣奇怪的夢?
可夢中所感所受,如臨其境,那痛徹心扉的感覺倒像是自己親身經曆過。
前方的戲開場了,砰鏘咚啪的聲音一個接一個默契地交合在一起,江木蘭開了腔,台下叫好聲陣陣。
平宰相咿咿呀呀地也跟著木蘭吟唱,他酷愛昆曲的行腔婉轉,在長安的時候就常常請戲班子來府內奏上那麽一段,配上一杯小酒,兩碟小菜,美矣。
“台上唱花旦的是誰?”平宰相使了小廝前去問酒樓的掌櫃,江木蘭把這《牡丹亭》杜麗娘死後幽魂重遇貧寒書生的柳夢梅的欣喜雀躍和死而複生與書生結為夫妻的曠世愛戀表演地淋漓盡致,他是個戲癡,《牡丹亭》的戲他聽了不下百場,卻都沒有這位花旦帶來的震撼。
小廝沒多久就回來了,身後還跟著望海樓的掌櫃。
掌櫃見了平宰相,向後一退,俯身拱手,行了個禮,得到平宰相的示意後,才直起身來,告知平宰相:“宰相您打聽的這位花旦名叫江木蘭,長安人士,是焦家戲班子裏頭,剛從長安來到我們鎮上,不知您是否聽說過。”
焦家戲班子?那個焦三角嗎?
平宰相高深莫測地一笑,晃了晃手中的茶杯,吹開那浮在水麵的大朵茶葉,輕啄一口,半晌才回話:“帶那個女子來我房裏。”
掌櫃怔了怔,片刻就恢複了神態,諂媚地笑:“小的這就去。”
笑著告退,人就急急衝向了後台。
他做酒樓生意久了,宰相的話他聽懂、明白了,請她去他房裏,明著是說些和昆曲有關的事兒,暗著,嘿嘿,那出來那就是宰相的人了,他做些小本生意,不能得罪這種權貴。
那花旦願意最好,不願意,哼!那也得去!
後台熙熙攘攘,掌櫃被幾個不長眼的人撞了幾下,一身老骨頭都要散架了呦,一雙鷹眼四處掃視,終於,在梳妝台那兒,看見了正在拆頭飾的江木蘭。
這裏人多眼雜,要是到時江木蘭不願意去陪宰相,鬧起矛盾來,他就不好帶著她出門,於是,掌櫃邊注意身旁走過的人,邊哄騙著江木蘭:“木蘭,焦班主在外頭叫你。”
木蘭疑惑,戲都演完 了還有什麽事嗎?扭頭在人群中尋找焦三角,終是沒有找到,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班主找我什麽事?”
掌櫃麵露難色,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他隻叫我叫你出來,具體什麽事我也不清楚。”
木蘭這時,頭上臉上的裝飾都已經收拾地差不多了,沒再多想,起身就和酒樓掌櫃出了後台。
酒樓裏麵宴請的賓客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有的去了官府驛站,有的就在酒樓休息,小二雜役們清理著餐桌的渣滓,交相交談著,聲音不大,足夠兩人聽見,見到掌櫃帶著江木蘭上了樓,就有人說了一句:“這是去平宰相的房裏?”
“是啊,聽說宰相指名要這花旦去他房裏。”
“那平宰相都多大年紀了,年過半百還如此精力旺盛!”
二人對視一笑,對著今晚將要發生的一切心下了然。
不知何時有一個打扮怪異的男人站在二人背後,回頭一看,額前的碎發遮住了他的雙眼,整個人瘦瘦弱弱的,弱不禁風的樣子。
他咕噥著什麽,手裏激烈地比劃著,見小二一頭霧水的樣子又從懷裏拿出紙筆,在紙上寫下:“你們剛剛說木蘭怎麽了?”
小二沒在意,怒了努嘴:“宰相大人聽完木蘭姑娘的《牡丹亭》後,就喚我們掌櫃去請她,剛剛我們親眼所見,被掌櫃帶上樓去了。”
貓兒握緊了拳頭,不發一言,冷著臉跟著上樓去,經過還未收拾幹淨的餐桌時,拿了一塊已經被吃光了肉的雞骨頭,前端被磨得尖尖的,發著森冷的光。
小二見著事態有些怪異,上前去攔住了男人,問:“你要幹嘛去?”
貓兒撩開額前的碎發,露出他的黑色雙眼來,眼眸寒冷如二月寒霜,緊繃的唇角有如雕塑,幹淨利落的弧度,他嘴巴動起來,這次小二終於聽清他在說什麽,短促而又極具爆發力地一聲:“滾!”
小二退了半步,嘴裏還是罵罵咧咧地:“哪裏來的怪人!”手上卻再沒有什麽動作,他不敢再去攔那個怪男人,怪男人的眼眸帶著視死如歸不管不顧的殺氣,小二很難形容這種感覺,就像在野外被猛獸盯上的獵物,背脊發涼,退無可退,絕望地呆在原地,等待著死亡降臨。
怪男人上了樓,另一個小二拍了下腦袋,恍然大悟地說:“我終於想起他是誰了,就是那個戲班子的人,我在馬廄那裏見到過他。”
“不早說!快去找戲班子的人,我看他的樣子是要殺人啊!”
二人放下手中的活計,往那後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