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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迷路的布裏歐修 (七)

  尼卡2020-07-09

  車子無聲無息滑動了一段距離,穩穩地停在路邊。這個位置停得剛剛好,正在一片樹蔭下。靜儂不知道司機姑娘是不是特地選定的這個位置,總之剛剛好。她看著藤子跟沈緖楷擺手示意,轉身走了,以為沈緖楷會馬上上車離去,但是他並沒有。


  他走到車前站下來,往海邊望了一眼。


  靜儂跟司機說請等我幾分鍾,開門下了車。剛下過雨的夜晚,輕風潮濕中有一絲清涼,越往海邊走,涼意越重,她輕輕撫了撫手臂。這段距離並不遠,她很快就能走過去,然而她走了沒幾步,發現沈緖楷也在往前走,看樣子是要到海邊走走去。


  她想喊他一聲,張了張口,又忍住了。


  她忽然有點猶豫,覺得自己就這樣出現在他麵前,應該會讓他特別意外……還好沈緖楷並沒有走遠。他在木棧道上站下了。海風把他的襯衫吹得鼓了起來,讓他看起來像背了半隻白色的氣球……隻是這氣球裏像是充了水,是沉重的。


  許是聽見了腳步聲,沈緖楷回了下頭。


  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從棧道另一側的礁石上飄了下來,他微微一愣,但沒等看清來人的麵容,也已經認出是靜儂。


  他看著她往自己身邊走來,問:“怎麽又回來了?”


  “對不起,我剛才不知道你在這裏。”靜儂答非所問,但沈緖楷看著她的神情,讓她明白他是懂了她的意思。


  “是我讓藤子別說的。”他說。


  “她沒講,是我猜到的。謝謝你給我送藥箱。”靜儂說。


  沈緖楷一點頭,倒沒問她是怎麽就猜到了,似乎這是個完全不重要的問題。他仔細看看她的臉,說:“來之前你和藤子的手機都沒打通。”


  “對不起。”靜儂又說了這三個字。


  “這沒什麽,是我來得不巧。”沈緖楷說。


  靜儂一時沒有說出話來,隻是看著他,忽然覺得他從神情到姿態都顯得有些疏離……她輕輕攥了下手。她此時確信,沈緖楷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了修任遠,應該也已經知道他今晚在場。


  她喉嚨像在冒火,忍不住輕輕清了清喉嚨。


  沈緖楷說:“你明天還要出門,該早點休息的。等你旅行回來咱們再聊。如果到時候,還有這個必要的話。”


  靜儂怔了怔,看他雙手扶在木欄杆上,風轉了個方向,襯衫被吹得緊貼在他背上,寬厚的肩膀顯得非常結實而且……強硬。她深吸了口氣,說:“那……”


  其實她不是非要說什麽,沈緖楷這態度也的確讓她完全開不了口。


  “我送你上車。”沈緖楷說。


  “不用的。”靜儂說。


  沈緖楷沒回頭,看樣子並不打算堅持。


  靜儂看著他緊緊按在木欄上的手,因為用力,青筋畢露。她心慢慢沉下去,但忍住沒有出聲。


  “不好意思我這會兒情緒不太好。”沈緖楷說。


  “沒關係。我隻是……既然知道你在這,覺得應該來跟你當麵道謝。那……我這就走了。”靜儂一口氣說完。


  沈緖楷放開手,插在褲袋裏。


  他看著仍然在陰雲密布的天空下黑沉沉的海麵,不知是想要說給靜儂聽,還是僅僅隻是想說給自己聽,聲音很輕,低沉而有力量,一個字一個字地沉下去,破開浪,沉入海底。


  他說:“……究竟誰更幸運,死去的,還是活著的?十年來,這個問題我始終沒有找到答案。”


  靜儂站在他背後,呆住似的一動不動。


  風不冷,但仍然像箭一樣能把人身體穿透。


  片刻之後,沈緖楷轉回身來,並不看她。但他走到她身邊,輕輕扶了一下她的手臂,沒有說什麽,帶著她沿著木棧道走了幾步,跨過礁石,穿過停車場,將她送到車邊,把車門打開。


  “晚安。”沈緖楷說。


  “……晚安。”靜儂說。她眼睛是望著他的,但他沒有看她,已經到了舌尖的那句“你真的還好嗎”就停在那兒了。


  沈緖楷朝司機示意開車,站在路邊看著車子開走,好一會兒一動不動。等車子完全消失不見,他才轉了下身,“藤子?”


  “哎!”藤子的身影從灌木叢後閃了出來。她抱著手臂,探身看看靜儂車子離去的方向。“走啦?都聊什麽了?”


  “沒什麽。”沈緖楷從從容容地說。


  “我還以為你會送她回去。”藤子說著,看看他臉色。ねこ


  沈緖楷抬手按了下右邊的眉心。


  藤子看他這樣子,偷偷吐了吐舌,不敢隨便出聲了。但過了一會兒,到底忍不住,說:“靜儂跟他也沒什麽,整晚都沒說幾句話。我們班同學……大家都是同學,就算心裏有什麽,麵子上也要過得去,這點事我們還是懂的。”


  “不是因為這個。”沈緖楷沒往下講。


  看藤子一臉的歉疚,沈緖楷倒笑了笑,說:“跟你們沒關係,該怎樣怎樣。”


  藤子看著他,說:“我好想抱抱你。”


  沈緖楷瞪了她一眼。傷感的氣氛突然就顯得有點兒滑稽。


  他的手機響了,拿出來看了看,眉頭微微一皺,看了藤子問:“潤涵知道嗎?”


  “知道了。他剛問過我,我照實說了……你又沒囑咐我不可以跟他講。他也是不放心靜儂。問完了靜儂感冒怎麽樣,順嘴問的。”藤子說。


  “注意點以後別什麽都和他說。他脾氣不好。”


  “知道了。”


  沈緖楷接聽電話,聲音低沉地應了一聲,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他頓了頓才說了句今晚就算了……他跟藤子示意自己這就走了,藤子說了聲小心開車,看著他邊走邊講電話,掛斷之後把手機往車裏一扔,開門、上車、發動……車子起速非常快,藤子還沒有反應過來,車影子都不見了。


  車開得像不要命了似的。


  藤子歎口氣,後退幾步靠在旗杆上休息片刻。


  這一放鬆,頓時覺得從頭到腳每一塊肌肉都有點酸痛。從昨晚到現在,她都沒怎麽睡,全憑一股勁兒拿著忙前忙後,其實已經精疲力竭,可想到後院的同學會還沒散,這股勁兒就還不能鬆。她站穩些,甩開裙擺大踏步回到聚會現場去——此時桌上的餐酒又換了一輪,大家卻像是沒什麽動力再吃了,隻是喝酒說話,一個個臉都紅紅的,似乎還有人哭過了……她坐下來,就聽見孟凱托著下巴,朝司徒躬說:“……人賈飛也沒說錯,像你們幾個,早就定了去海外念藤校的,就這樣不用參加高考的,有啥影響?說什麽代表自己說沒關係……你們當然沒關係啊……”


  司徒躬轉過臉去,冷冷地說:“可是影響就是一場考試嗎?你是沒看見拉起警戒帶的現場嗎?案發後到停課自由複習那幾天,去衛生間的路上不會經過那裏嗎?晚自習課間你敢自己一個人去衛生間嗎?OK,膽大的 OK……那麽,你這些年有沒有做夢夢見過渾身是血的沈緒模?我跟他隻是課外小組認識的關係都夢見過他好幾次,你呢?還有,案發那天當晚的晚自習下課,教學樓裏突然莫名其妙就斷了電,幾百人擠在樓道裏忽然有人說看到了沈緒模,滿走廊帶樓梯男生女生鬼哭狼嚎、擁擠踩踏慌不擇路的那個情形……這些年你有沒有想起來過?你一點沒怕過嗎?你沒怕過,你沒想過別人有沒有怕過嗎?不要輕飄飄地把我們輕易歸到了哪一組哪一類。再說國內高考我們也不是沒有參加,論成績我們也沒有比任何人差,抗住了壓力不代表心裏就沒有陰影了。”


  孟凱不出聲。


  “司徒這是幹嘛呀……孟凱和賈飛也沒說錯,在我們看來,你們幾位是受影響小一點。”


  “我不是說他們說得完全不對。而是覺得這事兒不能講得這麽絕對。好像我們沒有在考試上受影響,我們說句‘沒關係’就成了慷他人之慨。表態的時候不都挺積極的歡迎人家來?剛剛你們見了本人不也都和和氣氣的?這會兒說這些什麽意思?”司徒皺著眉。


  “意思就是我們覺得事兒可以翻篇兒了,別為了這事兒吵架好嘛?我收回剛才那句話,對不起低估了你們受影響的程度。誰讓咱們這些年也沒好好兒聊過呢?”賈飛說。


  司徒躬瞪了他一眼,把酒杯推到他麵前去。賈飛忙起身給她倒了杯酒,說:“你現在怎麽這麽能喝酒啊!”


  “司徒說起來陰影……那天晚上那陣子騷亂我可真記憶猶新,後來我看關於踩踏事故的任何新聞都手心冒汗。那會兒就是大家一擠,我在樓梯上摔倒了,好幾個人踩著我的手跑過去,還好當時有人在我身後一把把我拉了起來,要不然再有人絆倒,一個個疊上來,誰知道會怎樣!”


  “如果那天晚上不是方老師及時喊大家冷靜,搞不好出現踩踏事件……有時候想起來,那種窒息感,唉……”


  “我到考試前都在吃安定。一閉眼就害怕,不吃藥根本睡不著。還複習功課呢,上考場腦子都是空白的……是,我心理素質差,這我不怪別人。你看人宗小苔,還能超常發揮。”藍曉潔說。


  “哎,說起來範靜儂也是超常發揮?”劉明威問。


  “這關靜儂什麽事。”藤子皺眉,終於插了話。


  “不是,就單純說超常發揮。”劉明威忙舉手告饒。


  “範靜儂不算。她一直挺穩的,是發揮了正常水平。”段蘅很肯定地說。


  “不然咱們算算誰比較慘?”


  “比慘麽?總有更慘的……我複讀一年,轉過年再考,臨考那一陣子天天做噩夢……結果比起第一年考砸了從一本到二本的,更不如。隻是我們還有機會,死了的就沒有機會了……人家原本是要去 top2 名校讀熱門專業,一路青雲直上的。就算不太努力,就憑人家家世背景,隨便拿個什麽項目,在這個歲數人家也早就實現財務自由了……比慘?慘得過麽?誰不是一腔熱血、誰不會一時衝動……可不是每個人都隨身帶刀子能捅人。”藍曉潔說。


  “咱還是別說了,今兒本來是挺高興的。”劉明威輕聲說。


  “是嘛,本來是挺高興的,跑來說要道歉……可笑不可笑。誰要聽這個啊……”


  “但是你們有沒有換個角度想想——其實咱們中間也有高考考砸了的,我不是說一定和這件事影響有關,隻是說考砸了,之後一路努力,反而比一些進了大學開始放縱玩樂、沉迷遊戲的,要好一些?這其實是因禍得福哎。”


  “要換角度想,進監獄都不是壞事了是吧?”


  “好了好了,都喝多了是不是?別說了……聊點別的、聊點別的……”


  桌上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竊竊私語了一陣子,又有歎氣聲,另一邊幾個女生不知說到什麽,卻又在笑……藤子卻忽然覺得厭倦和疲乏。她踢開腳上的高跟鞋,盤腿坐在椅子上,一手倒了酒,一手輕輕按摩腳底……沒等她把這杯酒喝光,司徒躬就提議大家散了吧。大家紛紛附和,賈飛喊大家再來張合影。大家相互招呼著聚到一起來,拍了好幾張照,反反複複地拍,直到確定照片裏每個人的麵孔都看得過去,又開始拉拉扯扯地告別。


  藤子把大家都送走,回來看著張經理在看著人收拾場地,輕聲說了句辛苦。張經理看她已經露出倦容,忙跟她說快回去休息吧,這兒有我就可以。餐廳今天並不忙,打烊又早,早就歸置停妥了。


  藤子從桌上拿起自己的煙盒跟打火機來,正要走開,張經理忽然問:“柯教授還在前麵咖啡廳寫稿子呢,您沒把他忘了吧?”


  藤子瞪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才想起來確實有這麽回事兒,不禁吐了個英文單詞出來。“這一晚的事情沒有一百件大概也有八十件,誰還記得這個瘟神!”她抱怨。


  張經理笑著走開了。


  藤子歎口氣,點了煙,捏著往前頭走去。


  餐廳是打烊了,咖啡廳卻因為這個怪咖硬要在昏暗的環境裏寫稿還營著業……有些人,大概就是上帝專門造出來為難另一些人的。


  藤子想,柯正傑就是這種人。


  她推開沉重的橡木門,看手機屏亮了下,是靜儂發來的信息。她站下來看了一眼,有圖片有文字——靜儂收拾好的行李整整齊齊放在床尾的長凳上,小小一隻行李箱,裏麵果然放了那個藥箱。靜儂不管去多遠的地方,出門的行李總是盡量精簡,所以她知道她的行李箱裏一定會有空間放那個藥箱的。她給靜儂準備的隨身包被放在另一側。包裏都是貼身小物。靜儂有時很粗心,這些提高旅行便利感的小物件也許不會替自己準備……朋友嘛,重要性就體現在這個時候了。


  “吃藥,睡覺。”藤子回複。“愛你。晚安。”


  “晚安。也愛你。”靜儂回複了個轉圈圈蓋被子的小兔子表情。


  藤子看著這個可愛的表情,忍不住微笑,單手打字,回複道:“楷哥今晚……”她想了想,又刪除了,沒有多嘴。


  有些話,不該她來講。


  何況明天靜儂就出發。靜儂雖然有時遲鈍些,但看她去而複返、再看看兩人分開時的情形,沈緖楷的情緒她不會沒察覺到,何必非要在這個時候再多說什麽徒增她的心理負擔,畢竟出門在外,安全第一……她將手機收起來,往咖啡廳走去。


  靜儂躺在床上,眼見著對話框上方那個“對方正在輸入”消失,藤子的信息卻沒有回複過來,不禁發了呆。


  彈窗突然亮了,沈緖楷說:“明早我來接 Luna。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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