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拿破侖和朗姆酒 (一)
尼卡2020-04-24
今天的風很大。
當然這個城市最出名的特點之一就是春天風很大。
範靜儂一走出圖書館,就被強勁的東南風將長發和絲巾又卷又拽,整個人看上去像一個上吊的芭比娃娃,又美又殘酷。
風扯得頭皮微痛,她忍著,趕緊跑進車子裏。
幸而她的小車就停在路邊。就這幾步路,走得險象環生。
擋風玻璃前堆積著淺粉色的花瓣。那是西府海棠的殘骸。
她瞟了一眼路邊這一排海棠樹。
再看它們一樹繁花的樣子,要等明年春天了……
她發動車子,花的殘骸被風卷起來,瘋狂旋轉了一會兒,很快不見了蹤影……她微微抬了抬眉毛,撫了撫被風吹得毛毛躁躁張牙舞爪的長發。
也許該挑個時間去把這長發剪短。
留了十年的長發,最近時常令她厭煩……
十年了,還是有點舍不得。
就是這份舍不得,盡管厭煩,她還是一日日拖延下來了。
她輕輕歎口氣,皺了皺眉,左右看看,確定周邊安全,這才起步。
她看了眼儀表盤上的時間。用不了五分鍾,她就會到達蘇記門前。
蘇記是家小小的西點鋪子。鋪子裏的拿破侖蛋糕很好吃。她常常在下班之後拐過去瞧一眼。五點鍾出爐的那一份總是最搶手。運氣好的話,她會帶走這一天當中最後的兩塊。為此她得在毛細血管般的老城區單行線裏穿行五分鍾,繞著學校外牆轉個半圈。
想到美味的拿破侖蛋糕,她頓時覺得餓了。
蘇記隻是家小鋪子,多年以來人手最多的時候也不過四個,全都是蘇家自家人,是非常典型的家庭作坊。如今隻有父女倆在經營,任店員的 Sukie 早幾年從大學裏畢業就來店裏幫父親的忙,見到她還是會熱情地稱呼一聲範老師。靜儂也想過走走後門讓她留兩塊拿破侖蛋糕,可每次話到嘴邊都咽下去了。
她願意保留一點小小的懸念。
小鋪子人手不夠店麵狹窄,產出隻夠附近居民和散居在這城市裏的忠實食客享用,至今連網上售賣都沒實現,如果不是 Sukie 來做了店員,恐怕還在堅持用現金付款。
有時候她想到緩慢變遷的蘇記,難免聯係到自己身上。
幾年來她的生活主要就是家和學校,兩者門到門的距離不超過五百米,工作日生活圈子不超過三公裏……這麽單調的生活也需要一點點調劑,比如拿買蛋糕來當占卜。
買得到就像是得了個上上簽。
究竟這上上簽有什麽用呢?
並沒有什麽用。
可是快樂能持續超過五分鍾,這一天就算是賺到了,不是嗎?
Sukie 似乎能明白她的心理,主動提過一次幫她留拿破侖蛋糕被婉拒之後,再也沒有開過口。碰巧趕上有貨,看著她雀躍的樣子就會露出會心的笑容,妥妥帖帖幫她打包。
靜儂常說這間小西點鋪子就像個魔法盒子,打開來會看到什麽全看運氣。
滕藤子每次聽她這麽講,都笑著說她實在是有夠無聊的……有幾次她眼睜睜看著人家當著她的麵把剩下的拿破侖蛋糕包了圓兒——遇到相熟的鄰居也會聊兩句,講小範也來買點心呀,就拎著蛋糕出了門……最經常跟她搶蛋糕的是歐家的伯母。歐伯母是來給她的寶貝女兒買。
歐家距離她的家也不過五百米。和她不一樣,聽碩歐家做法醫的女兒忙得經常好幾天都沒空回家換衣服。有時候她很羨慕人家工作能這樣忙碌,當然這不代表她的日子不夠豐富。
範靜儂琴棋書畫無所不好,雖然算不上精通可每樣都學過一點,也長久地保持了有熱情而不沉迷以至於過度消耗精力的狀態。
一張牡丹圖從描線到暈染到裝裱能花掉她一整個禮拜的業餘時間,等畫晾幹的工夫她還能烤出巧克力慕斯蛋糕、乳酪蛋糕……等等等等對她來說簡單易做的點心好帶到圖書館和同事分享。
她實際上是個不會無聊的人。
即便如此,一個單身獨居看上去並沒有什麽缺陷的年輕女人不怎麽出門交際,一下班就回家別人再以什麽樣的理由約也很難約得出來,難免被人認作清高孤僻。
她倒不在意這個評價……這個評價給她的困擾絕比不上買不到新鮮出爐的拿破侖蛋糕來得刺激大。
藤子有一次好奇地問過她,你那廚房裏十八般兵器樣樣都有,巧克力慕斯蛋糕都做得了,拿破侖蛋糕做不了麽?這家沒有那家也買不到麽?開車往前走五百米,另一家西點鋪子種類更加豐富、店麵更加寬敞潔淨高級豪華,不能買嗎?
做不了。
不能。
因為……
範靜儂刷卡出校門,右轉駛入林蔭道,一路右轉下了坡,在第一個紅燈處停下來時,抬眼看了看學校正門——她吃過最好吃的一塊拿破侖蛋糕,就是高中二年級下學期一個暮春的周末,在這兒的一小塊籃球場上打完球走出來,大家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時候,有人請吃了蘇家西餅鋪的拿破侖蛋糕和伯爵紅茶奶凍。
那時候她還沒有搬過來住,外婆家的老房子隻是個夏天需要過來查看一下木地板下是否長出蘑菇來的安靜的空間而已。不過蘇家西餅鋪子是知道的,蘇記的點心也吃過很多。外婆和母親都是從小就吃這家鋪子的點心,盡管一代一代傳承下來,蘇記很多點心味道也與從前有些不同了,可人早年間舌尖的記憶是頑固的,她們也就頑固地保留了時常光顧蘇記的習慣。她以為自己並不怎麽喜歡蘇記的點心,也不會繼承這個習慣,畢竟她出生長大的環境,與外婆和母親不可同日而語,想要什麽樣的美味糕點都是吃得到的,不必固執地守住那一點尋常的老味道,直到她離開這個城市去了上海讀書……那個可以讓最挑剔的老饕饗足的城市裏,她吃過太多美味的食物之後,有一天忽然想起蘇記那看起來平平無奇吃起來也平平無奇的點心。
她畢業留在上海工作了半年,突然做了決定回到家鄉來。從機場回家的路上,她讓司機特地繞路到老城區來。她下車一口氣買了十幾樣點心,坐在路邊的石凳上吃了好久,終於像是活過來似的,長出了一口氣。
蘇記的老板讓當時還在念書的女兒 Sukie 給她送了一杯錫蘭紅茶。
Sukie 臉上的表情很可愛,是有點擔心又有點好笑的樣子,似乎是忍了又忍才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需不需要幫忙?
她一口氣把茶喝光了,說沒有,不需要。然後謝了 Sukie,拎起行李箱回了家。
後來,在外婆那閑置了好幾年的老房子裏悶了大半年,親手拔過木地板縫隙裏長出的蘑菇之後又親自監督將老房子裏裏外外重新修整了一番之後,秋季開學就到學校圖書館報了到。再見到 Sukie 時被她一眼認了出來,坐在路邊胡吃海塞看起來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她得稱呼一聲範老師了……不知道 Sukie 會不會當她是個怪人。
她知道自己在很多人眼裏是個怪人。
再轉過年來 Sukie 也就畢了業。
一個念西班牙語的女孩子,去西班牙流浪了一年半回來接替了體弱多病的母親,認認真真開始幫忙打理西點鋪子。
靜儂有時看著 Sukie 很想問她喜不喜歡現在這份工作。因為她還記得 Sukie 在學校是很用功的學生,不然也不會每天都去圖書館報到,時常一整天都不離開。她後來聽 Sukie 的老師說過 Sukie 是有機會到 P 大讀西語係的研究生的,她的理想是成為優秀的翻譯家。不知道為什麽 Sukie 沒有選擇繼續升學,看起來像是完全放棄了這條路。
一個名校畢業的名頭絕大多數人可以拿來當勳章吹一輩子,盡管那可能是他一生中僅有的成就。她也見過不少人人到中年還在吹噓自己畢業於聲名赫赫的高中,所以對 Sukie 放棄就讀名校機會總覺得很遺憾。
但有一天,她偶然在西點鋪子裏聽見 Sukie 和一對老夫婦用西語聊天,給他們介紹自己新作的一款點心,那語調和神情看起來是那麽的令人感動……這種感動的情緒也許是因為西點鋪子裏常年飄著的香甜的氣味激發的也說不定,不過她是願意解釋為那一刻她是為一個年輕人找到了自己合適的位置而欣慰的。
這種情緒很像是一個老人家才會有的。
其實她是二十八,並不是八十二……
靜儂將車子停在路邊,下車小跑著進了蘇記。風仍然很大,不光像是能刮跑了她、刮斷了她的頭發,還像是能輕易刮走她的小車子。
她站在蘇記狹窄的小鋪子裏,仍然像一個上吊的芭比娃娃,要喘兩口氣才能開口,保證自己不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Sukie 沒在店裏。
蘇老板正在幫別的客人包杏仁餅,看到她笑著說今天拿破侖又沒有了……
“啊,滑鐵盧有麽?”靜儂笑問。
蘇老板一邊幫客人稱重一邊笑。口罩後麵胖胖的臉紅光滿麵。他送走那位客人轉過身去替她取了伯爵紅茶奶凍裝好,“明天請早。”
靜儂接了袋子道謝,熟練地掃碼付款,待要走時,鋪子門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騎手走了進來高聲喊了句“老板我要買兩塊拿破侖蛋糕一打蛋撻”。
嗓音粗礪,洪亮寬厚。
靜儂抬起眼來看了騎手,心裏輕輕“啊”了一聲——難怪這聲音像是從高處往下落的樣子,這個人果然很高,戴著頭盔,原本是看不清相貌的,但她隻要看那對眼睛,就知道自己沒有認錯人。
她輕輕側了下身,走出這狹窄的小鋪子,門合攏前聽見蘇老板說拿破侖蛋糕沒有了蛋撻還有……外麵風大到將她手裏的紙袋吹起來,奶凍像是棉絮那麽輕。
她回到車子裏並沒有馬上離開。
那個騎手不一會兒從蘇記跑了出來。他的摩托車就停在她的車前。他將紙袋放進車後的保溫盒子裏,跨上車子時回頭看了一眼,抬手一揮示意了一下。
範靜儂差點就以為他是在跟自己打招呼了,手都抬了起來,就看到左側一輛摩托車閃了過來,另一個騎手也揮了揮手,停下了車。
靜儂看著他們開開心心地一起騎著摩托車走遠,手才放回方向盤上。
手心出了汗,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修任遠……
他什麽時候出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