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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念奴嬌兮

  瑟瑟從未想到,有一日她還可以再回到定安侯府。


  她還記得自己最後一次回到侯府時,她的爹爹已經被送到了牢裏,府邸被封,門上貼著大大的封條,在寒風中淒涼地舞著。而今日再回來,那個大大的封條已經不見,門前,再次恢複了侯府的氣派。朱紅的大門,威武的獅子,大門前,燈籠高高挑著,照亮了門前的石階。


  夜無涯一直將瑟瑟送到了門外,才對瑟瑟點點頭,道:“我先回宮了,改日再來探你,明日一早,就讓紫迷也過來陪你。”


  瑟瑟輕輕“嗯”了一聲,才和玲瓏一道,下了馬車。瑟瑟感覺自己是在做夢,爹爹怎麽會死而複活的?直到親眼看到了定安侯江雁,瑟瑟還有些不敢置信。果然是他,雖然上了年歲,已經滿臉風霜,然而,身子骨看上去倒是硬朗。


  “爹爹,真的是你?”瑟瑟疑惑地喊道。


  江雁瞧著瑟瑟,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輕聲歎息道:“瑟瑟,你受苦了!”


  “爹爹,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是怎麽活下來的?”瑟瑟問道,當年,她聽說爹爹在獄中自盡了。


  江雁歎息了一聲,對瑟瑟娓娓道來。


  原來當年,是夜無煙將他從牢裏救走的。死在牢裏的那個人,並不是他。他被夜無煙救走後,便一直待在夜無煙軍中。這幾年,眼見夜無煙領兵有方,他對夜無煙漸漸欽佩。夜無煙起事時,便是他和張子恒率領那十五萬兵馬在黃城拖住了朝廷的五十萬大軍。


  瑟瑟聽了江雁的敘述,這才知曉,他的爹爹是夜無煙相救的。可是,她和夜無煙的每一次相見,都是匆匆太匆匆,他竟然都沒告訴她爹爹的事情。也或許,他是不願意讓她因感恩而接受他吧。


  瑟瑟更未想到,朝廷的五十萬大軍便是爹爹率軍拖住的。“爹爹,你現在恢複了定安侯的封號了?”


  江雁點了點頭,夜無涯也是一個明君,雖然才上位沒幾日,卻已經將這次的事情平息,且賞罰分明,收複了不少人心。


  “瑟瑟,這些年苦了你了。而璿王,他對你,竟然這般深情,爹爹著實未曾料到。”江雁低歎一聲,說道。


  “爹爹,無煙他可能還活著!”瑟瑟蹙眉道。


  江雁凝神思索片刻,起身道:“你的想法也是有可能的,他既然能為你而死,如此深情,那麽他必舍不得離你而去。所以,他或許救你之時,雖沒有萬全之策,必定也是有一線生機的,或許真的還活著。”


  “可是,他的屬下,譬如金堂,還有鳳眠、鐵飛揚似乎都認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為何要隱瞞自己的生訊,包括自己最親近的人?”瑟瑟低聲道,心中極是難受。有些事情,她真的不敢去想。


  江雁緘默了一瞬,沉聲道:“他就算沒死,也必定受了傷,也或許是受製於人。這都是有可能的!”


  爹爹如此說,倒讓瑟瑟想起一件事來,最近她隻顧悲傷了,似乎未看到雲輕狂。如若夜無煙真的受了重傷,一般的醫者無法救治,很可能會找到他。


  “能夠從天牢裏救出他的人,目前看,隻有一個。”定安侯江雁說道。


  “爹爹說的是夜無涯?”瑟瑟問道。


  江雁點了點頭,道:“不錯,當夜,你們都漏算了他!包括夜無塵,他也認為他還是那個文弱的逸王,未曾料到,他也會起事!他不是和夜無煙的屬下金堂聯手攻下了皇宮嗎,他應該和璿王早就聯手了。所以,救走夜無煙的人,多半是他!”


  瑟瑟點了點頭,隻是,如果是真的,夜無煙此時應該在哪裏呢?如果真是夜無涯將他救出的,那麽他最可能在的地方,便是皇宮了。


  瑟瑟起身,遙望著夜空的星辰,如若他還活著,她一定要找到他!

  在皇宮的西北角,有一處最荒涼的別院,因為常年失修,顯得蕭條破敗,紅色的高牆剝落了漆,看上去斑斑駁駁的,就連門前,都沒有一棵常青的樹木,都是光禿禿的枝丫,壓著雪白的積雪,看上去沒有一絲生氣。


  這裏曾經是關押嬪妃的居所,被宮裏的女子視為冷宮中的冷宮。但是,自從十幾年前,有一個不受寵的妃在這裏生了重病不治而亡後,這裏便成了不祥之地。後宮嬪妃最怕的便是被打入到這處荒涼陰冷的地方,然而,這麽多年來,嘉祥太上皇卻從未將任何一個妃子貶到此處。倒不是他沒貶過嬪妃,而是因為,貶到了別處的冷宮。這處冷宮,漸漸地就成了宮內的禁區。


  夕陽西下,在這處冷宮昏暗的屋內,已經亮起了燭火。昏黃的燈光,照亮了簡樸而破落的擺設。


  夜無煙躺在床榻上,一動也不動,臉上蒙了一層布條,隻露出眉目和嘴唇,還有散落在枕頭上的漆黑的發。身上胳膊上腿上處處是包紮好的布條,滲著紅紅的血漬。他整個人毫無生氣地躺在床榻上,雙目緊閉,似乎是睡著了。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好似蝴蝶折斷的翅。


  他躺在那裏,胸口很悶,渾身上下,肌體骨髓,無一處不疼,就連呼吸都很艱難,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會牽扯到身上的傷口。疼得近乎麻木了,他想要抓住什麽東西,可是手一絲力氣也沒有,連指頭都不能動一下,想要酣眠,可是那疼痛讓他無法入睡,想要起身,卻渾身無力,隻能這麽懨懨地躺著。


  他似乎又回到了孩童時期,那時候,母妃新逝,他吃了一塊糕點,便開始腹痛。他還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的感覺,也是躺在這處院落裏,躺在這床榻上,感覺到府內似乎有千萬把尖刀在刺他,五髒六腑都在痛。更讓他悲傷的是,隻有孤獨和悲涼,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他。


  禦醫來了,為他診脈後,就搖了搖頭,說:“回天乏術。”


  他那時還不懂回天乏術的意思。


  後來,聽到了皇奶奶的怒喝聲,說若是治不好他,便端了那些禦醫的腦袋。


  他終於撿了一條命。而今日,他再次躺在這裏。這裏,是母妃被打入的冷宮,他和母妃在這裏生活過幾年。


  往日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重現,母妃的傷心和絕望,他的孤獨和寂寞。


  天色漸黑,慶逸帝夜無涯處理完奏折,隻帶著一個隨身內侍,沿著巷道,向後麵那處冷宮而去。推開斑駁的院門,穿過荒涼的小院,來到了屋內。


  “今日如何?有好轉了嗎?還需要什麽草藥,朕叫禦藥房早日備好!”夜無涯低聲說道。這些日子,宮裏禦藥房儲備的好藥基本都用上了,也虧了是在宮裏,不然哪裏找那麽多的好藥。


  雲輕狂正彎腰為夜無煙換藥,待包紮好傷口後,起身向夜無涯施禮,輕聲道:“外傷已經沒有太大問題了,不過,挑斷的手筋和腳筋雖然接上了,但是,還是不能使力。眼下,隻有靠慢慢恢複了。”


  雲輕狂換好藥,侍立在一側的墜子起身,將厚厚的錦被蓋在榻上夜無煙的身上。


  “需要多長時日才能恢複?”夜無涯緩步走到窗畔,借著昏黃的燭火打量著夜無煙。


  多長時日?


  雲輕狂眉頭微皺,要說多長時日,其實不是時日長短的問題,而是,他以前也碰到不少這樣的病者,手筋腳筋接上後,多半依舊不能使力,基本上和殘廢無異。痊愈後能夠行動如常的人,實在太少。


  夜無涯眼見得雲輕狂淡漠不語,臉上神情甚是凝重,一顆心沉了又沉。


  “不如,讓瑟瑟過來陪他,或許恢複得會快一點兒。”夜無涯低低說道,神情肅然。


  雲輕狂蹙眉道:“我提過,但是,他不同意,若是真的殘廢了,他不願讓她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夜無涯點了點頭,當日自己從牢裏將夜無煙救了出來,他知曉自己身體狀況極不好,便讓他在死囚犯中找了一個替身。他想假借死亡遁去,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怕自己非死即殘。


  如今,雖然說保住了一條命,但是,但凡是一個男子,都不願自己癱瘓在床榻,日日拖累心愛的女子。


  夜無涯長長歎息一聲,立在床畔定定望著夜無煙,心中湧起一股深濃的悲涼。


  這世上,最能打擊一個男子自信的,不是死亡,而是讓他成為一個廢物。一般的男子尚無法接受這個打擊,何況是夜無煙這樣一個武藝高強、叱吒風雲的人物。


  生不如死,大約就是眼前這種狀況吧。


  一股難言的心痛忽然湧上了心頭,讓夜無涯忍不住抿緊了唇。


  墜子在一側的木案上,正在搗藥。


  墜子是隨著雲輕狂進宮的,最初,雲輕狂也被那個死去的替身騙了,直到第二日,夜無涯讓他帶了墜子進宮,說是為軍營的傷者治病。到了宮裏,他們才知曉璿王未死。


  夜,靜極。


  隻有墜子搗藥的“咚咚”聲,在一片靜寂之中,聽起來格外的沉悶,好似緊張的不規則的心跳。


  一陣腳步聲在院內響起,漸行漸近。這麽晚了,且又是如此偏僻的地方,怎麽還會有人來?

  夜無涯向身側的小太監使了一個眼色,小太監疾步奔到門口,試圖擋住來人,可是卻在看清了來人的模樣後,慌張地縮了回來。


  “皇上,是太上皇到了!”小太監低低說道。


  夜無涯心中驚詫,隻見房門被兩個小太監推開,嘉祥太上皇快步走了進來,身後尾隨者貼身內侍總管韓朔。


  夜無涯救下夜無煙之事,是瞞著所有人的。知者甚少,除了他、雲輕狂,還有前來服侍的墜子,再就沒有別人了。未料到,他的父皇竟然尋到了這裏來。


  到底,是誰泄露了風聲?


  其實,倒不是有人泄露了風聲,而是,嘉祥太上皇每隔一段時日便會來這處破敗的院落轉一轉,不允許宮人們動這裏的一草一木,不允許宮人打掃,因此這裏縱然積滿了塵埃,卻還是以往的模樣。


  可是,這一次來,他卻發現從窗子裏透出了橘黃色的光芒,他心頭頓時一驚,身子止不住地顫抖。他加快腳步,門一開,他便大步進了屋,隨之而來的還有幽冷的夜風。


  夜無涯沒想到父皇會找到這裏,那日從牢裏救出夜無煙後,情形緊急,他便派人將夜無煙送到了皇宮。而皇宮中,隻有這處破敗的院落是平日鮮少有人來的。


  他自以為這是比較安全的地方。沒想到,才不過十日,就被父皇找了過來。


  自從那場戰事後,父皇頗有些心灰意冷,病了一場,所以自他登基,無論是朝堂還是皇宮內,父皇諸事都不管,一直在養心殿裏養病。


  可是,父皇今晚何以到了這裏?!而且,讓夜無涯驚詫的是,或許是因為病痛的折磨,父皇看上去竟是老了許多,神色間極是憔悴。


  嘉祥太上皇看到夜無涯顯然也吃了一驚,還以為是哪個膽子大的奴才潛藏在這裏,卻不想竟是夜無涯。


  “無涯,你在這裏做什麽?”他沉聲問道,話一說完,便突然沉默了。


  他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夜無煙,夜無煙也恰在此時從小憩中醒來,睜開了那雙如水般的丹鳳眼。他全身被包裹,猶如粽子,眼下隻留有這一雙眼睛尚在外麵,也隻有這雙黑亮的眼睛,讓人知曉,他還是一個活人。


  嘉祥太上皇凝視著夜無煙那雙黑眸,怔怔地出神。


  這雙眼眸黑白分明,瞳仁黑亮猶如明鏡,仿若能將人的七魂六魄勾走。


  何其相像啊!

  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慨歎。


  當年,他便是迷失在這樣一雙眼眸裏,不能自拔!

  “宛月……”他低低地呼喚了一聲,聲音低沉而深情,眼神中帶著一絲迷茫,似乎沉浸到了往事裏,“是你嗎?”


  眼前的人聽到他的低喃,黑眸卻猛然一眯,眸光流轉,眼神犀利而冷澈。


  嘉祥太上皇心中劇震,向後連連退了兩步,指著夜無煙顫聲問夜無涯,道:“他是誰?”他雙目圓瞪,死死盯著夜無煙,手指微微輕顫,凝聲道:“你是……是……”


  他心中已經知曉了他是誰,也隻有他才有那雙和她相似的丹鳳眼,可是,他卻哆嗦著唇,良久說不出話來。


  “父皇,是六弟。是我從牢裏將他救了出來,他傷得很重,所以,我才接他到這裏來養傷!”夜無涯無奈地說道,他原本打算瞞住父皇,因為,他知曉父皇對這次夜無煙起事有諸多不滿。卻沒想到,還是被他發現了。


  “他沒死?!”嘉祥太上皇低低說道,唇角漾起一抹欣喜的笑意,隻是很快便一閃而逝,化作一臉複雜的神色。


  “父皇……”夜無涯有些詫異地喊道,看父皇神色複雜的樣子,難道是還記恨著六弟謀反的事情?


  “無涯,這裏,可不是養傷的地方,搬到別處去吧!”嘉祥太上皇忽然轉身冷冷說道。


  “父皇,六弟眼下不能隨意搬動的,他的手筋和腳筋都已經被挑斷,才剛剛接好,能不能恢複如常尚沒把握。若是……這般折騰一番,隻怕胳膊和腿都會廢掉。”夜無涯沉聲說道。


  嘉祥太上皇聞言心中一驚,他原以為夜無煙隻是皮肉之傷,不曾想到他的手筋和腳筋都已經被挑斷了。他回身,緩緩走到夜無煙身畔,犀利的黑眸中忽然布滿了悲憫。


  夜無煙淡若煙水般瞧了嘉祥太上皇一眼,便閉上了眼睛,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麽。


  就是這樣淡然的眸光,卻似冰針一般紮入了嘉祥太上皇心中。


  “太上皇,老奴鬥膽,希望太上皇能夠……能夠……”韓朔看到夜無煙死而複生,心中極是欣喜。他知曉太上皇對於夜無煙不是他兒子的事情,心懷芥蒂。是以,他想讓他們滴血驗親。


  太上皇自然知曉韓朔要說什麽,他抬手止住了韓朔下麵的話,回首淡淡對夜無涯,道:“無涯,你帶他們出去一下。”


  “父皇!”夜無涯不知父皇為何要他們出去。


  嘉祥太上皇低聲道:“孤有事和他說,你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好。”


  夜無涯皺了皺眉,示意雲輕狂和墜子隨他一道出去,可是雲輕狂好似沒有看到他的示意。還有墜子,雖然停止了搗藥,卻跪在地上,不言不語,也不起身。


  “孤不會對他怎麽樣的,隻是有幾句話要問他!”雲輕狂也算是對嘉祥太上皇有救命之恩,是以嘉祥太上皇也沒動怒,隻是淡淡說道。


  雲輕狂向太上皇施禮道:“太上皇,萬望恕罪,在下不能離開主子,這是做屬下的職責。您有什麽話,盡管說,在下絕不會透露半個字。”


  嘉祥太上皇望了一眼雲輕狂,臉色陰沉了一瞬,雙眸眯了眯,道:“你們倒真是忠心啊,也罷,無涯你也留下來吧,韓朔,拿隻碗來。”


  韓朔從旁邊的木案上,拿了一隻白瓷碗。“王爺,太上皇要從您身上取一滴血,您忍著點兒疼。”韓朔低低對夜無煙說道。


  夜無煙閉著眼睛,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好似沒聽到一樣。


  嘉祥太上皇走到夜無煙身側,抬起夜無煙纏著布條的手腕,執著銀針在夜無煙指尖上刺了一下,滴了幾滴血在白瓷碗中。


  夜無涯臉色變了變,似乎明白了父皇的意圖。雲輕狂似乎也明白了嘉祥太上皇要做什麽,自嘲地笑了笑。


  雲輕狂原以為他要在這裏滴血驗親,卻不想他命韓朔端了瓷碗,最後瞧了一眼夜無煙,竟然率先出了屋。而床榻上的夜無煙,除了在他來時,睜眼看了看他以外,一直是閉著眼睛的。方才滴血時,他連眼睫都沒有眨一下。


  誰也不知道,夜無煙到底在想什麽。


  “王爺,你不想知曉結果嗎?”雲輕狂趨步走到夜無煙身畔,低低問道。


  夜無煙睫毛眨了眨,唇角勾起一抹淡漠的笑意來。他到底是誰的骨血,這個問題對於他並不重要,他也不在意。他隻要是娘親的孩子就足夠了。


  院子裏,忽然傳來哐當一聲響,雲輕狂走到門邊,掀開棉簾,隻見嘉祥太上皇跌倒在了雪地上。白瓷碗在雪地上碎落成一片又一片,幾滴血濺落在雪地上,紅得刺目。


  隻聽韓朔欣喜的聲音傳了過來,“太上皇,奴才就知道,璿王是您的孩子,果然是啊。”


  雲輕狂歎息一聲,其實隻要看嘉祥太上皇臉上的表情,就知曉了滴血驗親的結果。


  嘉祥太上皇被韓朔攙扶著從雪地上站了起來,在屋外立了好久,深邃的龍目中神情複雜。他一直站在那裏,並沒有再進屋,良久,他忽然仰天笑了起來。


  韓朔站在一側,望著嘉祥太上皇龍目中不斷滾落的淚水,他都分辨不出這究竟是欣喜地笑,還是痛快地哭。


  翌日,宮中便傳出來夜無塵被太上皇遣到了西疆做王爺,以及明太後被賜死的消息。西疆,乃貧瘠荒涼之地,誰也沒有料到,太上皇會將一向寵愛的皇子遣到那裏。


  夜無煙聽到這個消息時,自嘲地笑了笑。他幾乎可以肯定,有些事情,嘉祥太上皇其實知道是明太後所為,隻是他這麽多年都沒有動她。或許是基於其他的考慮,也或許是因為沒有證據。


  如今,他親手賜死了明太後。他心裏,是不是對母妃,也是有感情的?


  其實,夜無煙早就可以殺了明太後,隻是,他一直想要讓她看一看,看看他這個昆侖婢的孩子,是如何勝過她的兩個皇子,坐上這九五之尊之位的。隻是,最後,他卻功虧一簣,讓無涯坐了皇位。


  夜無塵被遣到西疆,應該是讓她大大地心痛了一番,也讓她的孩子嚐一嚐,被貶到邊疆的感覺。


  夜,對瑟瑟而言,忽然變得漫長而冷酷。


  夜裏,再也睡不著覺,她常常靠在窗畔,一靠就是一夜,透過窗子,靜靜望著天邊冷月散發著清冷的月華。


  冬天的夜本就充滿了肅殺和無情,在這漫長的冬夜裏,月光也顯得愈加冷漠而孤寂。不過,因為心底有了那麽一絲期望,所以,便不再那麽痛苦。


  她曾經多次詢問無涯,然而,都沒有從他口中得到一絲消息,而鳳眠那邊,還有娉婷,似乎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都認為夜無煙已經不在了。瑟瑟也曾經夜探皇宮,可惜,都是一無所獲。


  他到底還在不在人世,就連瑟瑟都有些疑惑了。


  日子一天天挨了過去,過了年關,又挨到了正月裏。


  南玥地處江南,雖然這年冬日意外的冷,但一過了年關,便逐漸有了春的氣息。


  距離當日的戰事已經有一個月了,就算他受了傷,也應該好起來了吧。為何,還不出來見她?那麽,她隻有想些法子,激他出來了。


  日落了,風涼了。


  她坐在院子裏,已經快半日了。她遙遙眺望著西天的彩霞,美麗的眼睛深不見底。


  “小姐,有貴客要見你!”紫迷在她耳畔低低說道。


  瑟瑟輕輕“嗯”了一聲,緩緩轉首望去。


  這些日子,夜無涯處理完朝中的事情,便會微服來尋她,最近因為年關,可能是宮裏的事情忙,已經有幾日沒來了。她以為來者是夜無涯,卻未曾料到,竟然是赫連傲天。


  他靜靜地站在院內的桃樹下,濃密的黑發隨意披散在肩上,臉部輪廓分明,透著一種孤絕的味道。質地柔滑的黑色長衫緊緊貼在他身上,隱約可以看出衣衫下那一身健美強壯的肌肉,他立在那裏,周身散發著一股令人無法逼視的霸氣。


  他如此裝扮,依稀是當初失憶時,追隨她的風暖,而非北魯國的王,赫連傲天。


  自從去年,在客棧分別後,瑟瑟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未曾料到,他會忽然出現在眼前,就好似從天而降。他看上去有些風塵仆仆,似乎是剛剛趕到緋城。


  “暖……”瑟瑟一看到赫連傲天,就有一種見了親人的感覺,眼淚忽然就湧了出來。


  赫連傲天無限憐惜地凝視著瑟瑟,大步走過來,伸臂將她攬在懷裏,待她哭夠了,忽然低低說道:“主子,我一路急急趕來,腹中實在饑餓難耐,是不是該給我弄些吃的來。”


  瑟瑟抬頭迎上他灼灼的目光,擦了擦臉上淚痕,“好,去吃飯!”


  兩人去了飯莊,在等待小二上菜的工夫,赫連傲天低低說道,“瑟瑟,如今,你願意隨我到北魯國去了嗎?”


  瑟瑟迎視著他灼熱的眸光和殷殷的期待,心中微微一滯。


  她端起身側的酒杯,輕輕品了一口,臉色很平靜,平靜得令人心顫。她輕聲道:“暖,我不能隨你去,因為,在我心中,他始終都在,永遠都在!”


  赫連傲天的眸光在一瞬間黯淡下去,其實,他一早也就猜到了這個答案,可是,聽聞夜無煙故去,他還是急匆匆趕了過來。如今,親耳聽到她的回答,他心中還是充滿了沉沉的失落,和深深的悲痛。


  時光不可以倒流,他和她這一世,終究是錯過了!


  他現在唯一還有一絲慰藉的便是,她悲傷時,肯讓他陪在身邊。


  這,他已經滿足很滿足了。


  “暖,對不起!”瑟瑟低低說道,執起手中的酒杯,將淡黃色的酒液一飲而盡。接著又倒了一杯,道,“來,喝酒!”


  赫連傲天端起酒杯,和瑟瑟碰了一碰,仰首飲盡。


  兩人推杯換盞。


  她也是有些酒量的,鮮少喝醉,可是,今夜,她卻很想喝醉,或許隻有酩酊大醉了,她才能忘記心中的傷痛。


  夜無煙披散著一頭黑發,躺在一張軟椅上曬太陽。身上的傷大多都醫治好了,隻有幾處較嚴重的,留下了疤痕。


  他靜靜躺在軟椅上一動不動,優美的側臉在日光籠罩下,線條優美如畫,使他看上去好似棲身在一個凝露般的幻境裏。


  墜子伺候他幾年了,可是每次看到他,還是會忍不住驚豔,隻是,她再也看不到他那如同行雲流水般優雅的一舉一動了。他的手和腳還沒有恢複過來,每日裏隻能躺在軟椅上曬曬太陽。


  嘉祥太上皇每日都會來這裏探望夜無煙,不過,每一次來,他都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瞧一瞧夜無煙便會離去。或許是心中歉疚太深,以至於,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同他這個兒子開口。


  每一次嘉祥太上皇來了,夜無煙都是躺在那裏假寐,就算是醒著,他也是神色淡淡的。他對於父皇,更多的是怨。他寧願滴血驗親的結果,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樣這麽多年他所受的罪,也算是有些原因。可是,他竟然是,這何其可笑啊!


  夜無涯下了早朝,帶著兩名內侍前來探望夜無煙。自從明太後被賜死,夜無涯已經好些時日不曾來這裏了。或許,他也是有些怨恨他的吧,畢竟,明太後是他的生母,如若不是他,大約還不會死。


  “六弟!”夜無涯站在夜無煙身側,淡淡笑道,明黃色的宮袍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極是耀眼。


  “五哥,你不怪我嗎?”夜無煙淡淡問道,這些日子夜無涯一直沒來看他。


  夜無涯搖了搖頭,道:“六弟,朕母後的死,不是你的錯。朕怎會怪你,這是她自己種下的苦果。”


  夜無涯輕輕歎息一聲,道:“六弟,你想知曉她的消息嗎?”


  夜無煙搖了搖頭,前些日子,他也派人聽過瑟瑟的消息,聽到她傷心難過,他心中比她還要難過。對她的思念,幾乎將他的心噬咬而死。如今,他再也不敢聽她的消息了。


  “六弟,赫連傲天來緋城了。”夜無涯語氣淡淡地說道。他聽雲輕狂說,夜無煙的手筋和腳筋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隻是還不能使力,這需要一些刺激。


  夜無煙聽到赫連傲天的名字,心頭一震,黑亮的眸中閃過一絲黯然。


  “他來,做什麽?”夜無煙凝聲問道。一聽到赫連傲天的名字,他心中便不能平靜。當年,在草原上赫連傲天敢當眾送瑟瑟白狼皮,還敢要瑟瑟去和親。那麽,如今,他再來,定是因為聽到了自己身亡的消息,前來搶瑟瑟了。


  “你想聽他的消息?那好,朕告訴你!他的行蹤朕可是掌握得很清楚。”


  夜無涯凝聲道:“正月初十,赫連傲天攜江瑟瑟一道出門用膳,兩人共飲梅花酒,江瑟瑟不勝酒力,車載而歸。正月十五,赫連傲天攜江瑟瑟於夜市觀燈,賞梅花。正月十六,兩人又一道至香渺山寒梅庵上香。”


  隨著夜無涯的敘說,夜無煙的臉色越來越黑,他截斷夜無涯的話頭,“皇上,還有別的事嗎?”任誰都能聽出他平淡的聲音裏,壓抑的顫意。


  夜無涯緩緩說道:“也沒什麽大事,是這樣的,六弟,你是知道朕的性子的,這世上,鮮有令朕動心的東西,就連這皇位也一並說著。可是,一旦動心,朕是一定會把握時機的,不得到絕不罷休,朕是絕不會在乎那些乘人之危什麽的說法。六弟若是不打算好起來去奪回她,那麽,朕也不介意去和赫連傲天爭一爭了。”


  說完,夜無涯揮了揮袖子,不待夜無煙回話,便領著小內侍急匆匆要走,末了,還不忘添那麽一句,“小順子,你去將禦書房的折子搬過來一些,六弟閑著也是閑著,就代我批批折子吧。墜子,好好給你家主子念著折子。”夜無涯言罷,揮袖離去了。


  夜無煙躺在軟椅上,唇角勾起一抹崩潰的笑意,手卻在不知不覺中握緊了。


  “主上,您的手,您的手……能動了?!”墜子欣喜地喊道,眸中湧出了喜悅的淚。


  夜無煙緩緩地艱難地抬起自己的手,唇邊,漾起一抹欣喜的笑意。


  他一直有信心,他的手腳會好起來,隻是未曾料到,會這麽快便能動了。如此看來,再養個幾日,他便可以去見她了。


  華燈初上,暮色闌珊。帝都緋城最熱鬧的一條街上,燈火瑰麗,人流如織。


  江瑟瑟在街道上漫步走過,嫣紅色長裙搖曳生姿,漆黑的發在頭頂綰成一個嬌俏的隨雲髻,其餘皆如潑墨般披散在腦後,手中一把檀香扇悠悠搖著,徑直朝著“念奴嬌”而去。


  紫迷跟在她身後,一張俏臉愁容滿麵,一把拉住瑟瑟,道:“小姐,你確定,你要去那裏?”


  瑟瑟嘩的一聲合上檀香紙扇,道:“紫迷,你怕什麽呢,這裏開門做生意,我們進去怎麽了?”不理紫迷的躊躇,她漫步而去。


  其實,瑟瑟也覺得自己最近玩得有些過。先是陪著赫連傲天在京中遊玩,後來就背著所有人開始到妓館青樓逛,當然,她逛妓館青樓都是女扮男裝。但是,縱然如此,還是沒把夜無煙逛出來。


  莫尋歡明明說起過,他和夜無塵並沒有殺夜無煙,可是都幾個月過去了,不管多重的傷也應該好了吧。不肯來見她,隻有一個可能,那便是他可能殘疾了。可是,不管他變得怎麽樣,毀了容也好,殘疾了也好,她都不會嫌他。


  她已思念如狂,他卻躲著不見她。


  她實在沒有辦法,今日,她打扮得彩繡輝煌,來到這緋城唯一的男妓館——念奴嬌。


  雖然是男妓館,但是來嫖的卻沒有女人,都是好男風的男人。瑟瑟這樣一個打扮嬌豔的女子,著實讓守門的龜奴驚駭得差點兒把眼珠子瞪出來。


  女人來逛妓院,來嫖男人。


  瑟瑟無疑是南玥王朝第一人,或者說,是當世第一人。


  龜奴實在不曉得該攔住瑟瑟,還是該請她進去了,最後還是瑟瑟一錠銀子扔到他懷裏,他才結巴著說道:“爺,不,小姐,您……裏麵……請!”


  瑟瑟就在龜奴呆愣的目光中邁著婀娜的步子進了念奴嬌,一樓大廳中正是客人滿堂之時。她一進去,一道道目光便朝著她射了過來,那目光真是說不出的豐富多彩。


  瑟瑟淺笑盈盈地走到大廳中一張桌子前坐下,檀香扇支著下頜,一雙妙目從廳中慢慢掃過,隻見穿梭在廳中的果然都是一個比一個妖媚的年輕公子。


  廳中原本極是熱鬧的,瑟瑟一出現,便瞬間寂靜了,就連高台上正在唱曲子的都停了下來。有些眼尖的認出瑟瑟就是前一段時間差點兒被斬首了的海盜王碧海龍女。聽說,碧海龍女率海盜助朝廷鏟除了伊脈國賊人立了功,自此,朝廷和海盜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還聽說,碧海龍女就是定安侯府的千金、帝都的第一才女。做海盜頭就是不一樣,竟然來逛妓院了。


  瑟瑟卻不管別人怎麽看,抬手招了招,妓院的老鴇才大著膽子走上來,笑道:“原來是龍女到了,不知龍女看上我家哪個小子了,我這就叫他來陪你!”


  “少廢話,讓你們院裏最紅最美的公子過來伺候!”瑟瑟將扇子向桌子上一拍,冷聲說道。


  老鴇連聲應是,不一會兒一個相貌美麗的少年公子便走了過來,朝著瑟瑟丟了個勾人的笑,坐到瑟瑟身側,執起酒杯就為瑟瑟斟酒。


  “媚色敬龍女一杯。”名叫媚色的男子笑吟吟地說道。


  瑟瑟眯眼瞧了瞧,抬手捏了捏他粉嫩的臉蛋,媚眼如絲地笑了笑,道:“不錯,不愧是最紅最美的!”說著,勾起酒杯仰頭飲了下去。


  紫迷立在瑟瑟身後,看得渾身冒冷汗。心裏想著,小姐不會是玩真的吧!

  瑟瑟和媚色一邊推杯換盞,一邊觀著廳內歌舞,時而笑語嫣嫣。看得念奴嬌的客人和公子們豔羨不已,都恨不得去替了媚色。


  就在眾人豔羨之時,妓院的老鴇走到高台上,清聲道:“各位爺,今夜我們院裏新來了一位絕色公子,還是老規矩,一會兒先讓這位公子表演才藝,哪位爺出銀子多,今夜便歸哪位爺。”


  不一會兒,從高台上的簾幕後,傳來一陣簫聲。那簫聲,好似夏日湖裏的青蓮,溫柔地悠悠綻放,帶著無限的纏綿和繾綣,帶著幽咽難平的深邃情意,流連反複,悠悠,劃過她的心扉。


  瑟瑟心頭劇震,這樣的簫聲,正是記憶裏那熟悉的簫聲。這樣的曲調,正是那首——《鳳求凰》。


  是他嗎?

  瑟瑟夢囈般緩步走上高台,台上擺放著一架瑤琴,她緩步走到瑤琴前,盤膝席地而坐,玉手輕輕撥動琴弦,錚錚琴音響起,悠揚的琴音與簫聲合奏起來。


  簫聲悠揚,琴聲清澈。


  錚錚淙淙的琴聲夾雜著清幽的洞簫聲,是那樣的動人心弦。這一瞬間,念奴嬌樓裏麵靜得好似無人一般。


  琴聲簫音似乎在一問一答,琴音低緩,簫聲也慢慢地低沉下去,但卻低而不斷,回旋婉轉,優雅低沉,連綿不絕,蕩氣回腸。


  終於,一曲而終,瑟瑟的手指搭在琴弦上,琴音歇止,琴弦扔顫抖不已,好似她的心。


  高台上簾幕緩緩拉開,耀眼的琉璃垂晶燈映出一個絕代風華的身影。他著一襲月色寬袍,細看,那並非純白的,而是用淡雅的墨線繡著一首詩:“翩若驚鴻,宛若遊龍……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龍飛鳳舞的字跡,帶著一絲疏狂和雅致。


  他臉上戴著一張白玉麵具,雖看不出他的模樣,但他整個人氣質高華,貴雅難言。


  他的出現,宛若皎月墜落九天,瞬間成為視線集中的焦點,讓別人都成了拱衛他的星。


  “我出一百兩!”


  “我出一百五十兩!”


  “我出二百兩!”


  ……


  兩人在此起彼伏的喊價聲中對望。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一瞬間,又似乎是一百年。大約是有人終於出了最高價,上前來要帶人離去,眼看著鹹豬手就要拍到白衣公子雲朵般潔淨的衣衫上。


  瑟瑟眸光一寒,雲袖一揮,暗器飛揚。


  那人尖叫一聲縮回了手,瑟瑟嫣然一笑:“這位公子本龍女看上了,你們誰也不許跟本龍女爭!”清雅而霸道的聲音。她緩步走上前去,一把攬住白衣公子的腰,縱身從念奴嬌窗子裏躍了出去。


  廳內頓時一片嘩然,碧海龍女果然不愧是海盜王,一兩銀子也沒出,就將人直接擄走了。


  窗外是一湖碧水,一隻小舟停靠在湖麵上。兩人在水麵上掠過,衣衫在風裏飄揚,好似迎風綻放的花,輕飄飄地落到船頭。


  夜色迷離,船頭掛著的琉璃宮燈散發著朦朧瑰麗的光芒。小舟蕩碎了水麵上的波光,湖麵波光粼粼,一如瑟瑟心中的漣漪。


  她摘下他臉上的麵具,顫抖著伸出手指,輕輕地撫上他的眉眼口鼻。指下,是他柔滑的肌膚,是真真實實的存在,不是虛幻的,不是夢。


  “果然絕色傾城,日後你就是本龍女的了,告訴本龍女,叫什麽名兒!”她清眸一眯,用扇柄抬起他的下巴,風情萬種地笑問道。


  腰間驀然一緊,她已經被他擁在懷裏,凜然霸道的氣息瞬間將她包圍。耳畔,有溫熱的呼氣蕩漾縈回:“在下明春水。”慵懶悅耳的聲音,溫柔深情地奪人心魄,一時間瑟瑟有些恍惚,卻聽得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咬牙切齒,“好啊,多日不見,你長能耐了,你學會嫖了。看來,是為夫伺候得不夠,是也不是?嗯?”


  她聽出他話裏危險的意味,但似乎已經晚了,雙手被他反剪在背後,抬眸瞧見他驚世的麵容朝著她壓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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