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強取強索

  瑟瑟無意識地走著,腳步虛浮,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胸腔內一股熱血,似乎要噴薄而出,她扶住身側長廊上的石柱,忍不住一陣陣幹嘔,似乎要將一腔熱血嘔盡。


  枉她江瑟瑟孤高清傲,要找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良人,不料到頭來,竟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小釵看到瑟瑟如此形容,徹底嚇傻了,她拍著瑟瑟的後背,疾聲呼道:“夫人,你怎麽了?”她並未聽到明春水和蓮心的對話,並不知瑟瑟何以如此。但也差不多可以猜到必是和明春水有關的。


  小釵一聲疾呼,早已驚動了屋內的明春水。他黑眸一凝,瞬間已經從室內衝出。


  瑟瑟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那麽急促,好似鼓點,一聲聲,敲擊在她心上。在她泥濘的心中,留下一個個腳印。


  她聽得出那是明春水的腳步聲,曾經,隻要聽到他的腳步聲,她便會想到地老天荒。隻是,此刻,她卻一點兒也不想見到這個男人,不想聽到他的說話聲,不想聽到他的腳步聲,甚至,不想感受到他的氣息。


  她隻想離開,現在,馬上,即刻,離開他,永遠地離開他。


  瑟瑟忽而甩開小釵攙扶著她的手,循著方才的記憶,沿著長廊,筆直地衝了出去。身後傳來明春水一聲疾呼,“江瑟瑟!站住!”


  瑟瑟已然衝出長廊,感覺腳下軟軟的,是鬆軟的泥土。身後明春水的一聲呼喚,猶如魔音,她心頭一驚,足尖一點,便縱身躍起。


  瑟瑟知曉,沿著地麵向前走去,必會遇到諸多障礙,她是目盲之人,定是衝不出這裏的。但是,從高空縱出,當是無所阻礙。憑著她纖纖公子的“禦波步”,或許還是有希望甩開明春水的。


  此刻,她隻想甩開他,一點兒也不想見他。


  麗日之下,一襲青影就那樣從地麵直直縱起,好似臨風仙子一般,從空中輕盈飄過。輕風揚起那身素裙,在風裏翩飛曼卷,好似一朵在風裏柔柔綻放的花。足尖偶爾觸到大樹的樹梢,瑟瑟便足尖一點,趁機換氣。憑著感覺,她認準了方向,向春水樓出口的方向飄飛而去。


  “江瑟瑟,你瘋了,快停下。”明春水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隱隱還有衣袂破空的聲響,他竟然已經追了上來。


  是的,他說得對,她是瘋了,但不是現在才瘋,而是自從遇見了他的那一瞬,便已經瘋了。可笑的是,她猶不自知。如今,他一語點醒瘋癲人,她覺得她從未如現在這般清醒。


  憑著心頭那一股子氣和絕世輕功,她竟然將明春水甩到了後麵,而且,瑟瑟這一番縱躍,竟然越過村莊,越過村莊前的田地。隻聽得耳畔呼呼的風聲,當她的足尖再次觸到樹木的枝丫,一陣清淡的花香撲鼻。


  瑟瑟心頭頓時喜憂參半。喜的是,她竟然衝到了出口處那片花林,憂的是這花香是有毒的,她慌忙閉氣,從花海之上飛躍而過。


  “江瑟瑟,前麵危險!停下來。”身後傳來明春水一聲撕心裂肺的暴喝。


  瑟瑟心頭猛然一凜,猛然記起,花海前方,是峭壁,她這一番衝過去,勢必會撞到峭壁上。然,此時的她,卻是無論如何也停不下飛縱的趨勢了。因為內息紊亂,手腳綿軟,顯然是已經中了花毒。


  她隻能任憑自己,如同一隻折翼的蝴蝶,向著前方翩然墜下。


  明春水眼睜睜看著瑟瑟向前方的峭壁上撞去。


  他的輕功和瑟瑟不相上下,是以,方才一直不曾追上瑟瑟。到了花林上方,因了瑟瑟聞了花毒,飛躍的速度稍慢了。他眼看著就要抓住她的衣角了,忽然看到,前方是峭壁。冷冽的鳳眸一眯,足尖在枝上一點,猛然提氣,身子如箭般向前衝去。到得近前,長臂一勾,將瑟瑟攬在懷裏,隻是飛縱的勢頭太猛,身子卻收不住,隻好就勢一轉,用自己的後背撞在了峭壁上。


  一聲悶響傳來,疼痛從後背開始,逐漸蔓延到全身。方才那一衝勢頭太猛,如今,撞上去的力道很大,受的傷也很重。


  他抱著瑟瑟,猶如秋日的枯葉,翩飛而落。


  鮮花遍開的花林中,兩人靜靜地趴伏在地上,誰也沒動。瑟瑟因中了花毒身子綿軟,根本就不能再動。明春水是因為後背的刺痛,根本就不想動。


  隨後追來一大群侍女和侍衛,眼睜睜看著兩人跌倒在地上,明春水不曾下令,竟是誰也不敢上前。


  “江瑟瑟,不管你聽到了什麽,那都不是真的。”明春水極力壓抑著心中的痛。幽深的鳳眸中,是從未有過的悲傷、懊悔和自責。


  瑟瑟側躺在他的懷裏,聽著他的話,感受著他的氣息,為何,她終是逃不掉他的魔掌?所有的情緒,憤怒的、不平的、惱恨的、失望的、痛心的,全部雜糅在一起,在她的心底叫囂著,終於在這一刻爆發。


  “明春水,你不要再用花言巧語來欺騙我了,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會信,一個字都不信。你放我走,你憑什麽囚我在此,你有什麽資格囚禁我?明春水,我寧願永遠目盲下去,也不要再看到你。”瑟瑟恨恨地說道,想要用手去推開他的懷抱,可歎身子綿軟得一點兒力氣也用不上。


  不是真的!他說他的話不是真的!不管是不是真的,不管他是不是那個孩子的爹,對她而言,都不重要了。如若不是真的,那才是更可怕,他為了蓮心,竟連這樣的事都肯認下來,那他還有什麽不肯為她做的?

  還說不喜歡人家,欺她是瞎子嗎?


  一番話吼出來,瑟瑟的心一點點地平靜下來,就好似一潭死水,再不會泛起任何波瀾。


  明春水望著瑟瑟,聽著她激憤的話語,他的心乍然縮了起來,如同被緊箍箍住了,再也放不開。


  他知曉,不管此時他說什麽,她都不會信。他踉蹌著起身,一言不發,忍著背部的疼痛,俯身將瑟瑟抱起來。瑟瑟全身綿軟,一動也不能動,他也不給她解藥,任她無力地靠在他懷裏。


  “樓主,你受傷了,讓奴婢們來吧。”小釵和墜子快步迎了上來,想要接過他懷裏的瑟瑟。


  明春水並沒有放手,隻是淡淡一瞥,小釵和墜子頓時慌忙退下。


  方才那一眼,她們看到樓主眸中深沉的情意和痛楚,隨了樓主多年,不管遇到什麽事,樓主在她們這些奴婢麵前,總是雲淡風輕,她們第一次,從樓主眸中,看到這麽深的毫不掩飾的痛楚。


  明春水抱著瑟瑟,緩步向春水樓而去。隻是,這一次,他並沒有帶瑟瑟回摘月樓,而是越過摘月樓,來到花海後麵的“浮雲閣”。


  “浮雲閣”位於攬雲峰頂,是一處用堅實的石塊壘成的院落。院落正中,遍植梅樹,此時還未到花開的季節,隻有老樹虯枝,格外蒼勁。


  明春水抱著瑟瑟,徑直來到左側的暖閣內,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一雙鳳眸靜靜地注視著瑟瑟,卻冷聲吩咐墜子道:“墜子,自此後,你來照顧夫人的起居。小釵,你暫時不用服侍夫人。”


  小釵雖然心思細膩,但是太過心軟,要她照顧瑟瑟,他有些不放心,而墜子的性情相對比較清冷,她還放心些。


  交代完,明春水拂袖到了外屋,雲輕狂早已趕了過來,揭開他背部的衣衫,小心翼翼地為明春水上藥。一邊上藥一邊不停地歎息,雲輕狂都不曉得,從何時開始,他竟也這般多愁善感了。


  情之一物,果真害人不淺,看來,還是獨身比較好。


  瑟瑟躺在溫暖的床榻上,身上的花毒還不曾解去,隻能一動不動地躺著。她很清楚,這一次來到的不是摘月樓。雖然不知這處院子的位置,但是,她還是感覺到這裏地勢比摘月樓要高。為了不讓她再次逃走,這次明春水索性將她囚禁起來。


  她隱約聽到,他冷冽的聲音從外屋隱隱傳來,似乎在吩咐侍衛叫鐵飛揚和他的貼身親衛過來守衛。以前在摘月樓,都是一般的守衛,這一次不僅派了他的貼身親衛守衛,竟然還派了鐵飛揚。


  瑟瑟在春水樓住了這麽一段日子,對於春水樓裏的事情,明春水倒也沒瞞她,她知曉,那個鐵飛揚,是四大公子之中的大公子,乃葬花公子。而雲輕狂,便是二公子摧花公子。


  鐵飛揚也就是那一次在海戰時,那個戴麵具的紫衣公子。他是四大公子的老大,武藝也是最高的。而且,據說性情沉穩,冷麵冷心,對敵人從未手軟過,所以,才有葬花之名。


  由他來守衛,瑟瑟知曉,自己逃出去的可能性更少了,幾乎可以說沒有。以前,她還隻像囚犯,而今,卻已經是真正的囚犯了。


  在黑暗中躺了很久,墜子才拿了解藥過來,喂瑟瑟吃下。坐在床畔,低低歎息道:“樓主的心,夫人還沒有看清嗎?”


  瑟瑟聞言,一臉清冷。此刻,她不僅不想再見他的人,甚至也不想聽到關於他的話語,遂淡淡地問道:“墜子,這屋內是如何擺設的?”


  墜子沒料到瑟瑟忽然轉換了話題,愣了一下,說道:“一張大床榻,靠南牆處,擺著一個紅木桌案。桌案上擺放著書籍和筆墨紙硯,還有一個花瓶。北牆處擺著一個櫃子……”墜子細細將室內的擺設說給瑟瑟聽。


  瑟瑟微微頷首,這室內擺設極是簡單,倒是適合她這個目盲之人居住。在床榻上約莫躺了一盞茶工夫,身上的花毒漸漸解去,身子終於可以動彈了。瑟瑟扶著床榻,緩緩地坐起來。


  “這裏,原是什麽所在?”瑟瑟靜靜問道。


  “這是樓主處理事務的居所。”墜子輕聲說道。


  瑟瑟起身緩步走到南牆處,感覺到有幽涼的風從窗子裏灌入,蕩起她一襲青裙,隱隱的還有沁涼的雲氣拂來。


  很顯然是一處扉窗,瑟瑟心中一喜,伸手摸了摸,卻發現這窗子是依石而雕,四個尺許大的窗口排成上下兩排,很小,看樣子想要從窗子裏跳出去是不可能了。


  瑟瑟默立在窗畔,感受著輕風拂麵的涼意,不知默立了多久,忽聽得身後墜子和侍女們輕聲施禮:“樓主!”


  熟悉的腳步聲緩步踱來,隻聽得明春水冷冷澈澈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地說道:“你們都下去吧。”


  瑟瑟翩然轉身,縱然看不到他,卻還是衝著他的方向冷冷淺笑。長袖一拂,袖中暗器便向明春水飛去。


  明春水鳳眸一凝,眸底一片暗沉。


  瑟瑟雖然目盲,但是暗器打得卻極準,雖然辨不清穴道,但是,卻都是衝著他身上要害而來。他不敢輕視,伸袖一拂,長袖蕩開,阻擋著暗器,另一隻手也不閑著,將那些角度刁鑽的暗器盡數接在手中。


  一陣劈裏啪啦的響聲過後,第一輪暗器發完,瑟瑟聽著風聲,便知那些暗器盡數落空了。她冷冷一笑,伸手從窗畔的桌案上,抓起一隻花瓶,砸了過去,隻要能拿到的東西,都被她當暗器砸了過去。


  明春水一雙黑眸愈加幽暗,唇角卻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那些物事,能躲過的,盡數被明春水躲過,能接住的,皆被他接住。他依舊毫發無傷,靜靜地立在門畔。


  他抬眸望向瑟瑟,淡笑著問道:“還有嗎?”


  瑟瑟定定地立在窗畔,衣衫輕輕飄飛著,麵色蒼白如雪,神色卻極淡然,淡得幾乎沒有顏色。唇角勾著一抹笑意,清豔而絕麗。


  “從今日起,你我要兵戎相見嗎?”明春水淡淡問道,清澈的聲音裏,分明透著一絲苦澀。


  他越過一地狼藉,向瑟瑟漫步走來。


  瑟瑟聽著他的腳步聲,心內一陣悲哀,她依舊不是他的對手,看來,還是要苦練武藝了。聽著他漸行漸近,瑟瑟運起內力,長袖一鼓,好似鼓風的帆,向明春水攻去。


  明春水閃身避過,瑟瑟循著風聲,如影隨形地追了上去。


  一瞬間,暗器攻擊轉為了貼身肉搏。


  瑟瑟是存了要擊敗明春水的心思,明春水是打算要製伏瑟瑟,讓她不再胡鬧。一來一往,兩人在偌大的室內,纏鬥了幾十招。因明春水不敢用全力,是以,瑟瑟也並未落得下風。


  “江瑟瑟,你真的不聽我解釋?”兩人的手掌擊在一起,明春水沉聲問道。


  瑟瑟唇角露出一抹清冷的笑意,淡淡說道:“不聽!”或許他真的是有苦衷的,但是,她不打算聽。在這一場情愛裏,毫無疑問,她是輸者,她不想再品嚐那種心碎的滋味。


  “明春水,不管那個孩子是不是你的,我都不在乎。因為我已經不在乎你了,你願意和哪個女子生孩子,便和她生去。我現在隻關心我的自由,你何時放我走?”瑟瑟收招,淡淡站在床畔,冷冷說道。


  她的聲音出奇的鎮定,而且冷靜,語氣裏有一種四平八穩的味道。很顯然,她絕不是頭腦發熱說出來的這句話。


  明春水聞言,幾乎站立不住,他怎麽能忍受她不在乎他?


  這句話徹底將明春水強大的鎮定擊得粉碎,幽深的鳳眸中,瞬間墨靄深深。他向前猛跨一步,伸手一攬,將瑟瑟攔腰抱起,動作極快,瑟瑟根本就來不及反應。


  “可是,我隻想和你生孩子。”他的聲音,在她耳畔低低響起,冷冷的,語氣裏沒有一絲溫柔。墨黑的眼底,亦是冷寂一片。


  他伸袖一拂,外衫盡數褪落在地。他抱著瑟瑟,翻身上榻,一隻大掌,將瑟瑟的雙手固定在頭頂。另一隻手,伸指一拂,瑟瑟身上的衣衫已經盡數化為碎片殘布。


  “明春水,你要做什麽?”直到此刻,瑟瑟才知曉,方才那一場酣戰,不過是他在讓著她。而此刻,自己被他壓在身上,竟是一絲也不能動。


  明春水俯身,臉上麵具已褪,驚世俊美的容顏上,滿是清冷。聽到瑟瑟的話,他眸光一凝,然,卻未曾停下動作。


  他縱橫天下這幾年,不管做什麽,每一步都是深思熟慮後才進行,而偏偏,自從遇到了她,他的情緒便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眼前這個女子,總是能輕易挑起他的怒火。


  她的淡定,她的清冷,讓他感覺,一直以來,她就像他手上的清風,感覺得到,卻抓不到,根本就不是他的心可以謀劃得了的。


  此時此刻,他竟然發現,縱然是讓她恨他,也好過她無視他。


  他低頭,薄唇欺吻而下,初而清淺,漸而深重,從她的薄唇,吻到她的酥胸。同時,大掌托起她纖細的腰肢,長身一挺,將所有的欲望和愛憐盡數賦予。


  一陣疼痛襲來,瑟瑟咬牙,幾欲將薄唇咬破。


  他卻沒有再動,強忍著自己,沉聲道:“說你要我!”


  求而不得,便要強取。


  這一瞬,明春水不再是叱吒風雲的春水樓樓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為愛癲狂的男子。


  瑟瑟聞言,冷然而笑,縱然咬破了櫻唇,她也不肯出聲。


  她的冷笑,讓他的心徹底墜入深淵。他唯有不斷地動作,似乎才能證明,她還在他的懷抱裏。


  疼痛一波一波襲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瑟瑟倒抽了一口氣,忽而張口,咬住了他的肩頭,狠狠地,一股腥甜的味道充斥在齒間。


  明春水痛得深深蹙眉,眸光一深,卻依舊不肯放鬆對她的動作,甚至伸臂,將她柔軟的纖腰更深地契合於自己,讓欲望更加深埋。


  他一次又一次地折磨著她,同時,也折磨著他自己。


  偏偏在這痛楚之中,一股熟悉的蝕骨的快感在體內湧出,一波又一波,瞬間將兩人淹沒。兩人的身子,就在這排山倒海的侵蝕下,忍不住地輕顫起來。


  瑟瑟鬆開咬著他頸間的唇齒,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滾下。明春水這個惡魔,讓她的身子起了反應,讓她徹底淪陷在他的身下。


  她恨他,連帶得也恨她自己。


  這一夜,他不知饜足地要她,一次又一次。第二夜,第三夜,夜夜複夜夜,他將她的身子點燃,讓她好似翩飛的蝶一般,隨著他在暗夜裏飛舞。


  他們就在互相折磨和爭鬥之中,度過了一日又一日。


  因了浮雲閣的閉塞,蓮心的消息,瑟瑟再不曾聽說過。


  轉眼,秋已盡,冬,在一場薄雪中不期而至。


  若在緋城,十月,應當還是落葉紛飛之時,而在綿雲山,卻已經是嚴嚴冬日。冬日的蕭索與蒼涼,將柔軟和尖銳全部包裹起來,一切,不再柔情萬千,亦不再棱角分明。


  浮雲閣的暖閣內,生著幾個爐火,溫暖而靜謐。幾案前的花瓶裏,插著一枝蠟梅,朵朵綻放,點亮了一室的黯淡,飄溢了一室的暗香。


  瑟瑟盤膝坐在床榻上,烏黑的發髻低低綰著,襯得一張玉臉愈加白皙清麗。她運了一會兒內力,感覺到真氣源源不斷在體內流轉,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她的內力已經練至第七重,今夜,或許她便能夠敵過明春水也未可知。


  瑟瑟舒了一口氣,緩緩睜開清眸,眼前竟不再是一片濃鬱的黑,而是有隱隱約約縹緲的光亮在閃耀。瑟瑟呆了一瞬,才石破天驚地發現,她的目盲,竟然漸好。


  瑟瑟兀自不信,她眨了眨眼,環視室內,桌椅床榻,竟然瞧得見了。雖說那些景物朦朦朧朧的,好似籠著一層輕紗,但她的確能夠看到了。她,在黑暗中度過將近兩月,終於重見光明了。


  不曾在黑暗中度日的人,是決不會了解這種重見光明的欣喜的。


  瑟瑟從床榻上起身,疾步走到窗畔,從那尺許寬的石窗內,向外遙望。


  窗外,是一片銀瓊冰封的世界。才下過一場雪,院內的蠟梅在雪中朵朵綻放,整個院子都飄溢著疏梅的暗香。


  瑟瑟是極愛梅的,雖知院內有梅,卻始終不得見。如今看去,但見得幾樹寒梅,競相綻放,幽風蕩來,清麗妖嬈。終於看見了,自此後,可以看天看地看世情,亦可看花看樹看風景了。


  瑟瑟掩下心底的感慨,披上純白色狐裘大衣,起身要到院子裏賞梅。在門外候著的侍女見瑟瑟步出,慌忙過來攙扶,瑟瑟拂袖拒絕,緩步向外走去。那侍女並不知曉瑟瑟目盲已好,在瑟瑟身後,不即不離地尾隨著。


  瑟瑟漫步在小院裏,因為眼睛初好,眼前景物還有些模糊,是以也並沒有走得太快。


  牆角處一處紅梅,十分俏麗,在雪光中開得清麗妖嬈。瑟瑟情不自禁地走近兩步,那清冽冽的梅香便撲鼻而來。


  瑟瑟嫣然輕笑,緩步走向院門,院門口有四個侍衛在那裏凝立著,看到瑟瑟出來,皆低首施禮。瑟瑟也不理睬,徑直穿過院門,來到大門口,遙遙向下望去。


  浮雲閣果然地勢偏高,是建在一處山坡上。站在此處,整座春水樓皆在眼底,但見得遠山素裹,近水生冰,樓台凝雪。碎玉亂瓊之中,看到一輛朱紅的車輦停在煙波湖畔,在一片雪色之中,分外紮眼。


  一個素衣女子邁著輕盈的步伐向車輦走去,隔的距離稍遠,並不能看清那女子的模樣,但是,那女子是從煙波湖畔的小院走出來的,從這一點,瑟瑟便猜測到她是蓮心。


  她本已登上了車輦,似乎是無意間回首,看到了站在浮雲閣門前的瑟瑟,竟從車輦上緩步下來,向瑟瑟這邊緩緩走來。


  瑟瑟定定地站在那裏,望著她漸行漸近。


  先是隱約看清她穿了一襲淡粉色衫裙,在皚皚白雪中,看上去格外俏麗。外披著一件純白色狐裘鬥篷,烏黑的發梳成俏麗靈動的靈蛇髻,鬢邊斜插著一支鳳尾玉釵,一身裝扮清雅而別致。


  再近些,透過眼前朦朧的輕霧,隱約看清了那女子的眉眼五官。娥眉黛黑,杏眼流波,瓊鼻翹挺,櫻唇含朱,五官無一處不美,且美得動人。這女子不僅生得絕美,氣質也尤為出眾,超凡脫俗,有如月下仙子。


  瑟瑟眨了眨眼睫,不為別的,隻為這女子生得竟然和北魯國的祭司伊冷雪一模一樣。


  世上怎會有生得如此相像的女子?


  一瞬間,瑟瑟還以為自己的目盲根本就沒好,眼前所見,不過是自己的幻覺。她眨了眨眼,再細細看去,是伊冷雪的模樣無疑。


  難道,蓮心竟然是伊冷雪?

  那女子走到瑟瑟身前,盈盈一拜,道:“蓮心拜見夫人。”清冷的聲音中透著一絲柔婉嬌脆。


  伊冷雪的聲音是清冷無波的,蓮心的聲音比之多了一絲婉轉和嬌柔,竟有三分相像,怪不得當日目盲之時,初見蓮心,便覺得聲音有些耳熟。


  伊冷雪的模樣是聖潔肅穆的,冷豔逼人的,眼前的蓮心分明是伊冷雪的模樣,卻是粉頰含暈,眉梢帶情,唇角含笑。比之伊冷雪少了幾分仙氣,多了幾分人氣。


  她分明就是伊冷雪的模樣,看上去卻和伊冷雪有些許不同。


  如若瑟瑟那夜不曾在帳篷內看到和夜無煙親吻的伊冷雪,或許會認為眼前的女子和伊冷雪根本就是兩個人,隻不過是模樣生得一樣而已。可是,瑟瑟見過伊冷雪粉臉含春的樣子,這一瞬間,瑟瑟幾乎可以肯定,眼前的人便是伊冷雪無疑。


  蓮心是伊冷雪,伊冷雪便是蓮心。


  瑟瑟幾乎被這個認知震得亂了方寸,胸部又好似被人重重擊了一錘,一顆心,緩而重地跳動著。良久,瑟瑟才壓下心頭的狂亂,將視線從她身上轉移到皚皚白雪上,淡淡地說道:“起來吧。”


  伊冷雪輕盈起身,一雙漣水清眸從瑟瑟清麗的玉臉上掃過,唇角含笑,嬌聲說道:“夫人,這些日子,蓮心因為害喜,不曾來拜見夫人,還請夫人見諒。今日蓮心就要離開春水樓了,原本無論如何也是要來向夫人辭行的,但樓主說雪重路滑,蓮心又有身孕,生怕有任何閃失。誰曾料到,夫人竟然親自出來為蓮心送行,蓮心感激不盡。”


  這是伊冷雪嗎?


  神一般的女子竟然也會如此說話嗎?

  瑟瑟淡淡挑眉,問道:“怎麽,你要走?”


  瑟瑟對她其他的話別無興趣,隻對她話裏的辭行很感興趣。不管她腹中的孩兒是否是明春水的,既然明春水已然認下,何以又要將她送走?


  “是,蓮心特來知會夫人一聲,蓮心就要離開春水樓,不日便要嫁人了。”伊冷雪聲音輕輕柔柔地說道,玉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紅暈,說不出的嬌羞。


  嫁人?瑟瑟微微一呆,她要嫁給誰?

  她不是喜歡著夜無煙麽?


  夜無煙這個名字一旦從腦中冒出來,瑟瑟便乍然明白,方才自己看到伊冷雪何以心頭紊亂了,這個和夜無煙牽扯不清的女子,現在正和明春水不清不楚。


  喜歡著夜無煙的伊冷雪,懷了明春水的孩子,失憶後,又戀上了明春水。而此刻,她又要嫁給別人?

  “蓮心姑娘要嫁人嗎?不知是哪位公子何其有幸,能娶到姑娘為妻?”瑟瑟不動聲色地問道。


  是明春水還是夜無煙,抑或是,這兩個人本就是一個人。當看到伊冷雪的那一刹那,瑟瑟便無形中將明春水和夜無煙這兩個人當成一個人。


  伊冷雪盈盈淺笑道:“夫君的名諱小女子不便說出,不過,可以告訴夫人,他是蓮心的良人。蓮心要走了,夫人保重,後會有期。”言罷,娉婷轉身,她腰肢比以前略顯粗大,身量也略顯豐滿,她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緩緩離去。


  瑟瑟轉身回到暖閣內,她坐在窗畔的臥榻上,品味著蓮心便是伊冷雪給她帶來的震撼。如若蓮心就是伊冷雪,那明春水又是誰?這個答案其實幾乎根本不用想,就呼之而出。


  夜無煙是喜歡伊冷雪的,癡癡等了伊冷雪四年。而明春水也是喜歡伊冷雪的,說他一直在等著她。


  兩個男子同時喜歡一個女子,也不是不可能,畢竟伊冷雪在北方是一個出名的絕世佳人。但是,伊冷雪同時喜歡兩個男人,就說不通了。那夜,在帳篷裏,她明明對夜無煙情意綿綿,而今,卻又對明春水綿綿深情。


  那麽,隻有一個可能,那便是明春水便是夜無煙,而伊冷雪又恰恰知道這一點。瑟瑟也不是沒懷疑過明春水其實還有另一個身份,否則,便不會日日戴著麵具。但是,她卻從來不曾想過他便是夜無煙。


  因為,南玥的璿王,和春水樓的樓主,昆侖奴的後裔,這是兩個相差如此懸殊的身份。


  怎麽可能是一個人?


  更何況,一個人可以戴上麵具,遮住自己的麵孔,但是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也是不一樣的,夜無煙身上散發的是淡淡的龍涎香,而明春水身上散發的卻是清幽的青竹香。或許香氣是可以熏出來的,那麽聲音呢?聲音也可以改變嗎?

  夜無煙和明春水,這兩人的聲音明明是不一樣的。一個冷澈而低沉,一個清澈而溫雅。


  瑟瑟就那樣坐在臥榻上,心潮波動,一顆心在猜測中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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