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翩若驚鴻

  這是一個美好的夜。


  夜風很柔,月色很美,晚花很香。


  一陣夜風拂過,花枝搖曳,月色也似乎隨之蕩漾起來。


  夜無煙負手凝立在桃夭院的月亮門前,他的上半身沐在乳白色月光裏,下半身隱在月華的陰影裏。整個人好似被月光切成兩半,一半明亮,一半黑暗。就如此時他的心,一半在叫囂著進去,一半在叫囂著離開。


  白日裏發生的一切,不時在腦中回旋。他的側妃竟然敢屈膝頂他,清心寡欲的夜無涯竟心儀於她,宴會時針對她的刺殺,都讓他疑惑。他的側妃,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覺得很有必要去探尋一番,抬足踏上回廊,輕輕推開了虛掩的房門。


  燈光從五彩琉璃罩溢出,灑出一室的粉紫流紅。夜風從窗子裏吹入,床榻上帳幔輕輕飛揚,床榻上一抹婀娜的倩影若隱若現。


  夜無煙修眉一挑,黑眸閃過一抹異彩。他踩著一室旖旎的光影,向著床榻而去,走到帳幔前,凝立。


  夜無煙眸光一深,輕輕挑開了層疊的帳幔,凝視著坐在榻上的人兒。


  江瑟瑟半擁著錦被,慵懶地靠在榻上。


  她顯然是刻意妝扮過的,發髻慵懶低垂,美目含情,紅唇染豔。紫羅蘭色的衫子很薄,領口還微微敞開了,露出了粉嫩白膩的頸項。玉手纖白,十指如蔥,隻是指甲上卻染著紅豔的蔻丹。指甲在華麗的錦被上輕輕畫著圈兒,玉腿悠悠蕩著,極盡挑逗之能事。


  瑟瑟見到夜無煙,不滿地撇嘴道:“王爺,你怎麽才過來,妾身可是等了你好久了。”嗓音甜膩而嬌嗔。


  她一邊說,兩隻粉臂早已像蛇一般纏繞上來,勾住了夜無煙的脖子。


  一股甜甜膩膩的脂粉味襲來,夜無煙忍不住皺了皺眉,下意識推開瑟瑟。


  瑟瑟嬌嗔地嘟起嘴,雙眸含淚道:“王爺,你不是說今夜要妾身侍寢嗎,為何又推開妾身?難道還在為白日裏的事生氣?妾身真不是故意的,王爺莫要生氣。”


  “不,本王沒生氣!”夜無煙有些惱恨地說道,心內不知為何竟湧起一絲失落。


  “王爺既然不生氣,那就讓妾身侍候你吧!妾身原以為王爺終其一生都不會碰妾身的,沒想到今夜王爺真的來了,妾身真是歡喜得緊。”瑟瑟軟軟嬌笑著,如蝶一般再次撲了上來。


  刺鼻的香氣襲來,夜無煙驚恐地後退兩步,沉聲道:“本王也隻是說說而已,你以為你真有資格侍寢了?本王早說了不會碰你的,你也別做夢了。”


  若非這還是他的府,他的屋,他真的懷疑進了青樓,眼前的人也是青樓裏的豔妓。一股怒氣不知從哪裏就升了起來,他冷冷微笑著,咬牙道:“以後別打扮得像個人盡可夫的妓子,本王可丟不起這個臉麵。”


  夜無煙甩袖離去,俊臉上遍布著隱晦,臨走前,連房門都忘了關。


  瑟瑟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臉上甜膩的笑容一點點退去。她扯下發簪,讓雲一般的發披散而下,甩開繡鞋,光著玉足,到門前將房門緊緊插牢。


  又被他看了一次,瑟瑟有些無奈地歎氣,難道是前生欠他的?不過,被看光總好過失身。瑟瑟坐在床榻上,擁著豔麗的錦被靜靜沉思。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啊,每日裏戴著假麵具過活真是煩心。何況,夜無煙又不是一般男子,和他過招,還真是累!

  夜無煙不知是不是被瑟瑟晚上的樣子刺激到了,竟然大發慈悲,第二日就準了瑟瑟回家探親,一輛馬車直接將瑟瑟送回了江府。隻是少了一紙休書,否則事情就圓滿了。


  到了江府瑟瑟才知曉,她娘的病情又加重了。


  一室的藥味繚繞,曾經叱吒風雲的駱氏躺在靠窗處的臥榻上,半眯著眼。日光透過半開的小窗籠在她青白消瘦的臉上,使她的臉顯得愈發蒼白透明。


  窗外的薔薇木槿開得正盛,隻是誰能知曉,未知的暴雨淩虐,是否會將盛開的花摧毀?


  “娘。”瑟瑟一開口,便發現嗓音好似啞了,竟是哽咽不成語。她將頭埋在娘膝間,忍住了即將滑下的淚珠。她不能在娘麵前哭泣,娘已經經不起情緒的波折了。


  駱氏輕撫著瑟瑟柔順的墨發,低低歎息著,“孩子,你受委屈了!”


  瑟瑟擦去淚水,抬首輕笑,明媚的笑臉,好似皎月一般亮麗,“娘,我哪裏受委屈了?我好得很,就是太惦記娘了。這次回來,我一定要多陪陪娘。”


  “傻孩子,王孫宴上的事,娘都聽說了。璿王沒將你放在心上,你真的就一點兒也不在意?”駱氏含淚問道。


  “娘,孩兒自然不在意了,孩兒要是喜歡他,早將他的心虜獲了,隻是孩兒不屑。”瑟瑟輕笑著道。


  駱氏咳了幾聲,望著瑟瑟清亮的眸,低低歎息道:“不屑,也好。”


  當年,她就是看上了江雁,陪著他征戰疆場,九死一生。最終雖虜獲了他的心,做了他的妾,可也隻是如此而已。他心裏,不隻她一個,他還有一個正妻,如今她纏綿病榻,他卻日日流連在別人身邊。她的瑟瑟,還是不要重複她的命運為好。


  有丫鬟送了湯藥過來,駱氏用了藥,屏退了左右隨侍的丫鬟,對瑟瑟低語道:“娘的床榻上有個暗格,你去將裏麵的物事拿出來。”


  瑟瑟依言過去,從暗格裏拿出一個黃布包裹著的東西,遞到駱氏手中。


  駱氏拆開布包,取出一串黃金打造的鏈子,鏈子低端掛著一塊銅錢大小的圓片,上麵雕刻著奇怪的紋飾。


  “娘,這是什麽?”瑟瑟奇道。


  “瑟瑟,聽娘的話,把這個收起來,不要讓任何人看到,如若有一天娘不在了,而你,又無處可歸時,就拿著它,到東海去。記住,娘不在了,你就將娘燒了,把骨灰撒到東海去。”駱氏淡笑著道,好似在說一件無關緊要之事。


  瑟瑟心頭一酸,強忍淚水道:“娘,你不會有事的,孩兒不會讓你有事的。”


  駱氏低歎道:“傻孩子,其實我一直盼著那一天呢,那樣,我就能回到東海了。”


  駱氏說了這一會子話,顯然累壞了,閉上眼,睡了過去。


  瑟瑟呆呆地站在那裏,望著駱氏蒼白的容顏,淚終於忍不住,瘋狂般地沿著臉龐淌了下來。她感覺娘時日不多了,她要想辦法陪同娘去一趟她和娘都魂牽夢係的東海。


  自然,去東海之前,還有一些東西需要準備,瑟瑟決定去璿璣府一趟。據駱氏說,璿璣府裏藏有一些對海上航行至關重要的物件,不妨去借借。


  金玉坊在緋城西部,是緋城富貴人家聚集之地。遙遙望去,畫棟雕梁,玉宇瓊閣,極是繁華。作為四大世家之一的璿璣府便建立在此處。


  璿璣府原是武林名門,崛起有百年了,百年前曾出了一位奇才——璿璣老人。


  璿璣老人沒有武功,卻研製出了許多奇巧玩意兒,許多武功高手都曾經敗在璿璣老人的奇巧玩意兒下。是以,璿璣府在江湖上也是聲名赫赫。


  十幾年前,璿璣府又出了一位奇才,就是現今的玄機老人。多年前,璿璣府退出江湖,為朝廷所用。如今,已很少有奇巧物件流入江湖了。


  天是一片寂寥無邊的黑,如潑墨一般。一鉤新月掛在樹梢,散發著迷蒙清光,卻不能將這無邊無際的黑照亮。


  江瑟瑟凝立在璿璣府後院牆外,月華淡淡流瀉,清光籠罩著她,為她披了一大片月色。粉麵隱在月光的陰影裏,看不真切,隻看到清麗的背影,以及黑壓壓一頭青絲柔順披散。


  當更鼓聲敲過三聲後,瑟瑟從袖中掏出風暖送給她的麵具,罩住了清麗的麵龐,隻露出一雙波光瀲灩的黑眸。她拔地而起,如輕煙般躍上高牆。


  璿璣府後院是一大片竹林,一竿竿翠竹在清風淡月下,搖曳生姿。


  瑟瑟躍下高牆,從竹叢小徑小心翼翼緩步而行。因為怕有埋伏,她走得很慢。但走了良久,隻見竹影婆娑,隻聞竹香幽幽,似乎並沒有什麽機關。


  可是她走著走著,便隱隱發覺不對。因為她在林中走了一刻鍾,卻仍舊沒有走出這重重竹牆。


  這一刻,瑟瑟才猛然醒悟自己已然陷入陣中。這竹林雖沒有機關埋伏,卻是布置了陣法。


  她停下腳步,抬頭觀望置身之處的竹林。瑟瑟對於陣法不甚精通,但也有所涉獵。此時,靜觀眼前這陣法,絕對是高人所布置。


  微風吹過,隱有小孩子的哭聲在引誘著她,又有淡淡的甜膩香氣飄來,瑟瑟心頭一驚,慌忙閉上了雙眸。


  五行八卦不管如何奇妙,無外乎幻術。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鼻子聞到的,都可能欺騙你,隻有自己的心可信。跟著心走,就一定能走出去。


  瑟瑟閉上雙眸,心無旁騖地走著直線,不受外來幹擾。不一會兒,便出了竹林。


  竹林外是一泓荷塘,荷塘對岸,是一座古樸的閣樓,那便是璿璣府的藏寶樓。閣樓的廊下,掛著幾盞燈籠,幽幽的光,並不能照亮什麽。


  圍繞著荷塘,修築著曲曲折折的長廊。但是瑟瑟知道,那長廊絕對不能走,肯定有埋伏。


  湖中,新生的荷葉圓圓的,已經有銅錢大小,瑟瑟的武功不算高絕,但是,輕功極好,若是從荷葉上踏波而過,絕對可以。但是,她也沒有走。小小的荷葉下,絕對有機關埋伏。


  在璿璣府,隻有自己製造路,才是安全的。


  她一伸袖,一條青色錦緞從袖中飛出,纏繞住對岸的廊柱。她將這一端也捆在廊柱上,青色的錦緞,就好似一道軟橋。她從軟橋上輕盈飄過,安然過了湖,隨手將青色錦緞收回。


  有兩個侍衛坐在閣樓門口,正在說著話。


  瑟瑟弓著身子,如一道輕煙一般,閃入閣樓另一側,縱身躍上二樓。那兩個侍衛依舊坐在廊下,邊說話邊喝著悶酒。


  瑟瑟挑開二樓窗子,無聲無息地滑入屋內,放下了窗戶。


  這一切隻是在轉瞬之間,並未驚動任何守衛,四周依然一片靜謐。


  但是,瑟瑟並不知,那窗子上,連著一道機關。窗子一開一合間,已經驚動了別人。


  璿璣府的書房內,有兩個年輕公子正在飲茶。


  一個身著玄衣,一個身著素淡白衣。


  聽到機關鈴聲響動,白衣公子挑眉微笑道:“怎麽,還吹噓你在竹林中布置的九宮陣法天下無人可闖嗎?”


  玄衣公子挑眉笑道:“說起來,璿璣府已經多日不曾進竊賊了,這樣的日子著實寂寞。”


  白衣公子淡笑著品了一口茶,旖旎的熱氣中,他一雙黑眸格外清亮璀璨。他薄唇一勾,淡笑道:“就連你在荷塘布置的重重機關也躲過了。有趣,倒是勾起了我的興致。”他的音質不算高亢,也不算低沉,流泉一般澄澈,清風一般溫潤。


  “璿璣府也敢闖,倒要會一會他。”白衣公子輕輕放下茶盞,典雅白袖好似雲一般輕緩,“既是來了,那就讓他有去無回!”隨著話音落下,他整個人已經如同迷霧般從室內飄出。


  此時的江瑟瑟,正站在藏寶樓內,凝神細看周圍。


  屋內自然是沒有燈的,走廊上的燈光混合著月光,在室內照出朦朧的黑影子,依稀看到東西兩側各有一排陳設架,上麵擺著許多東西。


  她慢慢走過去,打量著那些東西,看哪件是自己所需。


  她拿起一件看上去極其普通的銅管,將銅管放到眼睛前,向窗外觀望,竟然看到了璿璣府外另一座府院閣樓上掛著的銅鈴。待到放下銅管,再次看去,卻連那樓閣都幾乎看不清。


  這,真是難得的寶貝,堪稱千裏目,在海上用,再好不過了。


  瑟瑟驚歎,璿璣府真不愧是璿璣府啊。


  她將千裏目揣入懷中,到最裏麵的檀木案上轉了一圈,又尋了一些奇巧的東西,一並收在囊中。正要起身離開,終覺如此做賊,有些不妥。遂撕下一塊台布,用描眉的黛石在台布上書道:暫借千裏目、羅盤等物,日後奉還。寫好後,用銀針釘在桌上。正要起身,忽地一頓,窗外似有人影一閃而過。


  她立刻驚覺,無處可躲,隻得縱身上了房梁,屏息斂氣。


  窗戶嗒的一聲輕響,一個人影隨之躍入屋內。


  淡淡月光從窗外照入,瑟瑟依稀看到一個白衣人影從室內優雅走過,看身姿是一個年輕公子。


  瑟瑟記得江湖傳言,當今的玄機老人膝下似乎隻有一孫,名鳳眠。因自小體弱多病,甚少在江湖和朝堂上露麵。


  這白衣公子莫不就是鳳眠?

  那白衣公子似乎對這屋內桌案上的東西不感興趣,徑直朝著瑟瑟藏身之處走來。


  瑟瑟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他不會是發現她藏在這裏了吧。按理說不會,屋內一片漆黑,她自問輕功和閉息功還是不錯的。


  白衣公子步伐優雅地走到瑟瑟置身的房梁下,從雲一般的白袖中伸出手,從陳設架上拿了一件物事。看樣子他不是璿璣府的主人鳳眠,若是主人,早應當點了燈了,何以在黑暗中摸索。莫非也和自己一樣,是來盜東西的?沒想到竟會遇見同道中人,瑟瑟心中正自想著,就見那白衣公子拿了手中物事倒退幾步,凝立在窗邊。


  月白色衣衫被風輕輕揚起,有一種飄逸的風采,他的臉隱在月光的陰影裏,看不真切。


  他垂首,從袖中掏出一塊錦帕,輕輕擦拭著手中物事,動作舒緩而優雅。看來,此人對手中物事顯然極是喜愛,盜了東西不趕快逃逸,竟還有工夫擦拭。


  瑟瑟忍不住扯唇輕笑,沒想到,竟能碰到和她一般大膽之人。


  黑暗中,隻聽得一聲輕歎:“果然好弓,隻是不知,用起來如何?”聲音華美如天籟,似上好琴弦奏出的優美音色。


  瑟瑟聞言,這才注意到,白衣公子手中所拿物事竟是一張弓。他搭箭在弦,舉臂彎弓,似乎想要試試是否良弓。


  瑟瑟聽到弓弦漸漸繃緊的聲音,一顆心莫名也跟著揪緊了。這人,不會是早已發現她,要拿她試弓吧?若果真如此,那她就危險了。


  白衣公子拿著弓,手臂微微移動,仿佛瞄準遠方獵物的模樣。終於,最後,指向了瑟瑟藏身之處。


  瑟瑟背上不禁冒出了冷汗,他不會真的發現自己了吧?她更加不敢亂動,此時若是飛身逃走,絕對會成為箭靶子。


  她不動聲色地冷眼瞧著,希望這隻是巧合,那人還會將指向她的箭移開。但事與願違,隻見他手指一鬆,弓弦放開,一股巨大淩厲的力道直直向她襲來。


  瑟瑟飛速挪移,本來,以她的速度,是可以躲過的。但是,卻不想那箭的速度竟然奇快,擦著她的大腿掠過,雖然沒有射中她,卻堪堪擦去了一層皮,火辣辣地疼。最令她懊惱的是,青衫衣擺被箭射中,釘在了房梁上。


  瑟瑟依舊不敢動,白衣公子似乎並沒有發現瑟瑟,放下手中弓箭,踱步向檀木案這邊走來。


  瑟瑟躲在梁上,雖看不清此人麵目,但覺此人舉手投足間,仿佛有說不盡的風流倜儻。一頭黑緞般的長發僅用玉簪輕輕箍住,玉簪上鑲著一顆指頭大的南珠。被廊下的燈光一映,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他的目光在木案上掠過,忽然凝住。


  瑟瑟心中一凜,知曉他發現了她留下的字跡。


  果然,那白衣公子伸指拿起那塊寫著字的台布,借著廊下幽暗的燈光細細觀看。他看得很認真,很仔細,手指從她的字上慢慢劃過,唇邊勾起一抹興味的笑意。


  不知為何,瑟瑟心中一驚,方才那字,是她用畫眉的黛青寫的。那次寫給夜無煙的“銀針無毒”,也是用的黛青。一看不是墨跡,而是黛青,估計這白衣人不用想也知曉是女人寫的。那麽,夜無煙是否也知曉纖纖公子是女子了?


  瑟瑟正在遐想,樓梯口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向這裏奔來。白衣公子低歎一聲,將瑟瑟留的那份手書揣到了袖中。


  瑟瑟大驚,卻來不及逃逸,屋門已被推開,幾個侍衛走了進來,手腳利索地將屋內火燭點燃,室內頓時大亮。


  燈光亮起,黑暗退去。


  瑟瑟這才看清白衣公子的臉。


  隻是,他的臉上卻和她一樣,也是戴著麵具的。


  那是一張白玉雕琢的麵具,散發著溫潤的玉石光澤,戴在他臉上,竟是說不出的和諧與相契。


  因為看不清他的麵目,瑟瑟隻看到他麵具外那雙黑眸,那黑眸因了麵具,看不出眼形,但是,瑟瑟知道那定是一雙好眼。


  因為那雙眼極黑,比無月的子夜黑,那雙眼又極深,比萬丈幽潭深。


  靜如冰玉,深若寒潭。明淨如琉璃,墨黑若寒星。


  這樣一雙眼,讓人很難想象,麵具後的麵容是怎生的脫俗。


  更令瑟瑟心驚的是,他的一頭青絲,驚人的長和黑,宛如一匹上好的黑色錦緞,在燭火下閃著幽光。


  他那身白衣,方才在黑暗中看來,是純色的白。此時在明亮的燭光下,瑟瑟才看清,那白色的衣衫上,卻用淡雅的墨線繡著一首詩。


  “翩若驚鴻,宛若遊龍……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龍飛鳳舞的字跡,帶著一絲疏狂和雅致。


  瑟瑟見過衣衫上繡花繡雲紋繡花草鳥魚的,卻從未見過有人在衣服上繡字。而這件繡著《洛神賦》的衣衫,穿在他身上,竟是說不出的風神俊雅。真是一個品位非凡的人兒。


  “怎樣,這弓不錯吧?”一道清越的聲音響起,一個玄衣公子緩步走了進來。


  他身材消瘦頎長,眉目疏淡,溫雅俊朗,一雙鳳眸,笑起來細長,給人一種溫潤如風的感覺。


  白衣公子放下弓,修長的指輕輕撫過弓弦,淡笑著說道:“加了機簧就是不同凡響,射程和威力都增加不少。就連我這樣沒有武功的人,都能使起來得心應手。”


  瑟瑟暗歎一聲,原來是加了機簧,怪不得速度快了不少,讓她差點兒沒躲過。璿璣府的物事,還真沒有一件是普通的。然,白衣公子說他自己沒有武功,她有些不信。沒有武功,射她會射得這麽準,不會是湊巧吧?


  看這兩人在下麵絮絮交談,一副自然融洽的樣子,那白衣公子斷不是偷兒了。隻是不知他是不是璿璣府的主人鳳眠。


  “哦?真有那麽厲害,我還沒試過呢!”玄衣公子負手輕笑道。


  “那就讓你領略領略!”白衣公子話音方落,再次舉起手中的弓,拉開。


  瑟瑟心中再次發緊,方才那一箭一定不是意外,她的藏身之處已然泄露,此時若是再不逃,怕是還要成為箭靶子。心隨念動,飛身正要從梁上躍下,幾股力道襲來。


  原來,那白衣公子的箭果然都是衝著她射來了。而且,這次不是一支箭,而是四支箭同時向她襲來。分射她雙肩和雙腿,倒是沒射她身上要害之處。


  瑟瑟不敢硬接,既不能向左躲,也不能向右躲,上麵是房頂,也不能跳,隻得向下躍。但是,那箭的速度奇快,瞬間便到眼前,射中了瑟瑟雙肩上的衣服。她一隻手攀著房梁,就那麽吊在了梁上。


  瑟瑟卻不敢硬扯,若是將衣服扯壞了,衣衫破裂,那麽她便春光外泄了。不管怎麽著,她也是一個女子。她就那樣吊在那裏,底下兩位公子都興致勃勃地看著她,好似在欣賞掉入陷阱的獵物。


  “咦?這房梁上怎會有人?”白衣公子負手笑道,聲音裏不無譏誚。


  瑟瑟從未像今日這般狼狽,也從未像今日這般惱怒。鬼才相信他不知梁上有人。


  她低首冷冷掃了兩人一眼,就這麽一個輕微的動作,肩頭上衣服發出輕微的哧啦聲。


  瑟瑟氣得銀牙緊咬,偏偏室內燈燭又極是亮堂,將她的窘迫樣照得一覽無餘。


  “咦?怎麽也戴著麵具,不知生得如何,我們瞧瞧如何?”玄衣公子圍著瑟瑟轉了一圈,饒有興味地說道。


  玄衣公子跳著腳就要去摘瑟瑟的麵具,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跳得不夠高,指尖堪堪從瑟瑟胸前蹭過,觸到了瑟瑟胸前的柔軟。


  瑟瑟雖然扮的是男子,但她終究是女子。被玄衣公子這麽一摸,這一氣非同小可,不及思索,一腳就踢了過去,足尖帶著淩厲的風聲,轉瞬到了玄衣公子胸前。


  玄衣公子也不知是被嚇得傻了,還是因為占了便宜高興呆了,竟站在那裏望著指尖淺笑,臉上隱有淡淡紅暈浮起,渾然不知危險降臨。


  眼見瑟瑟將一踢得逞,眼前白影一晃,足腕被一隻修長的手攥住了。


  白衣公子唇邊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漆黑的眸淡淡凝視著她,道:“閣下,踢人可不好!”


  他縱然語氣平靜,眸光卻咄咄逼人。


  瑟瑟心中一冷,怒意膨脹。


  “放開!”她冷冷說道。


  “我若不放呢?!”他動作優雅地輕輕托著她的足腕,淡淡淺笑著,一身白衣隨風飄蕩。


  他說話的語氣雖然輕薄,但因他氣質貴雅,竟令人感覺不到絲毫孟浪。縱是如此,也惹惱了瑟瑟。她冷哼一聲,手腕忽然一翻,兩指並攏,朝著白衣公子頭頂百會穴戳去。這一指若是戳上去,這個白衣公子必死無疑。


  可是白衣公子眼看著危險降臨,竟然驚呼一聲,似是很害怕地闔上了眼睛。既不躲閃,也不去接她這一招,好似等死一般。


  瑟瑟心中一驚,想起方才他說的話,他說他不會武藝,也能將這加了機簧的弓用得得心應手。莫非,他真不會武藝,隻是箭術精準?

  這個白衣公子,不是沒有武藝,就是武藝高深莫測!否則他不會這般大膽,等待著硬生生受她這一指。眼見得瑟瑟的指尖已經觸到了他頭頂上的發絲,他依舊無動於衷的樣子。


  瑟瑟頓覺索然無味,將指風化為無形,擦著他的頭頂掠過。


  白衣公子似乎感到危險已過,睜開雙眸,唇角一扯,展顏一笑,黑眸中波光瀲灩。


  瑟瑟隻覺得心頭激跳,也就是這一瞬,白衣公子手底忽然一使勁,拉著瑟瑟的足腕向後一扯,隻聽哧啦一聲,瑟瑟肩頭上的衣衫徹底破裂,露出了她皓白細膩的香肩。那好似春雪堆就的冰肌玉膚,那細膩溫潤的白,好似閃電,映入眾人的眼簾,就連室內的燭火似乎也因此幽暗了一瞬。


  “哎呀,沒想到這小賊竟然是一個雌兒!”玄衣公子驚異地叫道。


  春光外泄,瑟瑟徹底狂怒,清眸中寒光四濺。聽到玄衣公子的話,更是羞惱。什麽叫雌兒,女的好不好,難道她是動物不成,竟用雌雄而論!


  她手下留情,他卻一點兒也不領情,還故意害她春光外泄!


  她那隻抓住房梁的手猛然一鬆,直直從房梁上躍下,被白衣公子抓住的玉足狠狠踹了白衣公子一腳。


  白衣公子很配合地踉蹌著跌倒在地,瑟瑟輕飄飄落在地上。雙手一得空,寬袖中錦緞忽然飛速探出,擊向不遠處的燈燭,帶起的風將燭火熄滅。


  屋內瞬間陷入一片昏暗。


  瑟瑟俯身,精準地撲向了白衣公子倒地之處,單手拎住了他的衣襟,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同時玉指如飛,封了他的穴道。這下子不管他真不會武功,還是假裝不會武功,她都放心了。


  “都後退,不然我一掌劈了他!”瑟瑟冷冷說道,故意將語氣加重,使自己的聲音陰狠一些。


  “後退,都後退,誰也不準上來!”被一把抓著衣襟的白衣公子慢條斯理地說道。


  侍衛們得令,齊齊退開。一個侍衛試圖將燈點亮,瑟瑟冷哼一聲,玉指狠狠扼住了白衣公子的咽喉,冷聲道:“不準點燈!否則我戳瞎他的眼。”她的肩頭還露在外麵呢。


  “好,我們不點燈,你們,快把門口讓出來。”玄衣公子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了過來,他終於還了魂。


  侍衛們聞言,齊齊將門口讓開。


  瑟瑟用力拽著白衣公子向門口走去,這個白衣公子被她點了穴道,根本不能走。瑟瑟隻得連拽帶抱去扯他,這期間兩人難免耳鬢廝磨,身體相觸。她竟然和一個陌生男子做出如此親密的舉動,這也未免太孟浪了。可是卻又不得不如此,這令她更加惱怒。隻覺得這是自己有生以來,最狼狽最慘淡的時刻了。


  出了幽暗的閣樓,一陣涼風襲來,瑟瑟頓覺肩頭微涼,這才驚覺她皓白的肩頭已然暴露在朦朧月華下。若是這樣衣衫不整地走回去,她都不要活了。


  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玄衣公子和那些侍衛,瑟瑟目光忽然一冷,她可不想被這些人看光了去。無奈之下,她隻得去解白衣公子身上的衣衫。


  他身上衣衫全是盤龍扣,很難解。瑟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開一粒。剛呼了一口氣,卻聽得白衣公子驚呼一聲,道:“俠女,你要幹什麽,劫財也罷了,你還要劫色嗎?我,我可還是處子之身,求俠女憐惜著點兒。”


  月光下,他一雙黑眸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這句話沒把瑟瑟氣死,不過,她伸手解他扣子這架勢,還真是怎麽看怎麽像劫色。


  瑟瑟眸光一凝,冷聲道:“閉嘴,再說,我真的劫色!”她此生從未說過這樣的話,說完,隻覺得雙頰發熱,碰見這個白衣公子,她算是倒黴了。


  好不容易將他的白衫剝了下來,瑟瑟披在身上,罩住了裸露在外的肌膚。他的衣衫尚帶著他身上的體溫,暖洋洋的。


  “今夜,我本來隻是借你們的寶貝,用畢便將歸還。但,今夜你射了我五箭,我看,也算是抵消了。叫這些人將府裏的機關全部撤了,本姑娘這就離開。”方才這個白衣公子對她毫不客氣,幾番調弄,她本惱羞成怒,不過想到自己畢竟是來偷東西的,十分不光彩,也就不計較了。


  白衣公子極是識趣地下了命令,那些侍衛手腳麻利地將機關撤了。


  瑟瑟挾持著白衣公子從璿璣府大門走了出去。到了府外,沒有了那些詭異的機關,她便安全了。瑟瑟將白衣公子扔在街上,披著他的外袍,躍上高牆,施展輕功,飄然而去。那些緊隨其後的侍衛見狀,正要追過去,白衣公子卻擺了擺手,道:“她的輕功極好,你們追不上的!”


  他微笑著從地上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微塵。很顯然,他的穴道早就自解了,方才隻不過是在配合著瑟瑟演戲。


  “樓主,怎麽這麽容易便將她放走了?!”玄衣公子抱臂問道。


  白衣公子回首笑道:“怎麽,鳳眠,你莫不是看上了這個女賊?隻不過摸了一下,你就恍惚成那樣。難道,是舍不得她走了麽?”


  玄衣公子正是玄機老人的嫡孫鳳眠,聞聽此話,頓覺十分尷尬,曾觸過她胸前柔軟的指尖也漸漸燙了起來。


  “她還會回來的!”白衣公子目光忽然一凝,緩緩攤開右手,白如美玉的手心裏赫然躺著一塊金燦燦的物事。黃金的鏈子,綴著一塊銅錢大的圓牌,牌子上雕刻著古怪的紋飾。


  “鳳眠,你可識得此物?”白衣公子沉聲問道。


  “這是她的?”鳳眠終於知曉他方才為何要裝作穴道未解了,原來是為了從她身上盜取東西。


  “不錯,是她戴在頸間的。”白衣公子淡笑著將金令牌遞到鳳眠手中。


  鳳眠借著朦朧的月色,看清了金令牌上古怪的紋飾,臉色大變道:“這,這莫不是東海群盜的信物?”


  白衣公子頷首笑道:“鳳眠,你不愧是見多識廣啊。這個女子有東海群盜的信物,有趣,我們該認識認識她,是不是?這東西,她必會回來找,屆時你隻需告訴她,我在臨江樓候著。”白衣公子言罷,微笑著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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