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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忘川主之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這篇文的最後一章啦,小透明的我很感激你們能追到最後。這篇文比較晦澀,其中人物故事關聯的前史與後世演變,比較晦澀,需要扣字眼。有些關鍵內容就一筆帶過了,因為我寫東西確實不愛刻意解釋什麽,所以它不是爽文……山水有相逢,下一篇文,我們再見,啾啾啾


  再等到轉眼枇杷已開出頭花。


  多財多億的帝儲散了私房錢命上官儀等集了本詩集要獻寶給自己的老師。可他也隻能偷偷地來,冬日裏他與老師泡湯的事,害得他先前謀劃的諸事近乎都泡了湯,也不知是如何叫父親知道的,害得連夜老師掛桂歸隱,也害得自己害了小半年的癆瘵。


  李弘一路乘馬踏著山路歡喜前來,顛簸得像是坐著花轎急著趕來嫁給什麽人,胸膛裏的一顆心也似乎被山路顛得七上八下,久不見的人,如今陡一重逢,他難免有了心虛和生疏,叫人怪惋惜害怕。


  彼時,郭瑜正在遠郊驪山自己的枇杷莊裏擎著筆墨給莊裏單名滾字的看門老犬換個物種——往年此山常有猴患,今年郭瑜未雨綢繆地將衛犬畫成大老虎以震懾山林竊賊。


  李弘策馬趕來時正好瞧見郭瑜這慘不忍睹的“丹青”汪汪叫,深覺郭瑜有時好似抓周時抓丟了自己的腦子。


  見著人了,心底的那股生疏和心虛隨著說出的話就散了,李弘親熱地躬身將手裏的書呈到了郭瑜的跟前。


  李弘:“今個是老師生辰,我給老師收來了老師心中的瑤山玉彩!”


  自覺自己蕙質蘭心的畫虎大家郭瑜抬眼間瞧見了李弘,一個本能的笑在臉上不上不下,忙接住了詩集剛要誇讚:“帝儲送老朽的生辰禮……”


  李弘:“是我!”


  郭瑜:“……”


  李弘:“我來陪老師。”


  郭瑜:“老朽麵北東南采枇杷,方尺的地方哪用人陪。”


  李弘:“老師躬藏山中,不複肯出與人來往,是有狗陪的緣故?”


  郭瑜:“一條老狗,能陪人多久?帝儲要稱‘本宮’。”


  李弘:“我不想做老師的帝儲!”


  郭瑜:“那還過個什麽生辰,反正老朽是早晚要被帝儲害死的……”


  李弘料定自己又做錯了事,拇指的指甲在掌心慌亂地摳著,良久才拋出一句擲地有聲:“不會!”


  隨即還是軟慫執拗地不肯改口:“我……來給老師做枇杷花茶。”


  正陽當空,慣常默不吱聲的李弘摘了一簍的枇杷花,就著驪山間難得的清溪水洗了幹淨,等山陽與山風將枇杷花晾幹時,他又向郭瑜要了薑切了片與麻線串成了一串薑片,才再同枇杷花在鐵鍋裏幹炒。


  這山裏的枇杷樹,原本都是玉蘭的根,郭瑜有過一根古拙的枇杷枝發簪,他閑來無事將那發簪移植上了玉蘭的株,竟叫玉蘭樹結了枇杷果,實在妙手偶得。


  直到月升之際,一應事畢,等郭瑜終於將自己的枇杷花茶放到嘴邊時,李弘心想著“你知不知道,吃了我的茶,就要做我的人了?”


  他開心得暗自腳碰腳,覺得自己的心跳聲都要震到郭瑜了,可到底還是不敢多說,這便怯怯又惱羞成怒地伸出一根食指將手邊的一朵炒幹了的枇杷花撚成了碎末。


  郭瑜邊斜眼瞧著摧花辣手的李弘邊擱下了手中的茶盞,才放到嘴邊的枇杷花茶到底沒能沾濕到他的口舌。


  郭瑜:“帝儲是大唐帝儲,寸草心應報萬民三春暉,得道多助於天時地利,帝儲要在世家裏尋個摽梅,再尋個人和才能保萬一。”


  郭瑜不肯吃他的枇杷花茶,這叫李弘傷了心,他指了指拴在枇杷園裏被迫紋了身的狗:“老師,有些事,‘佯裝’是沒用的。”


  郭瑜:“佯裝為假為惑,可總能保住些什麽,譬如老朽的果園,譬如……老朽的命。”


  李弘終於惱怒:“好!”


  郭瑜生辰日這夜,他如往常泡在驪山的湯泉裏臥燈持卷,卻被突然闖入池湯泉的歹人捂著眼睛壓在了身下。一時含垢忍辱、一時穿雲裂石、一時也有心醉神搖。


  匪短流長,郭瑜對這夜、這歹人、與歹人身上的枇杷花香隻字不提。


  此年,李弘於大興宮後苑獲白雁,得為婚贄,後納宰相裴居道之女為帝儲佳偶。


  李弘此前並沒能想到自己與妻子竟能相合,妻子入宮後知曉李弘喜好,時時不忘為李弘摘花做茶喝。枇杷花茶喝了一年又一年,李弘將妻子摟坐在膝頭畫的斜紅也一年勝一年熟稔,二人正如大興宮裏的兩株夫妻枇杷樹,綠時同綠,落時同落。


  那日朝上,並州一位長髯老臣踩著了拖在地上的胡子給自己絆死了,李弘見之不免心悸手抖,回宮後忙喚來妻子給自己剃光了倆頰的美髯。


  眼見丈夫的領袖上鑽出金絲線頭,帝儲妃再自然不過地探頭去替帝儲咬掉了那處細軟忤逆。李弘的唇齒也趁機刮過妻子脖頸輕啄了一口,還沒精光的胡須撓得妻子向後縮了縮,李弘忙撐臂揚著廣袖將妻子穩穩地攬在了懷裏。


  他深覺是因自己在大唐帝儲的位置上盤踞而琴,抃風儛潤才有幸生受自己妻子攜愛陪伴的恩惠,即便伸手夠不到郭瑜的“修我矛戟,與爾偕作”,可如今掌心裏到底也有了自己的“匪報永以為好”。


  乃至如今,李弘已然將郭瑜視作大興宮裏的宮燈,隻在暗淡無光的時候想出來瞧一瞧,平白的光明日子裏都是細細地收在袖子裏不示人、不示己。


  時年,上官儀並裴居道領眾人叱帝儲李弘之母武後引道士入宮,行厭勝術,令海內失望,應廢黜以順人心,卻被人告發。


  聽人有言,彼時客居裴匪府上的郭瑜未免被劃入裴黨,上進讒言以致令兩位匪首禍及滿門。帝儲妃因已入主大興宮為李氏妻,本該能逃過一劫,卻還是躲不過武後與郭瑜的不肯放過。


  李弘趕到時,未顯懷的帝儲妃已被大明宮的宮人拿一根弓弦勒死。


  枉論他性子再軟綿,見此也難免要拉滿手裏的弓問責大明宮了。


  隻是郭瑜不許。


  郭瑜:“裴氏一門獲罪與老朽扯不脫幹係,帝儲妃如今勢弱,拿捏老朽不得,可帝儲妃蘭夢之征,待得產子再登華,老朽能有命否?還請帝儲保下老朽的命。”


  李弘:“好……”


  郭瑜:“帝儲,在尊長跟前怒髯脫冠,於禮不合。”


  李弘甩手:“郭翁,你已不是本宮的老師了!”


  人心不是拿來平白挨鞭子的。


  李弘一人回了大興宮,拿燒溫湯池的硫磺沙澆死了那兩株枇杷樹,嘴裏念著無人能懂的兩個字,是他死去妻子的閨中小字“玉彩”。


  直至春闈時,帝儲複發的癆瘵才見好,帝後命他做了本次的主考,原本在野的郭瑜因在上官儀一案有功獲封,拾柳重歸廟堂,做了本次的副主考。


  魁星點鬥占鼇頭,本屆生徒各個意氣風發,譬如定州那位姓張名喚易之的考生就格外漂亮,他瞧著殿上高高在上的帝儲,隻覺眼熟,心疑世間怕是真有輪回一說。


  他去歲往長安尋過幼年救過自己出瘟的恩人,可那人已變成了一座“大唐故夏府君之墓”。


  幾番思慮亂了筆墨,直拖堂到了下弦月他還沒能交出答卷。郭瑜惜才,為叫張易之寬心答題,親自持燈給他照光以好繼續筆書。


  李弘心中仍不肯原諒郭瑜,可還是忍不住偷偷伸手去摸一摸郭瑜印在殿庭牆壁上為他人執燈的影子。


  這個人,從不肯照亮他。


  此後,張易之因成書無丈夫之氣,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被帝儲大筆一劃落了榜,卻成了大興宮的常客。


  李弘原本隻是氣惱郭瑜對此人的抬愛,可當真將人拘到身邊時,倒真品出了幾分滋味,每日與人共浴溫湯池還愛咬人脖頸。


  張易之也是善查人心,偷瞧了帝儲筆墨後,便投其所好地將“修我矛戟、與爾偕作”說給了李弘。這怎能不叫李弘對他愛不釋手,此後李弘便日日擎著張易之的手,一筆一劃地教他新書道寫名字。


  已然在野的郭瑜眼見帝儲為個男寵日夜兼程,每頓的飯量還比長個兒時還要多吃上兩碗,卻將朝政忘了碗底精光,心中實在著慌。此後便以帝儲師的身份進諫帝儲,奈何帝儲卻不願見他這麵正衣冠的銅鏡。他又隻好尋到武後處,卻不想遭遇人生滑鐵盧,武後竟也瞧上了張易之的眉目!

  帝儲與武後之間竟還因此生出了嫌隙。


  郭瑜琢磨著上一個如此人人都想來一口的男人還是太宗時期的玄奘法師。


  無法了,郭瑜隻身衝進了大興宮將正在獨自練字的張易之揍得鬆了牙板。奈何張易之道行比賣炭老翁臉上的淚溝還深,直道牙板鬆就鬆吧,正好吃軟飯。


  老猴郭瑜聞言更不肯讓,又見李弘趕來將張易之護了過去,這便順手抓起案桌上的一方硯台就要往自己腦袋上砸,卻並未瞧見一旁的宣紙上,張易之為李弘所授的筆墨臨的全是自己的筆跡。


  李弘慌忙伸手托住了郭瑜手中的硯台,掌心因此斷了骨,也是從這時再握不住東西了。郭瑜見狀更怒說不如與帝儲一起死了吧,卻聽不見李弘心底裏被五指山壓得僅存一息的甘之如飴。


  這一夜,大興宮內大亂,宮裏的青磚上全是宮人跑丟的鞋。


  武後趕來要李弘在“仁義君道”與“人倫常性”之下,二中擇一,選郭瑜與張易之誰生誰死。


  張易之心知自己是帝儲的“人倫常性”,郭瑜是帝儲的“仁義君道”,君王即便仍是帝儲卻也必定為大仁舍小義,李弘未能選讓自己活時,他心中其實並無怨懟,隻覺得能活著這一遭便就足夠了。好在武後對自己有情,暗中又保了自己一命。


  直到他不日在武後的大明宮裏瞧見郭瑜奏折上的字跡時,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最難寫的是自己的名字,原來老猴郭瑜才是帝儲的“人倫常性”、“矛戟”與“偕作”。


  帝儲的腰杆雖比楊柳枝還軟,慣愛無可無不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對郭瑜這事上,像吃素的門徒不忘給來席的賓友重布雞鴨牛羊似的體貼又不可名狀。張易之心想,其實李弘並不用欺他瞞他,自己心中掛愛李弘,自己就會幫李弘來欺瞞自己。


  大唐上元二年,帝儲與帝後出遊洛陽。


  張易之佯裝武後內侍隨行,欲與帝儲私會於合璧宮綺雲殿,卻見帝儲每日批閱的朝信中偷夾了幾張郭瑜的字帖。


  與帝儲交付後,為哄帝儲安眠,張易之拿帝儲榻上係床幔的銅鈴蓋滅了殿中的紅燭。帝儲迷魂時喚出的人名與殿中的光亮一起消散在了命運的翻雲覆雨掌裏,這叫張易之深覺人命的覆蓋泯滅恐怕也是這樣輕易。


  洛陽十月,拉下上官黨的郭瑜其居所內竟被檢出一張舊年與上官儀等人私信汙垢廢黜武後的過往信件,郭瑜身份一時不明,被下若盧。


  李弘查閱其中信件,驚覺此中筆跡為張易之栽贓,本欲通曉君天父母以救赦郭瑜,可張易之卻拜倒在李弘腳下,眼中搖落如雨後枇杷直言自己不同於高居太保的九卿郭瑜,白身若獲罪於天,怕是死都不能好死,帝儲已然舍棄過他一次,他求帝儲別再舍棄他。


  此時恰逢郭瑜的伴伴行至合璧宮外,堅稱家主郭瑜室內那封與叛匪通罪的信件乃是自己臨摹所書,自己本因舊仇私隱俯首家主郭瑜身邊伺機報複,奈何家主為人寬厚洞達,自己雪恥日漸仇心不堅,特來認罪。


  此人本家姓夏,單名一字暉,幼年未及冠便家人盡數遭難,也沒個尊長來得及給他取字,從郭瑜幼年時便藏在家中做了他常年的伴,更是老伴。


  李弘為救郭瑜與張易之,這便默認了讓郭瑜的伴伴來頂罪。伴伴聞言歡喜,這便項手著械請罪於天去了。


  夜半燈暉,李弘就著跳豆的臥遲宮燈燒了張易之謀害郭瑜的罪證,複又婆娑了幾把郭瑜那位伴伴送與自己的《誌怪錄》。翻了幾頁因心有懸而未決事而索然無味,無意再翻便扔到了一旁。他沒想過那個伴伴生死如何,隻望他能扛下獄中駭人刑罰,為郭瑜爭出個天明自由。


  如此,這伴伴自然成了個命短的,當日便被帝儲的人當逃獄的賊犯給重重摔下城樓,死了。


  郭瑜身上的罪名因此被洗清,李弘以為自己此番作為保全了想要保全的所有人。奈何等他趕到詔獄時,郭瑜已然將將抱香死了。


  十月的洛陽,枇杷花開,關著郭瑜獄間高窗從外伸出幾支枇杷花枝。


  彼時張易之前來獄中誆騙郭瑜,聲稱武後次子潞王查舉帝儲昔時恐與上官、裴黨勾連,罪奴雖有藏匿,但潞王功勉,終究於罪奴舊宅牆壁內翻出帝儲舊時與之信件,其上筆跡有所隱匿,為防不日獲罪,帝儲竟是模仿了郭瑜的筆跡!


  枉論郭瑜如何的不世清明聰慧,卻也始終不知李弘教過張易之自己的書道,隻當張易之手中的書信當真是帝儲的一時混沌。他聞言未置一言,待張易之走後,便在獄間的牆壁上行下血書,替帝儲扛下罪責,後采下幾株枇杷花蓋上口鼻。


  他從前,也不是當真不想喝李弘煮給自己的枇杷花茶,隻是他從小就不大能聞花香,聞了便渾身起疹不能喘上氣。


  “佯裝為假為惑,可總能保住些什麽,譬如老朽的果園,譬如,老朽的命。那你又知不知道,你就是老朽的命,老朽的瑤山玉彩……”


  李弘聽不著懷裏的死人也心愛著自己的真心話,被那方硯台砸傷的手也摟不住懷裏的人,無邊無際又徹骨翻肉的公感使他哭著嘔出一口血,染紅了郭瑜掌心的枇杷花,“求求你,求求你啊……哥……”


  李弘一頭栽倒在地。


  數日後,郭瑜的家宅及枇杷園,李弘也都沒能保住。張易之還道郭賊的老犬著了瘋魔咬了自己,宮裏的太醫學了大道醫葛洪,立時挖了老犬的腦子敷在張易之的傷口防治瘋病。


  李弘趕到時,老犬已被扔在枇杷樹下爛了個徹底。


  他想,他這輩子,真的無能得很。


  新年舊除,北雁南歸,枇杷花謝了又開卻再不能入茶,李弘手中的《誌怪錄》早已被他翻得斑駁,可他卻不知道這本文錄的最後一頁,先前已被他的母親撕去:


  “大唐貞觀年間,忘川主夏氏,身死,入紫薇星,成人王相……”


  老天爺叫人三更死,執意人留人到五更。


  錯以為自己是夏意的忘川主因骨逢逢之故,得夏意先前眼舌,以大唐帝儲李弘之身重歸大地,渾然不知又癡心妄想地等著一個再不能入輪回的人,以為他總有一天會回來。可是那人去了十方外。


  忘川主啊,二十年前屠戮他早早刻意養在慰鶴府多年的上下仆從,殺盡並盜得一幹仆從精靈生魂,以所最後半的半顆心重塑愛人,總要遭到天譴的……


  大唐又下了雨,命格手中的雲,眉目如了新。大唐王朝如人間草木,也有自己的壽數,待到大唐老矣,他和阿童又可落筆書寫旁的世間故事。


  寥寥幾筆皆為大唐逸事與《誌怪錄》舊聞。阿苗心願達成,錄中怨氣已盡數剝離。


  阿童言:生與死都是結局,隻有生與死之間才是故事。


  命格:“阿童,道道君找我,要與我做交易。”


  阿童:“道道君那老屁股?他為何找的大主交易?”


  命格瞧了眼阿童頭頂上那朵旁人瞧不見的命理雲。阿童哪曉得自己再有三年就該羽化了呢。


  命格將汗濕的手心在膝蓋上擦了擦:“為的,我自己。”


  各位看官,大椿樹所成《誌怪錄》並無終章,此中聞載,亦如大椿樹之歲華綿綿無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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