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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四章 天傾遺事

  昭言原本叫景言,昭言二字是後來第一次上莫留山時龍瑤給她改的,說是取自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之意,當時的她還隻偷偷認過幾個字,根本不知道那兩句聽起來長長的話是什麽意思。


  沒錯,她是奴隸,在天傾國度的一種獨有的人群,他們雖然生活在天傾,卻不是天傾的子民,因為皇室根本不承認他們是天傾的子民,他們隻是一群沒有歸屬的奴隸。


  是的,歸屬,這個詞還是聽莫留山的一個師兄說的,他說莫留山就是他的歸屬,他說起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聽起來很誘人,就像是她某天晚上做夢夢見吃了一頓肉一樣的那種美好的感覺。


  可惜那時候她已經看不見了,否則她真的很想看看那個被他用那種語氣說到的莫留山是什麽樣子的。


  那你的歸屬呢?那個聲音很溫和的師兄這樣問她。


  她一下被這個問題難倒了,因為她還才知道什麽叫歸屬,於是她想了好久。


  在八歲前她的歸屬是每天躲在土堆角落裏等著村外爹爹回來的身影,因為那就代表著她有東西吃了,今天不用餓肚子了,也代表著爹爹還能陪自己生活一段時間,不會像娘親那樣,畢竟她實在不想看到她的爹也被剖開肚子扔在亂葬崗上。


  那時候陪著自己的隻有爺爺一個人,教自己寫字認字的便是他,那時候自己的雙眼還能看的到,但看到的一切景象隻有兩個字形容——廢墟,而他們就活在廢墟之上。


  那時候的天傾還很弱小,是七國裏最弱小的國家,也隻是勉強掛著個七國之一的名頭罷了,也因此覬覦的人也更多,戰亂不斷,需要越來越多的奴隸送去戰場填命,景氏一族的人越來越少了。


  當然這些都是她的爺爺告訴她的,他那時還不那麽老,身體也很強健,整天拿著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煙袋鍋子坐在土堆上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事情。


  說的開心了,話題總會從這一百年拓展到前三百年,或是一千年前。天傾的建國之初,女帝黎諳的偉業,以及景氏曾經的輝煌,說到到這裏時總是伴著一聲歎息,隨著他嘴裏吐出來的燕霧一起消散在黃昏中。


  她就在那淡淡的煙霧裏托著下巴,眼巴巴地看著村口等待著爹爹的身影,畢竟不是總能找到吃的東西的。


  那一天忽然就降臨了,她已經等了三天,爺爺忽然拉著她往外跑,連隨身的破舊煙袋鍋子都忘了拿,一個勁地拉著她跑。


  她不記得那時候他有沒有和自己說話,隻記得一直在跑,然後周圍忽然就暗了下來,黑色包圍了一切,讓她看不見村口的那個破舊的紅布頭。


  耳邊全是哭聲,都是她認識的人,有曾經給過她半個饅頭的中年女人,有曾經驅趕追打過她的年輕男人,還有曾經搶過她泥人的小男孩。


  後來的事她都不記得了,隻記得有溫熱的東西灑在臉上,那腥臭味讓她想起在亂葬崗裏看到娘親那睜大的暗淡雙眼。


  “小言,要活下去,不管怎麽樣都要活下去,哪怕踩著別人的屍體都要活下去。”


  誰跟她的這句話來著,爺爺還是爹爹?應該是爺爺吧,因為她都不記得爹爹的聲音了。


  她的眼睛便是那時候毀掉的,最後一眼看到的便是自己手心耀眼的白光,被她毀掉的村子,一地的屍體,和爹爹被白光穿透胸口的洶湧的血。


  她的雙眼突然被血覆蓋,然後這雙眼便永遠地沉在了黑暗之中,再也沒能看到過一絲光明。


  “雲澤少女,你叫什麽名字?”有人牽起她的手,是她的師父。


  她說我不是雲澤少女,我是景言,我是景氏一族的景言,我在等我爹爹。


  “他死了。”


  她的師父總是那麽的幹脆,第一次見麵就告訴了她最殘忍的事。


  所以十多年後,那個叫李驍鶴的女子問她為什麽非要走這條路時,她回道,因為她早就不想活了。


  在她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時,在失去整個村子時,她就不想活了。


  她本以為自己會在這座山生活一輩子,但後來她還是違背了師父的囑咐,偷偷下山去了天傾。


  回來時很多人說她變得更加沉默了,因為她忽然知道原來自己的歸屬是什麽了。


  那時她即將十八歲,在莫留山已過了十年,也是五百年來第一個將創源修至九層的人,那一日所有人都朝她恭喜,當夜她便去了護法閣。


  她說,師父,我知道了那句話的意思了,我知道昭言二字的意思了。


  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意為如星辰般明顯的高尚情操和道德,有可與日月同樣光輝耀眼的才華。


  龍瑤沒說話,直到她離開了莫留山也沒說話,隻是在第二日的晨會上說自己要再選一個徒弟。


  從雲和甘華問她為什麽,畢竟昭言的天賦百年難遇。


  “那昭言呢?”


  龍瑤回道,她叛逃了。


  昭言叛逃了,至於為何沒有人追捕她,她心裏很清楚為什麽,她的師父,那個給她重生給她名字的女人其實一直很善良。


  後來的十多年裏她回到天傾,從一個奴隸變成了天傾的神明,站在了所有人仰望的高處,俯視著這個曾經將她踩在腳底的國家。


  怎麽會不怨恨呢?當然怨恨,但卻又一次次的不忍,這個國家,這個讓爺爺掛在嘴邊的擁有輝煌曆史的國家,也是她的國家,終究是舍不得。


  一次次暗中扶持民間奴隸的叛亂,一次次激化皇室與奴隸的矛盾,直到雲澤少女的出現。


  李驍鶴,虹越說和自己很像的女子,不僅是那幾乎超越自己自己的驚人天資,就連性情也很像。事實上自己沒有她那樣堅強,也沒有她那般勇敢瀟灑。


  其實那個女人才像她的師父龍瑤,即使那麽冷漠地喊著複仇,卻還是心軟了。那次見到她匆匆跑進皇宮質問自己時,她就知道自己的那個小把戲被她識破了。


  說是小把戲也隻是對她和李驍鶴這樣的人而言,畢竟也隻有創源九層才能在眾人麵前創造出一個龐大的幻境。或許也不該說是幻境,畢竟那些場景都是她曾經曆過的。


  天瀾城外,呈凰祭上,那個被世人稱為最大的謊言的大屠殺,本來就是個謊言,一個讓所有的奴隸完全瘋狂的謊言。


  她期待已久的戰爭就那麽爆發了,而不久後她期待的那一天也降臨了,就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日般。


  “這個國家需要一個罪人,而我願意當這個罪人。”她這樣對李驍鶴說。


  那個善良的異界姑娘眼裏充滿了震驚與痛心,以及濃濃的悲傷,她在為自己悲傷,為自己流淚,這讓她很感動,很開心,所以她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包括那三個條件,和縛死陣法的解除方法。


  《創源》上都沒有記載的陣法,縛死陣法,之所以沒有記載是因為這個陣法猶如雞肋,唯一解除的方法就隻有以命換命,以生機換生機。


  世間並沒有神,自然也就沒有人能起死回生。但她不後悔,從十多年前離開莫留山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已經堵上了所有,因此絕不容許有失誤,也因此她暗中指使鳳皎瞞著尚翼非亂挖了李驍鶴的心髒。


  她欠李驍鶴的太多了,多到隻能用命還了,但是她還是在臨死前還是算計了她一把,將她永遠的綁住了,估計那女人一定會記恨她很久吧……


  她站在鳳鳴台上,想象著底下那些人看著她的眼神該是多麽的憎恨嫌惡。


  她抬頭朝向這片籠罩著天傾的天空,有冰冷的東西落在她的臉上,她覺得奇怪,怎麽會下雪了呢?怪不得這個春天來的如此遲,是不是在等她死去呢?


  她笑了笑,眼角溢出淚水,覺得此生最大的幸運便是不用看到那些憎恨著她的目光,而最大的遺憾也正是如此,她看不到自己所熱愛的這片土地。


  “再讓我看一眼這天傾吧……”


  最後那一刻,翎哭泣的聲音,兒衫的歌聲,李驍鶴的低鳴,眾人憎恨震驚的目光,這些似乎都曆曆在目,她就像真的能看見了。


  看見了頭頂飄落的雪,看見了眼前這座古老的天瀾城,看見了這片在白雪覆蓋下的土地,看見了莫留山上龍瑤朝她伸出手。


  “師父……”


  “天傾……”


  再見了。


  天瀾城外人群之中,虹越老遠看著這一幕,好似累了般,慢慢地閉上了眼,懷中景睿早已沒了氣息。


  遙遠的莫留山上,靜謐的雅室內,龍瑤看著眼前的一枚玉圭突然碎裂開來,碎片落了一地。


  “師父……”


  耳邊好似聽到一聲呼喚,像隔了千山萬水,隔了數十年的光陰,傳到她的耳邊。


  龍瑤閉目,聲音沙啞而低沉,痛苦的一聲歎息,“我寧願……你永遠都不要懂那兩句話的意思……”


  天瀾依然靜謐地矗立在這片大地上,卻再也沒有人用看不見的雙眼仰望著它了。


  紛紛揚揚的雪潔白的像世界最幹淨的東西,覆蓋了一切鮮血與罪惡。


  這一日,天瀾城整整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整座城都被覆蓋在一片皚皚白雪之下,但卻沒有人躲避,所有人都站在那座鳳鳴台前,看著他們的神明死去,幾乎凝成了雕塑。


  “遠山微暮,田寂園嬉,炊煙嫋嫋,犬鳴幼啼,其室雖陋,其樂悠悠,此去經年,此生難尋……”


  “鄉音淒淒,入我夢兮,斷燭弋弋,亂我魂兮,琴聲瑟瑟,孤影和吟,渺渺歸途,雖死猶去 ……”


  耳邊似有人輕聲歌唱,悲戚憂傷得像是被世界拋棄。


  這一日的黎明,整個天瀾城在憎恨之後都沉浸在了茫然的悲傷之中。


  這一年的春天,天傾大雪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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