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胎落
夜明星稀暖春夜,鶯兒啼啼驚落葉。
月城之界,魁山之中。血腥的味道在原本清新的氣息裏回遊,一切的一切除了寧靜還是寧靜。
一具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空曠的山林間。
然而,這都不重要了,他們死了,死了的人是再也不會開口說話的。
易川夏用緊存地意識掃了一眼明朗的夜空,這個春夜真的好冷,比冬雪飛揚還要地冷,瑟縮了一下身子,看著那張熟悉的麵孔,腰間他的手炙熱地發燙,隔著衣服都能感受到的熱量。
他活著,真的活著。
而且避而不見。
若不是今夜遇刺,不知他要避到什麽時候。
“你故意躲著我。”未見時,多麽思念,相見時,除了思,竟多了一分恨意來。
他既活著,為何不與她相見。他既活著,為何叫她飽受心之煎熬?這個男人,太叫她憎恨,憎恨極了。
“夏,你聽我解釋。”風懷軒看到了易川夏臉上的失望,失落,那還那自信眼神裏的淒哀。
“不用了。”易川夏用虛弱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她不再聽任何解釋,不想,隻覺得累,很累,腹痛得厲害,有一股熱流緩緩地從下體流出,她知道那定是血。
這個孩子終究是保不住的。“一切都不用了。”她笑,笑著閉上了眼,嘴角的血愈發的鮮紅。
“夏——”任憑風懷軒如何的呼喚,她不再醒來,而她的下身,鮮血濕透了衣裳。“不——”
這一聲歇斯底裏,地動山搖。
晨曦的明媚照亮了月城邊界的小城鎮,這裏並不及都城的繁華,比起荒山野嶺肯定要好很多。
街道交錯,房屋聳立,晨起時已見炊煙嫋嫋,誰家婦人起得如此的早。但這一切在某人的眼裏都隻是浮雲,浮雲而已。
一所不大不小的宅子,在光明中醒來,春花燦爛,芳草菲菲,每個角落的布置都充滿了高雅。
屋裏屋外雖是簡潔,但亭台閣樓皆有。在這個小城鎮,能住上這般的宅子也是不簡單的人物。
後院有一竹林,林中有一閣樓,樓上站一人,玄衣飄飄,他倚欄而立,手指扣在雕花欄上,用著勁兒,似乎在把手指印印上去似的。
微風拂過,吹起他額邊稍稍零散的頭發,拍打著他冰冷如山的臉,精致的外表沒有給他添上任何的色彩,相反的愈陰沉,沉得像黑雲壓頂而來,與這明媚的天氣極其地不相符。
突然一陣腳步聲打斷了這閣樓的寧靜,一條青影飄上了樓梯口,散發,長劍,打著嗬欠,伸著懶腰,那樣子是剛睡醒來,想上了這閣樓吹吹晨風,醒醒覺的,“喂,你不會站在這裏一夜了吧。”
世上除了第一神箭是這身吊兒郎當的行頭,大概沒有第二人了,司空追的確是剛睡醒的,一上閣樓來看到某人跟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猛得一驚,回頭看一眼身後緊閉的廂房,似乎明白了什麽,聲音刻意壓低了許多,“你不會告訴我,那個毛頭小娃子進去一夜沒出來吧。”
他不語,隻是灼灼了看了對方一眼。
“昨晚跟著你奔跑了幾十裏路,你就找到這麽一個鬼地方,醫死人了怎麽辦?”司空追心裏打起鼓來,易川夏昨夜暈倒且還大出血,荒山野地連個鬼影子都找不到,本來以為這位東月皇後娘娘命薄,就這樣香消玉殞了,沒想到風懷軒這個家夥,抱起她就跑。
跑啥呢?問也問不出來,就像他的一張臉鐵青的嚇人。就也跟著跑,跑了幾十裏地,幸虧他內功修為好,若不然這麽個急促法,他早吐血死翹翹了。
話說一進這小城鎮,風懷軒就直奔這所宅子,管家一開門,他跟沒頭蒼蠅似的闖進來。
更叫他沒想到的是,出來迎接的竟是個乳臭未幹的男娃娃。
一治就是大半夜,實在困得不行了,自己個兒找了處地方困了一覺,一醒來,居然還沒醫好呢。
到底這毛頭娃娃靠不靠譜?
心裏可是一肚子的疑問,不過有些不對勁兒,好像有兩道利光直勾勾地掃過來,紮得他直發麻,低著頭都能感覺到的。
猛得抬頭,正好與風懷軒的眼神相遇,天啊,做了這麽多年的江湖殺手,什麽樣的沒見過,什麽樣的場麵沒遇到,水裏來,火裏去。
可如今這雙眼,這眼神足以叫他這個江湖第一神箭都感覺到膽戰心驚的,染著血的鋒芒,幾乎能紮穿人心。
那種氣勢不是江湖小卒子能擁足的。
那種冰封更非一日之寒。
帝王家的魄力,帝王家的殺氣,還有帝王家不可侵犯的威嚴,今日都叫司空追見識到了。
剛才到底說了什麽,噢,天,說醫死人怎麽辦。大清早的確不該說,還說得是他心愛的小妻子,這可是大忌。
趕緊地一臉笑,“昨晚睡得太晚,實在乏得慌,頭犯暈,我胡說的,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風懷軒依然是一腔冷漠,定在司空追的臉上又半晌,方才挪開,他第一神箭的心才稍稍著了地。
當初在月城梅園比劍輸給他,輸得當真是理所當然,這樣的人,叫他看了都能心驚膽戰,更何況旁人的。
“昨天我查了下那些屍體,發現了這個。”司空追趕緊挑開了話題,再這樣僵下去,估計要被風懷軒的眼神給冰凍了才是,一邊說一邊從衣袖裏掏出一塊玉佩。
那玉佩晶瑩剔透,一看就知是上品,若非帝王家,怕尋常人家是拿不出這等好東西的。
風懷軒接過司空追手中的玉佩,眼神一沉,“果然是她!”
“她?她是誰?”司空追好奇地追問一句。
風懷軒未答,同樣一個冷眼襲來。
“莫非你在外麵欠得風流債吧?”司空追習慣了口無遮攔,曾經雖是城主,但行走江湖多時,他都習慣了這般沒個正經。
說到此,風懷軒的臉色愈是沉黑,灼灼的眼神掃過來,恨不得把司空追撕碎一口吞下似的。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司空追最終是舉手投降了,大抵是發現自己個兒的話真的太多了。
風懷軒恢複了屬於他的沉默,將玉佩塞進袖中,又再倚上扶欄,眼神愈是可怖,終於身後的廂房有了動靜,吱呀一聲響。
兩個奴仆擁著一個紫衣少年踱步而出,大約十四五的年紀,臉上稚氣未脫,但卻凝聚著小男子漢的氣勢,不過因是忙碌了一夜,他的臉色甚是不好,黑眼圈可是重得很。
“赤怒,她怎麽樣了?”
一眼見到紫衣少年,風懷軒就像見到大救星似的,一個箭步迎上去,幾乎忘記他帝王的身份。
是的,紫衣少年正是跟隨在阿達木身邊的赤怒。
這師傅二人自離宮以後就尋了這處小鎮定居下來,潛心研究醫術。其實他們的行蹤,風懷軒是一直知道的。
這宅子,這些奴仆都是風懷軒賜給他們師徒二人的。
得了這宅子以後,赤怒在此定居下來,然,阿達木卻行蹤不定,據赤怒所說,他雲遊去了,估摸得大半年才能回來。
或許天無絕人之路。
易川夏受傷的地方離這裏最近,找到他們才有唯一活的希望。
本來以阿達木的性情是不會接受皇帝的賞賜,但有赤怒在,情況就不一樣了。
赤怒還小,路還長著。
他需要成長,需要娶妻生子。
此回阿達木雖不在,但赤怒跟隨其身邊多年,醫術比起宮中禦醫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回皇上,皇後娘娘已經脫離危險了。”赤怒雖是年幼,但宮中禮節學得還是甚好的,沒了孩子的調皮,相反多了一點點的穩重,低身揖禮,抬眸回答時,他的眼裏藏著隱隱的愧意,“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風懷軒趕緊追問,他袖中的拳握起,指節發白。
“隻是胎兒是保不住了。”赤怒把頭埋得愈低了,“赤怒有罪,請皇上責罰。”
風懷軒的身子猛得一搖,他還是竭力地讓自己鎮定,那雙原本沉冷的眸突然變得脆弱,黯黯的,好像失了魂一般,“隻要,隻要她無礙就好。”
“皇上請節哀。師父的藥對皇上娘娘已經起了效,日後若是娘娘好生調養,還是會有孩子的。”赤怒好歹也在宮中待了許久日子,這個皇帝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從來強剛霸道,大約從未見過他今日這般無助與脆弱,心頭小小地揪了一下,要是師父在就好了。唉。
“喂,毛頭娃娃,你到底會不會醫病,怎麽把孩子給醫死了呢?”司空追這會兒開了腔,早知道這乳臭未幹的小子不中用的,還當真是,指著他的臉就一頓臭罵。
“我不會醫,你來醫啊。”赤怒最討厭別人指著自己的臉,尤其是這麽一個不修邊幅,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野東西。
“我,我又不懂醫術!”司空追指著自己,一陣惱火,這毛頭小子的嘴倒是挺利的。
“不懂就不要評頭論足的!”赤怒不甘示弱地一頓吼過去。
“你明明就把孩子給醫死了!”司空追是沒想到,自己堂堂江湖第一殺手竟跟一個小毛頭孩子較起真了。
“你,你——你懂個屁!”赤怒氣得就差點跳腳,“要是師父,這孩子也保不住,娘娘傷了腑髒,能保命就已經不錯了。”
“喲喲喲,還學會罵人了。”司空追沒想到自己是捅了馬蜂窩,這毛頭小子不依不饒了還,“不中用就是不中用,別把師父抬出來嚇人,我看你那師父也是不中用!”
“你敢說我師父不中用!我今天非用毒針紮死你不可!”赤怒畢竟是個孩子,說風就是雨,從衣袖裏掏出一把銀針就朝司空追紮去。
“天啊,還學會殺人滅口了!”司空追故意一個瑟縮,裝著怕怕的樣子,赤怒一迎上來,他輕功一飄,閃了開來。
論功夫,司空追自然要比赤怒強許多的。
江湖殺手的名號也不是虛的。
“夠了!”這兩人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風懷軒一聲冷喝過來,一切嘎然而止。
赤怒立即意識到自己失了態,“皇上,赤怒知錯了。”
“你們先退下吧。”風懷軒搖袖示意。
“是,皇上。”赤怒低身又拜,連忙給兩名仆奴遞了個眼色,隻瞧兩仆奴匆忙回了廂房,一人端了一隻盆,盆中一汪血水,另一人端了一紮白布,染了血的白布,至於裏麵包裹了些什麽,想想也該知道。
為免風懷軒看著傷心傷情,赤怒趕緊意識兩仆奴退下,他自己也匆匆拜去離開,離開之時,不忘恨恨瞪了一眼司空追。
“還不走?”赤怒沒好氣地來了一句。
“不用你提醒。”司空追一抱長劍,跟上他的腳步。
今時今日,兩人算是杠上了。
閣樓靜了,靜得隻能聽到風吹的聲音。
風懷軒提步入了廂房,一眼就看到躺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她,那張美麗的臉一片慘白,好像剛用水漂過了一般。
他的心突然空了,好像被刀子生生地剜走了。
挪步至床前坐下。
她躺著,他坐著。
她安靜地閉上眼,長睫偶爾一顫,像展翅欲飛的蝴蝶,不知眼簾打開的那一瞬會是如何的淒涼。
大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情不自禁地撫上,指尖劃過她嫩滑的肌膚,感覺還是跟往常一樣的熟悉,隻是多了的是冰涼。
“在這裏,你覺得我還有什麽留戀?”突然那雙緊閉的眸打開來,沒有任何的征兆,墨潭深處並沒有他想象中的淒哀,相反的卻是冷漠與堅強。
她這樣的反應,叫他更是心痛。
“孩子沒了,以後還可以有。”風懷軒微微一怔。
“我們還有以後嗎?”易川夏的唇角微微一扯,手放在腹部,那裏除了疼痛什麽都沒有了。
“你忘了我們在山洞裏說過的話嗎?”風懷軒冰冷的眸子裏是滿滿哀痛,他記得,記得那一起生一起死的誓言。
他也知道她恨他,恨他既然活著,為何避而不見。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易川夏重複著那日與他決別時說的話,是的,一起共赴生死,那時她的確是這麽想。
從饒城到桐木城,再到襄城,如今已是月城邊界了,大半月的時光裏,他活著,竟是一點音訊都不給她。
他要做甚,要看她是不是會霸占他辛苦建立起來的東月王朝?
在他的心裏,一直最重要的都是江山。
“生死與共!既然我們都活著,我們就還有以後,我們還可以有很多孩子。”風懷軒牢牢抓著易川夏的手,生怕她會突然地消失,突然地從他眼前溜走。
“那夜,你如何逃出山洞的?”易川夏冷吸了一口氣,叫剛剛喪子之痛的情緒平複下來。
“是司空追救了我,也是他解了我身上的毒。”風懷軒如實回答。
“這一路,你一直跟著我?”易川夏繼續問,是的,他是無所不能的魔君,他怎會有事,怎會死。
“是。”風懷軒沒有隱瞞。
“為何不見?”易川夏又問,她本不想問的,在她心裏已有一個答案,他不見,就是想暗中觀察她,想知道她如何對他的江山下手,始終她是北暮曾經的皇帝,借著東月的實力,北暮即可死而複生。
是這麽樣?她希望不是這樣。
可即能生死與同,他若活著,第一時間想見的就是她。為何一跟相隨卻隱而不見。
她找不出理由,找不出答案來。
“夏,對不起,我確有我的苦衷。”風懷軒沒有像先前的坦白,他隱瞞了什麽,隱瞞了讓她覺得最重要的東西。
“有何苦衷?”易川夏又是追問,情緒的激動牽引得她六腑劇痛,一陣咳嗽。
“夏,我——”風懷軒回答不出,精致的臉上除了無奈還是無奈,“你好好休息,當務之急要先養好身體。”
“嗬嗬——”易川夏冷笑兩聲,“我乏了。”翻了一個身,不再去看他,不知不覺,淚水已濕了枕巾。
“我在這裏守著,你先睡。”風懷軒沒有太多的解釋,依然是那屬於他的柔情一字一語,起身幫他掖了掖被角,幫挪步到離床榻不遠的紅漆椅上坐下,閉上眸,他還是那樣的一身冷漠。
到底這個男人的心底裝著什麽?
易川夏咽了咽淚水,不知自己到底在計較些什麽。計較他沒有第一時間來見她,還是計較他躲著她不見。
這有意義嗎?
何時自己也變得跟普通女人一般樣子了,一聲好笑,不知是笑哭了,還是傷哭了,終是累了,就這樣睡吧,睡著了不再醒。
寶寶,為娘終究還是沒能保護好你,撫上小腹,一切都空了。
易川夏自己也沒料到,在這宅子裏一住就是大半月。前幾日,風懷軒還是每天都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雖她還恨著,雖她還是不答理他。
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跟她說話,聊天,即使迎來的是沉默,他似乎也無怨無悔。
再後來幾日,他來的漸少了,再後來,人也不見了。就連同跟著他的司空追也不見了。
天下第一神箭都願意跟著他,這個人原本就非池中之物。
轉眼四月中旬了,易川夏的身體也漸好,本以為會一輩子待在這裏與赤怒相依為命。
不過這日卻迎來了驚喜。
剛午覺醒來,就看到床前兩條熟愁而親切的身影。
“娘娘,近日可還好?”
“娘娘,奴婢要是在您身邊,就不會發生這檔子事兒。”
“娘娘,奴婢來得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