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夫妻重逢時(一)
一轉眼,離開東月回到北暮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從初夏到仲夏,從百花落盡時到芳草茂盛時,從一國之帝的萬歲萬萬歲到一國之後的千歲千千歲,躺過了龍榻,也睡過了鳳床,也許道於外人聽,她享盡了世間女子難以想象的權位與富貴,或說此生之幸的女人恐怕非她易川夏莫屬。
隻是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擁有了榮華又怎樣?擁有了高貴的地位又如何?死後不過是黃土一剖,金銀權貴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不過是短短幾個月而已,她居然覺得累,前世裏不論執行再困難的任務,她都不喊一聲累的,因為那時隻用智謀或武力把任務完成即可。
如今不一樣,夾雜了感情的東西往往叫人難以決擇。
怪不得當初接受培訓的時候,教官會說,特工不能有情,原來是這樣一層意議。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是這短短幾月,她學會了一樣東西,就是感情,從前冷血無情的“白狐夫人”,原來也隻是一個感性女子。
每每想到這裏,易川夏不禁一聲歎息。也許附到這十八歲的少女身上,接受了她的感情,她的一切,還有她所處時代的悲喜憂樂觀。
龍玉宮換上了新主易浩,一個九歲孩童就在這樣的安排下登基為帝。北暮的江山本來就是易氏的,她麽,不過是一個犧牲品,她沒有資格也沒有勇氣再獨占帝位。
北暮先帝易斌雖不是她的親父,但至少是她的親舅,她不能放任不管,就算要離開,也要確保皇帝繼承人穩固之後。
易川夏不是個大意之人,為防莊寧弄虛作假,特意派了陳義的護衛親信前去調查,易浩的確是先帝易斌的兒子,大約十年前,易斌邂逅了一個宮外女子,因忌憚莊寧,故而金屋藏嬌,不過還是被莊寧發現,易斌不久患疾而崩。莊寧就控製了這個女子,直到他誕下孩子,長到八九歲的時候,派人結束了這個女子的性命。
她要掌控權利,掌控小皇帝,當然就不會叫易浩的生母活著,這就是血腥與殘酷。
至於易川夏自己的身世,她也派人暗訪了。
莊寧當年是大衛國戰神侯的千金,因其父戰功顯赫,被大衛皇帝封為侯爺,淩架四大家族之上。
大約三十年前,大衛國還未亡,那時的莊寧也是豆蔻年華的少女,她喜歡上了東月宮的淩天少爺。
隻是神女有心,襄王無意。
一場姻緣就此作罷,當然這是外人所傳,也許真正內幕是像莊寧這種強悍的性子,定是逼迫風淩天了。
風淩天肯定是寧死不從,越是優秀的男人,越不會輕易妥協的。
又過數年,風淩天娶親,就是如今的東月雪慧太後,生下一子,取名風懷軒。而根據莊寧身邊的老仆婦所說,莊寧早有計劃報複,當時雪慧臨盆在即,她便以探望為由,將乞兒之子裝於食盒之內潛入風家內院。當雪慧剛產下子嗣,她便用計迷暈所有人,然後偷龍轉鳳,將剛出生的嬰孩掐死,再把食盒內的乞兒之子換下。
當年幫助莊寧做惡的除了她身邊的仆婦以外,她還買通了風家的丫環。易川夏當然沒有放過這個求證事實的機會,根據仆婦交待,暗派士衛搜尋,終於從北暮邊城找出了當年的內應丫環。一番逼問之後,她們道出當年之事,與仆婦所說如出一轍。
莊寧果然是個玩弄權術的高手,不過是二八年華的少女,就能做出此等惡事來。
再過不久,莊寧就在大衛皇帝的指婚下嫁給了神杏氏易氏公子,多年未有子嗣。
而此時大衛國已不再太平,邊疆戰爭四起,易斌奉帝令,經常遠征在外。大約七八年之後,本來一切該是事過境遷了,一次易斌大勝而歸,帝勝喜,故召其家眷入宮共歡,當然青儀作為易斌之妹,也在被邀之列。同時四大家族中的佼佼者皆出席了此次宴會。
就在此宴,一眼萬年。在政治婚姻下的風淩天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青儀,故求衛帝納青儀為側室。
莊寧妒恨,以不舍青儀做妾為由屢屢推婚,直到一年後,青儀在娘家未婚先生子,誕下一女。
而此時莊寧也剛好監盆在即,生下的卻是死胎。她便一不做,二不休,奪了青儀之女,還賜她死藥。
在外人眼裏,一直以為青儀是因情自殺,隨父遠征歸來的易斌被莊寧瞞天過海,也以為是如此。
不久之後,大衛國亡,易斌之父領兵進北,圈地為城,四大家族就這樣瓜分了大衛。
青儀生得極是貌美,這是神杏門人人皆知的事情。易斌之父建北暮之後,思女心切,為青儀描下畫像,建了衣冠塚,永留後世,世間有傳,青儀是北暮最美的公主。
見畫像者,皆讚之。
事實的真相是殘酷的,莊寧所說,沒有一個字是假的,這樣一個女人,該說她是可悲,還是可怖。
整日生活在妒恨裏,整日想著報複,大約這幾十年裏,她活得也並不快活。
從龍玉宮搬出來以後,易川夏就住進了水月閣,本來那裏是接見使者所用的,不過她覺得那裏僻靜,就問易浩要了來,有假山座座,水池相連,又與遠處的輝煌宮殿隔絕。
坐看雲起雲落,這裏是一處好地方吧。
每每都會想起納蘭芍藥所說,她與青儀長得頗為相像,原來,原來是此般,想到這裏,她忍不住笑了。
“皇——”候在旁邊的傲玉見易川夏時爾蹙眉,時爾展笑,忍不住地想喚她,可是如今叫她皇上已是不可以的了。“小——小姐,你——”
川夏告訴傲玉,若真不知道叫什麽好,就叫一聲“小姐”,就像普通人家的主仆,姐妹一般就好。
不過傲玉叫得還是頗為生疏的。
“青玉的家人都安排好了?”易川夏坐在水池邊,脫了鞋襪,腳放在清水裏,啪啪地拍打著,濺起水花朵朵。
“嗯,都打點好了。”傲玉點了點頭,眼裏閃過一抹不經意地哀傷,畢竟青玉是陪著她從小長大的,如果她不在了,心裏卻是覺得空空的。
“那便好。”易川夏點了點頭,眉眸輕輕一抬,看一眼遠處的柳絮飛揚,忽然一陣疾風吹來,漫天絮飛,美好極了,忍不住地眯一眼,“待朝綱穩固些了,我們便離宮去。”
“小姐,當真要走?”傲玉追問一句。
“在北暮,叫易川夏的皇帝已經死了。”放下肩上的擔子,易川夏覺得是久唯的輕鬆。
“小姐,那東月皇上他——”傲玉猶豫了許久,小聲問道。
說起風懷軒,易川夏的心頭居然有些隱隱作痛,一閉眸,那張輪廓分明的臉頰清晰地映入腦海,他的味道,他的冷漠,就像刀子似的刻了下去,想甩都甩不掉。
上次在山坳裏將他弄暈,不知他是如何醒來,如何回去的?一覺醒來,大約見不到她,他該咆哮了?咆哮並不是她不見了,該是他又敗在她的手裏而氣憤吧。
他是一代帝王,一個頗有野心,想要收服天下的帝王。在他的心裏,女人並不重要,江山才是最最重要的。
做皇帝本該就如此,與生俱來的,不能有太多私有的感情。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忘記他有一個皇後,叫做易川夏了吧。
“易川夏已經死了,過不了多久,他就該忘記我了。”易川夏搖頭一笑,他記得也罷,不記得也罷。
總之與他再無幹係,她是風家的女兒也好,他是乞兒之子也好,這一切都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成為永久的秘密。
這個動蕩的天下就是一趟渾水,誰也不要輕易下足,一旦沉下去,找不到出路,反而將自己陷下去了。
“東月傳來消息,說是皇後失蹤,東月皇帝懸賞百萬黃金尋之。”傲玉隱忍了許多,輕輕說道。
這個消息對於易川夏來說是有些驚訝的,在東月,他知道她的身份,如今北暮帝崩,新帝繼位,就是告訴他,她已經死了。
為何還要說皇後失蹤了?這個男人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不用理他,他愛折騰就讓他折騰去。”如今她已在北暮了,死訊已出,靈喪已發,他不相信也得相信。
她千辛萬苦,假死,就是為了擺脫一切的束縛,待朝綱穩固時,她可以全身而退,找一處好地方住下來,看山看水看天空,那樣子應該很好。
前世裏,她累了,這一世,她同樣累了。
不想再卷入殘酷的鬥爭中,為此她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這一輩子她無非再為人母。
此生之憾。
“小姐,其實你跟東月皇帝說不定就是天定的姻緣,如今卸下這帝王之位,小姐與他就無阻礙,為何不——”傲玉話說一半,易川夏就揚手打斷了她。
“他是皇帝,那就是阻礙,在我眼裏,男人隻可以有一妻,他做不到。”回答給傲玉的是那麽的堅決。
是啊,這個朝代的三妻四妾讓她很是厭惡。討厭後宮戰場,討厭為一個男人爭寵頭破血流。
“小姐——”傲玉還想說些什麽的,隻是又無從說起,一聲歎息罷了。
“姐姐,川夏姐姐——”就在這時,一個天真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苑子那頭,一團明黃跟滾雪團似的小跑過來,稚氣未脫的小臉上擠著滿滿的笑容,若不得易川夏坐著,腳泡在清池裏不方便,他就恨不得在撲到她的懷裏去了。
不過旁邊的太監趕緊一聲輕咳,易浩便止了步子,回頭睨一眼,很有些氣惱地鼓了鼓腮,“哼哼,真是討厭,我——朕就是親熱朕的姐姐而已。”
“皇上是一國之君,言行舉止自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大大咧咧,做皇帝要有個做皇帝的樣兒。”易川夏已經穿好了鞋襪,起了身來,輕輕在易浩在臉上探了探,嘴角露出一抹欣笑,同時睨了一眼那隨侍太監,示意他退下。
那內侍太監是從前服侍易川夏的,也是心腹,他能在易浩身邊照料,她完全放心。
“是,知道啦。”易浩鼓了鼓腮邦,很是無奈地聳了聳肩,“要不是為了姐姐好嫁人,我才不做這個皇帝呢,一點也不好。每天都有一大群人又跪又拜的。”
呃——易川夏頓時有些哭笑不得,“誰跟你說我要嫁人的?”
“女孩子都不是要嫁人的麽?”易浩跟小大人似的巴眨著眼,“朕已經想好,趕明兒一定幫姐姐物色個好夫君。”
“不可以!”易川夏連忙否定了易浩,這小東西跟誰學的這一套。
“姐姐,為何不可?”易浩歪著頭,不得其解。
“浩兒,你記得,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讀書、學習,懂得治國之道,將來做一個好皇帝。知道麽?其他的事,像姐姐的婚事,你不要管。”易川夏輕輕撫著易浩的臉頰,一遍一遍地囑咐。
“噢。”易浩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到易川夏的臉上,“姐姐明明就很美,為什麽要扮醜呢?”
抬起小手,在易川夏的臉頰上撫了撫,原本白皙的小臉早已是黯淡無光,左臉頰上還有一個黑痣,與先前判若兩人。
若不是易浩這些天都在易川夏身邊,知道她是故意為之,一眼還真認不出她來。
“宮裏的人大都以為我死了的,就當我死了吧。”易川夏抿唇一笑,給了一個很好的解釋。
“川夏姐姐,你是不是想離開浩兒呢?”易浩突然臉色一黯,小嘴厥了起來。
“姐姐遲早要離開皇宮的,那個時侯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學會獨立堅強,知道嗎?”易川夏捧起易浩的小臉,很是慎重地說道。
眼花子在易浩的眼裏打轉了一圈,想哭始終沒有哭出來,而是狠狠一吸鼻翼,將所有的淚都咽回了肚子裏。
“浩兒留得住姐姐嗎?”他隻問了這麽一句。
“姐姐想過自己的生活。”易川夏微微一笑。
“如果是這樣,浩兒就不哭,希望姐姐幸福。”易浩站直了身子,小拳頭輕輕一攥,“陳將軍說姐姐是個好女人,是個女英雄,隻是生成了女兒身,如果朝堂中人知道姐姐是女子,而且還做了皇帝,定是要了姐姐的命,浩兒不想姐姐有半點損傷,姐姐想過自己的生活,就去吧,浩兒會好好努力,學會做皇帝的。”小人兒拍著胸口,著實的一個小男子漢。
的確,退位之後的易川夏,知道她是女兒身的隻有陳義和易浩。這兩個人,一個忠誠無比,一個有一顆幹淨的心靈,他們都不會出賣她的。
尤其是易浩的這番話,心裏的感動不可言喻。
“浩兒,姐姐替北暮百姓謝謝你。”易川夏使勁地點了點頭,原來舅父有這麽一個好兒子。
又是夜幕時,易川夏回到了水月閣,月滿星稀時,夜色格外的寧靜。再過不久,她就該離開這裏了。
易浩已不再叫她擔心,有陳義輔政,莊寧被禁,大多障礙都被拔除了,所以該是她離開的時候了。
她已想好,找一處深山老林,過雲卷雲舒的生活。
“小姐,該沐浴了。”傲玉已備好香湯,輕輕喚著站在窗外的易川夏。
“嗯。好。”易川夏輕聲應聲,轉身,走到屏風後麵。
傲玉很是利落地幫易川夏解下了外衫,香肩袒露,玉肌光滑,胳膊上的疤痕退得差不多了,隻是肩上的依然清晰,猙獰得有些可怖。
易川夏不禁低眸看一眼,雖說傷已好,但隱隱地還是感覺到一絲疼痛,那種痛浸入心底,不可自拔。
“小姐,還痛嗎?”傲玉小心翼翼地撫了一下,眼眶有些泛紅。明明美得沒有半點瑕疵的身子偏偏落下這麽一條惡疤,她看了都忍不住的心痛。
“還好。”易川夏搖了搖頭,手指輕輕地探上去,一聲苦笑,真是有些想不明白為何當初那麽勇氣的為他擋劍。
真是怕他死了,沒有人來製約南昭和西君了嗎?也許吧。至今想來,當時是出於什麽理由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罷了,無須弄清楚。
“小姐,這痛忘得了嗎?”傲玉抿了抿唇,喃喃說道。
“忘不了也得忘。”易川夏又是苦笑。
“既然忘不了就不要忘!”冷不防的一個冰冷而熟悉的聲音從屏風的那一頭傳來。
沒有任何征兆,就在易川夏和傲玉轉身的那一刻,一條玄影閃進了屏風,那雙眸子依然如黑寶石般的燦爛,深徹無比,帶著冰封萬裏的酷冷,還有精致的麵孔上根本沒有任何一絲多餘的神情,除了滿身的霸氣與殺氣,最後隻有潭底沉沉的怒火。
“你?”易川夏下意識地護前胸前,趕緊去扯屏風上的衣袍。
對方的大手一揚,緊緊地鉗住了她的手,另一手一掀一揚,隻聽到噝得一聲響,她臉上的人皮麵具就被撕了下來,清新美麗的麵孔重現,在輝煌的燈火裏晶瑩如玉般,明亮的眸子忽閃忽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