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任洪文的臉是灰白色的,兩頰凹陷進去了,眼球渾濁。
任忍看出任洪文幾次想說話,都沒有能發出聲,一直直愣愣地等著病房裏的日光燈。
任忍安靜地削著蘋果。
“如果,不是因為家裏沒錢,你是不是就不進演藝圈了?“任洪文沙啞著嗓子說。
“你能不能不要老問這些如果的事?“任忍眼皮也沒有抬一下。他覺得這些問題毫無意義。
如果當初沒有怎麽怎麽樣,你是不是會怎麽怎麽樣。
如果當初怎麽怎麽樣了,你是不是不會怎麽怎麽樣。
沒有人知道如果當初換一個境遇,自己會做出怎麽樣的選擇。而這些問題提出的時候,一切已經塵埃落定,無法回到過去做出改變。任忍不喜歡這些假設,也不喜歡白日夢。他隻看當下,此時此刻,我要做什麽,我能做什麽。
任洪文說:“也是,現在就算要你改行,你又能做什麽。”他喉嚨裏卡著一口痰,最終咽了下去,又說:“你手上的積蓄夠不夠盤個店麵?盤個店麵的話,應該能相親了吧。你也快二十了啊……你沒上大學的那些個同學,都定親了,有的孩子都生了。”
“你說這些幹嘛。“任忍皺了一下眉頭,”管好你自己的身體,我的事你就別問了。“
“那我也是你老子。“任洪文語氣硬邦邦的,”我是沒幾年好活了,你難道不能在我死之前,給我找個兒媳生個孫子嗎?不然我死不瞑目,你就是不孝子。”
任忍把蘋果劈出了一小塊,細嚼慢咽,臉色在並不明亮的燈光下難以捉摸。他問:“任洪文,你現在做出這種父慈子孝的樣子給誰看?”
任洪文沒吭聲。
“你以前沒有管過我,現在更管不到我了。我不欠你的,你沒資格在我這指手畫腳。”任忍冷笑,“禍害遺千年,你且活得長呢。”
任洪文嘴嚅動了一下,看得出是低聲爆了粗口,他把眼睛閉起來,這晚上沒有再主動跟任忍說話。
任忍戴上了帽子去打熱水,剛到走廊裏,手機振動了,一接聽,是當初收養小軟的夫婦,丈夫叫盧斌,妻子叫劉紅珍。
劉紅珍打電話來是謝謝任忍寄去的洋娃娃。
“小軟很喜歡,拿手上一天了。”提到小軟,劉紅珍聲音溫柔起來。
“小軟下學期開學上一年級了吧?”任忍靠著窗問。
“是嘞。”
“病呢?好些了嗎?”
“最近兩年都穩定了,沒有複發了。你放心。”
任忍沉默下來。從把小軟給了這對夫婦之後,他就一直負擔著小軟的大部分醫藥費,直到上個月還是按時打錢。但是按劉紅珍的說法,小軟兩年來身體已經好轉了不少,卻沒有人來告知他,不必再給醫藥費了。
先兩年,小軟比較小,他還去看過幾次,從小軟上了幼兒園,盧斌夫婦就為難地說,孩子既然已經收養了,任忍又不打算要回去,還是少看望吧,免得小軟知道有個哥哥跟自己有血緣關係,跟他們夫婦不親。他覺得這對夫婦的擔憂很正常,既然想把小軟當女兒養,當然不願意女兒跟原生家庭有太多往來,趁小軟還小,也記不清,就減少往來是最好的。後來小軟心髒查出問題,也是任忍打錢,隻親眼看過幾次,小軟還睡在病房裏,也不知道他來過。
如今這對夫婦倒是把他給錢當做收入來源了嗎?
那邊窸窸窣窣不知道爭論了些什麽,換成了丈夫盧斌來說話。
“小軟她哥,是這樣的。我們也曉得你發達了,電視上都是你。現在明星賺錢不得了哦,我們臉上也有光!”
窗玻璃上倒映出任忍一臉冷漠。
“我跟紅珍,也都要奔五十了。工作實在是力不從心,尤其是我廠裏效益不好,今年年初就被勸退了。先前大勇出事,家裏賠了不少錢,我現在退休工資隻有幾百塊錢一個月。小軟呢,上學要錢,輔導班要錢,最近還說想學鋼琴咧,得買架鋼琴。往長遠看,小軟是個姑娘,多少要準備陪嫁,都要花錢。你說是不是?”
任忍聲線沒有起伏:“陪嫁都是多少年以後的事了,你就別往長遠看了。直說吧,您什麽意思呢?”
“我就喜歡你這種明白人。年紀輕輕,心裏敞亮。”盧斌諂媚地笑,“你看你也不缺錢了,每個月該給小軟的錢,是不是還得漲一漲?”
任忍嗤笑了一聲:“我當初願意把小軟交給你們養,是看在你們疼孩子,現在你們是把小軟當搖錢樹了,想把我當冤大頭嗎?”
盧斌說:“瞧你說的什麽話!”
劉紅珍也插嘴說:“我們待小軟是很好很好的,有目共睹。”
“既然你們也說了你們養不起小軟,又覺得我養得起小軟,那你們把小軟送回來吧。”
“這怎麽行!”劉紅珍急了,電話那頭好像又跟盧斌抱怨著什麽,最後說:“小軟跟我們都有感情了,是叫我們爸媽的,你想把孩子帶走,孩子也不願意啊。”
任忍失去了耐心,他梗著脖子說:“我就跟你們明說吧,你們要我繼續負擔小軟的生活費,可以,但就要讓小軟知道有這個哥哥,我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人。你們不願意我插手小軟的事,又想我未來二十年一直給錢,想都別想。”
“那是那是。”電話那頭唯唯諾諾地商量著什麽,劉紅珍說:“你是小軟親哥哥,當然能看小軟。”
任忍冷漠地把電話掛了。
人是如此地不可信。幾年前老實本分的夫妻今日明裏暗裏要錢。錢真他媽是魔鬼。
然而這件事他也想不到很好的處理方法。小軟被抱走的時候剛學會走路,現在想必早把盧斌夫妻當作親生父母。任忍自己奔波於工作,即使把孩子要回來也無法照料,如果是丟給保姆帶,還不一定有盧斌夫婦上心。但他不是聖父,沒有普濟眾生的慈悲心。要他當個默不作聲的冤大頭,由著那對夫妻當蛀蟲也絕不可能。
世事總是這樣艱難,如果他們絕對的壞,反而有策略,然而他們隻是自私,反而難兩全。
任忍感覺跟著徐仲楷的這些天,生活太過容易太過快樂,已經讓他快忘了一些陰暗麵,這真不是好兆頭。
他覺得自己本質上,還是一個無情的人。
最近上表演課,老師對他的評價就是細節處理地很好,觀察力驚人所以模仿力驚人,但是細細品來,他從未入戲。他隻是在模仿一個角色應該有的樣子。任忍想到魯迅有一句話:“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隻是覺得他們吵鬧。”他仿佛是經曆太多已經麻木,遇見一些角色都無法共情。是的,這個角色很悲情,這個結局太淒慘,但那又怎麽樣呢?日子還不是一樣地在過?
表演老師說:“你想成為好的演員,通過觀察和模仿,也許就足夠你完成表演。但你想成為頂級的演員,你就要入戲。你不能把自己的情感置身故事之外。”
任忍記下了,但也無奈於自己麻木掉的共情。
他拎著水瓶進了病房,一夜無話。
任忍和鄭賢文坐在了醫院附近一家飯店的包廂。考慮到任忍多少有被認出來的風險,還是沒有坐在麥當勞那種人流量巨大的地方。
鄭賢文心情很不錯,早上起來特地換了身幹淨衣服。
“哎,我都兩天沒洗澡了,受不了。“鄭賢文撥開自己的領口,往裏麵聞。“你好安靜啊,真的是跟電視裏一樣不愛說話啊。”
任忍坐在了鄭賢文旁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鄭賢文又嘰嘰呱呱地說:“我還以為你是賣人設呢。誒,你們拍真人秀有劇本嗎?”
“你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啊?“任忍受不了他聒噪了一上午,淡淡說道。
“因為你是好人啊!”鄭賢文揉了揉自己的腿。
任忍看了一眼,把杯子放下了,說:“膝蓋疼?要我給你按按腿嗎?”
鄭賢文搖頭,說:“宋婷婷要來了。待會你能讓她先走嗎?她肯定給你麵子。我不想讓她看見我現在走路一跛一跛的樣子。”
話音剛落,一個紮著高馬尾,背著雙肩包的小姑娘推開門進來了。
“哇!鄭賢文你真沒有吹牛啊!!真的是任忍啊!”小姑娘很激動地跳過來。
任忍微微笑了一下,看到宋婷婷是個長相清秀的女孩,很活潑討喜。
宋婷婷一坐下,先跟任忍熱情地問好,一股腦說了不少任忍上過的節目,說:“我超喜歡你的!!”
鄭賢文不高興地說:“你怎麽也沒謝謝我啊?”
宋婷婷這才轉向了鄭賢文,說:“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怎麽都不來上課了啊?”
鄭賢文低聲道:“我身體不太好啊……隻能先休學一年……“
“馬上就要中考了,我物理沒有你教退步了好多啊,薛大頭都找我談話兩次了。你也太不講義氣了,說好的一直教我物理呢?”小姑娘氣鼓鼓的。
鄭賢文不自在地盯著自己的腿,說:“誰讓你笨啊,上課又不好好聽。薛大頭沒找你家長就不錯了。”
宋婷婷沒繼續說,轉身又激動地跟任忍要了幾張合影,從書包裏拿了好幾個筆記本,要任忍簽名。任忍都配合了。
點的菜陸續上了,宋婷婷才繼續跟鄭賢文說了些班裏的事,無非是英語老師更年期又罰人抄寫啦,誰跟誰早戀被年級主任抓了,誰男朋友是校外的小混混啦。鄭賢文聽得津津有味。
“班裏還說要用班費給你送花呢!”
“不要了吧……”鄭賢文說,“我都快出院了……”
“那你什麽時候好啊?”
“馬上就好了啊……”
“哎呀你成績那麽好,肯定能上一中的!我爭取考一中!你明年重讀初三,再考上一中就是我學弟啦。”宋婷婷笑起來眼睛像月牙一樣。
鄭賢文嗤之以鼻:“就你那個物理水平,還上一中?”
“李非瑉保送一中了,我當然要跟著去一中了!按一模成績,薛大頭說我上一中綽綽有餘好嗎!”
“李非瑉又不喜歡你。”鄭賢文別扭道。
“誰說他不喜歡我?李非瑉說我們都上一中他就跟我在一起!”宋婷婷不服氣道,“他答應我了!”
鄭賢文忽然沉默了,過了一會說:“任忍都在這了,你一個勁聊什麽李非瑉啊?你愛豆不是任忍嗎!”說完他低頭開始扒飯,不再看宋婷婷。
被點到名的任忍看了他一眼,沒有戳穿,說:“你們現在初中生這麽早熟啊?”
“你也沒有很大吧?”宋婷婷笑著說,“你就比我們大四五歲吧。我還是把你當歐巴的!”然後她開始問一堆演藝圈的事了。
這頓飯宋婷婷吃得激動,任忍吃得不忍,鄭賢文吃得難過。等到宋婷婷吃完,因為還要補課先走了,任忍這才問鄭賢文:“再坐坐?還是現在就回醫院。”
“我是不是這輩子就完了啊?”鄭賢文悶聲道。
“當然沒有完,你的人生還很長呢。”
“我一想到人生還很長,就他媽更難過了,我還要再過幾十年這樣的生活嗎?”鄭賢文抽了一張餐巾紙擦嘴,擦著擦著,他用紙捂住眼睛,無聲地流淚,肩膀一抖一抖。任忍猶豫了一會,輕輕拍上他的肩。
鄭賢文後來是被他媽媽接走的,鄭媽媽很擔心他在外麵出事,一直在飯店樓下等待。隻是這些,鄭賢文並不知道。
十五歲,所謂花季,有許多雞毛蒜皮的事情值得跳腳,誰跟誰吵架站隊了,老師多布置了一頁作業,玩電腦被媽媽罵了,仿佛都值得跟全世界為敵。有一些人今天最不開心的事是學校通知周末要開初三家長動員會,爸媽要看見自己的一模成績了,而有些人今天卻要開始直麵以後一直要失去的人生。健康,學業,友誼,懵懂的愛情,大好前程。一個個,可預見的,會失去。
任忍不知道該如何勸慰這個少年,他隻是感到無力。
他跟玲姐交代了一些事,又去了表演班。一路上都覺得人生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