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全文終】

  晨光朦朦,我走下一排簇新的石階。


  石為雲根。新剖的石頭心子裏散發出雲煙的味道,像強把仙氣從山裏移栽了來。


  在今年的第一場秋雨裏,赫烈王軍被沈霄懸盡殲,隻剩下數十騎護主過江。這一仗像一記直拳打在了大瀚臉上,義軍踏上了拱北,真皋老爺們就再沒法騙自己江南本不是天疆,索性由著漢蠻鬧算了。


  陳昉曾發過豪言壯語,要在舊瓊京登基。但現在沈霄懸替他挑了個更好的地方——當年瀚武帝晏駕的複縣。


  複縣是座小城,既無行在、陳昉的儀仗也落在了銀轡,就算是粗備,也要一切從頭開始。


  運送木頭和石料的大車絡繹不絕,穿城的大道雖然築實了,但重又被車轍耙得絲絲縷縷。這段時日複縣到處是小木塊和碎石,出其不意地出現在鞋裏、飯裏、被情人撩動的鬢發裏。


  這些天的複縣總讓我想起一年前的久安。


  如今我才明白,那時說是家祭,隻是沈霄懸打著幌子整兵和拉攏鄉賢。而秦橫如此焦慮,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傻兒子投入滔天富貴、萬劫火中。


  也和在久安時一樣,濯秀子弟操持一應事物。


  黃大師兄統領總務,黃二師兄迎來送往。沐蘭田負責警備,瞧黃二師兄時視線總越過人家的頭頂,不知何時才知他瞧不起的是自己親兄弟。李雲驤水土不服,病懨懨地不怎麽露麵。而盧崢的小圓臉長出了英俊的棱角,儼然是個成年人了。


  但卻再見不到向曲和薛鯤。


  死去的人終於能放個大假。


  還有沈識微。


  沈識微牽著馬,立在路邊等我。腳邊是一溜木屑,新鮮雪白,輕薄桃花逐水流般順著大街撒去。


  他對我點點頭:“銀轡來人了。”逢此盛事,天下豪傑就算不溯陳昉這個正宗,也要給沈元帥一個麵子。


  沈識微假笑道:“是文恪來替英朗月出麵。”


  我本想從他手中接過韁繩,一時愣住了:“文恪?在哪兒?我去會會。”


  沈識微道:“如今和他還有什麽可說?文恪武功遠在你之上,秦師兄可小心點。”


  我咬牙道:“你不明白,這叫嘴炮,男主特權。今天我一定要去噴他一頓。”


  複縣有座名觀,在城外小山上,如今被征來大典時祭天用。我見山門外拴著一匹好馬,知道果然有人上了山。


  我把韁繩拋給沈識微,自己拾階而上。


  道士們這段時日被強遷到城裏去住,連三清像都被請了出來,觀裏蒸騰著新漆的臭味。那裝飾輝煌處寂寥無人,我終於在懸崖邊的神龕旁遇到了我要見的人。


  文恪一身舊布衣,也與我第一次見他時一樣,像個窮書生。


  他毫不驚訝我的到來,微笑著解釋:“此處玄武大帝的造像是名家之手,文某神往已久。”


  我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大石頭上坐下,阻斷他的退路:“文公子好雅興啊。但我是特意來敗你興的,有幾個問題我輾轉難眠,一定要請教請教。”


  文恪道:“好,文某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還是那麽溫和誠懇,到了這份上,這家夥仍舊讓人討厭不起來。


  那我不妨就討厭一點。


  我抖著二郎腿,高聲問:“那咱們今天慢慢算賬。文公子,我們去接世子的時候,是你把我們賣給赫烈王的吧?”


  文恪道:“是。”


  他答得既坦然又痛快,好像這並不是什麽壞事:“當初你們來拜訪我,加上朗月兄無意露出的話底,叫我推算出你們的行蹤。”


  我冷笑道:“文公子也不害臊?”


  文恪也在我對麵挑了塊石頭坐下。他整理好膝上的衣擺,似乎真在和我促膝長談:“秦兄,不論你信不信,但文某並非小人。我為的不是功名利祿。去年已是大荒大雪,我怕的是戰火一起,就更要民不聊生。我幫了赫烈王不假。但真皋人也罷,漢人也好,誰做中原之主,我都不在乎。誰願意善待這個天下,我就願意幫他當皇帝。”


  我道:“如此說來,追殺我和沈識微的那兩個漢人高手也是你派的?”


  文恪點頭道:“我知道玉璽應在沈公子手上。去歲在山中我有幸和沈公子交手,可惜技不如人。秦公子的武功也遠在我預料之上,是我太托大了。”


  我早就隱約猜到,能和沈識微打個平手的怕就是他本尊。他如此淡定,弄得我不知該氣還是該笑:“文公子也別謙虛了,你策算如神,不輸沈莊主。你要是不托大,我現在死得骨頭都能打鼓了!”


  文恪正色道:“文某如今不能仰沈莊主項背,但輸的未必是智算,而是軍威。赫烈王軍威雖盛,但還遠不是沈莊主的對手,不過這倒讓我想通了一節。”他自嘲地一笑:“文某終歸還是太自私了。這世上哪有不弄髒自己的手就能達成的宏願。隻有我有了力量,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山風吹落樹葉上的積雨,落在我倆頭頂。我仿佛聽見了“嗤”的一聲蒸發響,那是冷水滴在了怒火上。


  我道:“這就是你殺了英長風的理由?”


  這名字終於讓文恪眼中終於現出了痛色。


  但他並不回避,仍直直看進我的眼睛:“是,但也不全是。朗月自有怨恨長風的理由。這是英元帥種下的孽果,銀轡終要自業自得。我做的是說服了陛下,日後將銀轡交給我。”


  我趨身向他,拳頭捏得格格直響:“文公子再說一遍?朗月長風,叫得可真親熱。”


  文恪歎道:“我與英家兄妹從小相識,情逾手足……”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英大英二是你的手足?你就看著你的手足骨肉相殘,然後去撿落地桃子?這可真他媽是蜈蚣的手足。文公子,你話說得是不是有點不要臉了?”


  又是一陣山風略過,再吹下幾滴冷雨。文恪鐵布衫般的寧定似乎也被吹掀了一個角,露出點壓抑和痛苦來。


  文恪苦笑道:“我若幫了英朗月,英長風性命不保。但我若幫了英長風,朗月已是十年鬱鬱寡歡,接下來更要生不如死。我能做的,就是什麽都不做。”


  他突然抬起頭來,問我:“秦公子,你可知什麽叫做‘無生法忍’?有情眾生,本不能以區別心觀。”


  晨曦翻過了山巔,點亮了四野薄霧。文恪就像端坐在一團光裏。當年我覺得他的魂魄發亮,但這團亮光現在好像燒去了他的形骸,在我麵前翻滾的是一團非人的東西。


  偏偏這團東西的聲音聽起來無限的慈悲:“在我心裏,長風和朗月是一樣的。朗月長風雖是我的摯友,但他們也與這天下眾生無二。我的確害死了長風,但這是罪,不是過。要救天下人,不能不做犧牲。你也一路踏著屍山血海走來,自然明白。不一樣的是,你們能犧牲百姓和士卒,我也能犧牲我的摯友和摯愛。都是用他人性命鋪路,又有什麽區別?英長風和被你爬去攻城奪旗的卒子,他倆誰又比誰更該活命?”


  文恪的嗓音動聽,就是這種時刻也不疾不徐。他把問題溫柔拋來,好像不是在說一件血淋淋的事。


  而他也十分誠懇,去歲他毀家紓難絕不是在作假,此刻他也同樣真誠地認為應該送英長風去死。


  換了一年前,這樣的場麵也許還能唬住我,但現在卻不一樣了。


  我也早就已經想明白了。


  那團天降的光霧也不過如此,我定了定神,還是能把文恪看清。


  比起去年他似乎虛胖了點,鞋邊沾著一團不知在哪裏踩到的黃泥。


  我用小拇指挖了挖耳朵:“屁話。”


  文恪一愣:“什麽?”


  我道:“我說你講的都是屁話!文恪,你連至親至愛都保不住,還談個屁救天下人!”


  文恪麵露失望,但旋即一掃而去。他溫柔笑道:“秦兄宅心仁厚,沈莊主雄才偉略。就算秦兄不解我意,但有你們做對手,文某倒是心裏坦然。哪怕最後我輸了,這天下也壞不到哪裏去。”


  我道:“是嗎?但隻要我還活著,我一定不會讓你沾著天下。”我站了起來,衝著他拍了拍屁股上沾的苔蘚:“你嘴上說著是兼愛天下,但你其實誰都不愛。文恪,我看你連你自己也不喜歡。陳昉雖然是個王八蛋,但比你還要像個人點。要是讓你實現了宏願,這世界一定要完蛋。你放心,不會有那天。”


  我轉身下山,留給他最後一句話:“英曉露是我妹妹,你別以為她現在就沒了娘家。你打算傷她的時候,先掂量掂量我答不答應。”


  這山門後的石階也是新砌的。


  今天這裏冷清地撒著山雨,但明天就會熱熱鬧鬧踏上許多人的鞋子。


  有來布置的民夫,有來衛戍的戰士,還有壯著膽子來看戲的百姓。


  明天過了還是明天。


  再過幾個明天,旗幟招張,鼓吹響徹,踏上這石階的是真龍天子、當世豪傑。人群一擁而上,混著孤耿的忠臣,跳梁的小醜,混世的魔頭,還有一步一磕頭、等著撿點餘瀝的乞丐。


  而更遠一點的明天,名利攘攘,朝著通天的路上湧的還有真皋人的勤王軍,奪舍了銀轡的文恪,臨海裝神弄鬼的合一教;愛恨滔滔,沈霄懸,萬聞爭,沐蘭田,文殊奴,無分貴賤,也都在紅塵裏熬做一鼎。


  而我得逆著他們下山。


  不知為何,我有那麽點雀躍。


  明天很可怕,但我卻還是希望明天能到來。


  沈識微大概怕我和文恪打起來,老實等在山門外沒動。


  看我帶著點神秘的微笑走來,他哂道:“怎麽,贏了?”


  我把一手端在胸前,用為我們的友誼幹杯的姿勢回答:“當然贏了。啊!善惡終有報,邪惡永遠戰勝不了正義。”


  沈識微不屑一顧:“是麽?文恪坐擁銀轡得償所願。倒是你秦師兄,當了那麽久的好人,有過什麽好報?”


  我道:“誰說的?你不就是我的好報嗎?”


  趁他一愣,我摟過他的脖子,在他麵頰上狠親了一口,轉身便逃。


  跑了十來步,沈識微沒理我。我回過頭,見他牽著馬站在原地,拿看智障的眼神看著我。


  我轉過身來倒著走路,一邊挑釁地朝他勾勾指頭。


  沈識微會追上來的。


  【全文終】


  番外:夜談


  春夜溫暖,像一團睡熟的黑貓。秦湛從窗隙看著半空的月亮,覺得那是貓尾巴尖上的一根白毛。


  秦湛:哎……


  秦湛:沒睡吧?


  沈識微:嗯?

  秦湛:我睡不著。


  秦湛:……


  秦湛:問你個事啊,你嚴肅點回答。


  秦湛:你是喜歡現在的我點呢,還是過去傻的那個點?


  沈識微:哈。現在這個秦師兄難道不就是傻的了?這有什麽可選的?


  秦湛:……算球,當我沒問。


  沈識微:怎麽?想起小時候的事了?


  秦湛:小時候……我倆有什麽事?


  沈識微:能有什麽事。反正我走到哪兒你跟到哪兒,有一回我清早起來,看見你趴在門檻上睡的正香,說知道我要和黃師兄他們去城外,怕把你丟下了。


  沈識微:那時我說什麽你都信,我騙你城外有鬼,你就不敢來了,後來知道我們去放鷹,氣得滿地打滾。


  沈識微:不過我讓黃師兄抓了隻大天牛來送給你,你就又笑嘻嘻的了。


  沈識微側過身來,黑發懶洋洋地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他嘴角懸著溫柔的微笑。


  沈識微:可惜啊,現在秦師兄氣性大了,不是一隻天牛能哄得好的了。不然要我替你抓多少都行啊。


  秦湛卻覺得這笑有點刺眼。


  秦湛:沈識微……


  秦湛:傻子傻了二十年,突然就變得和普通人一樣了。你真信世上有這種好事?


  沈識微:哈哈。秦師兄莫非要說你忍辱負重、裝瘋賣傻了二十年?

  秦湛:……


  秦湛:我其實不是你過去認識的那個秦湛。


  沈識微:哦?我是沒和你朝夕相對,但你爹娘難道都瞎了?

  秦湛:那是因為外麵的沒換,裏麵的不一樣了。


  沈識微支起身子盯著他,這架勢頗有點威脅的意味,但秦湛沒有躲開眼睛。


  沈識微:世上是沒有傻子開竅,可就有借屍還魂?


  秦湛:這我也想過。我是不是就是秦湛,我發瘋了覺得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但是……


  沈識微:但是什麽?

  秦湛苦笑了一聲。


  秦湛:E=MC2

  沈識微:?


  秦湛: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秦湛:阿裏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本縣地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第三個兒子。


  秦湛: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秦湛:這特麽一整個輝煌燦爛的人類文明啊。沈識微!你覺得這是我自己能編出來的嗎?

  秦湛:你還想聽點啥?要不整點有用的。諾曼底登陸?三大戰役?

  秦湛:我不僅不是秦湛,我甚至都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


  沈識微的笑容終於消失了。


  沈識微:你知不知道這是瘋子才說的話、瘋子才信的話?

  秦湛:廢話!你當我不知道這是得帶進棺材裏的秘密?

  秦湛:但這事我誰都能瞞著,就是不能瞞著你。


  秦湛:他的爹媽我就當我的爹媽了,武功世家的便宜我也能占著。


  秦湛:隻有……


  秦湛:隻有你喜歡我這件事,我不能沾別人一點光!


  秦湛:喂……


  秦湛:你現在喜歡我,不會因為你曾經有那麽點喜歡過他吧?


  長久的沉默。他倆注視著彼此的眼睛。


  沈識微的散發淌過肩,傾瀉在枕頭上。這潭濃黑突然起了漣漪般微微一顫,那是他的呼吸亂了。


  秦湛:你……真是個蠢貨!

  他猛然重新躺了下去。


  秦湛:原來那個秦湛哪兒去了?

  秦湛:我不知道。


  秦湛:但你也別擔心,要是他和我對換了,我爸媽一定會好好照顧他。這個世界上該他做的好事,我也一定努力替他做好。


  秦湛:沈識微,我告訴你這些,你受得了嗎?


  秦湛甚至不敢去看沈識微,隻好仍舊去望著窗外的月亮。


  他緊按住自己的胸口,等這個答案時,他連心跳也不敢太大聲。


  沈識微:這件事,你絕對不可再告訴第二個人。


  秦湛:?!


  秦湛: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沈識微:你繼續說吧。


  秦湛:說啥?

  沈識微:光憑幾句胡言亂語就像我當真,你當我也瘋了?要我相信你,就繼續說吧。


  沈識微翻身抱住秦湛,力道大得像在抓賊一樣。


  秦湛被勒得有點喘不上氣,心裏卻是一鬆。他在沈識微摟著他的胳膊上親了親。


  秦湛:從哪兒開始說呢?


  秦湛:1979年,那是一個春天~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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