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沐蘭田和我們就像離了婚還住在一個屋簷下的夫婦般躲著彼此,連那兩次試探突襲也都是靠在冰箱上貼便簽交流的。


  他今天鄭重其事要和我們碰麵,一定有大計劃。


  果不其然,沐蘭田著甲提矛來迎。萬歧送他的是一杆蛇矛,矛尖雪亮,紅纓已洗得褪色,見我和沈識微到了,他也沒把手中武器放下。


  沐蘭田的主意很簡單,站著就能說完:他打算帶一支隊伍聲東擊西,讓我和沈識微領剩下的人逃跑。


  要是換個人提出這計劃,難免像在惺惺作態,但沐蘭田那冷淡的聲音卻顯得不容置疑的真誠。


  他頓了頓,平靜地等我們的意見。


  但我沒琢磨他的意見,我在琢磨他這個人。


  沈識微這八師弟長得麵嫩,眉宇間滿是少年人特有的執拗,說起話卻比個老和尚還看破紅塵。


  自打穿來我見多了奇人異士,他在我不能理解的人中能排頭號。


  他既然能昧著良心見死不救,現在又為了什麽願意自我犧牲?

  這家夥到底是個小人還是君子?

  見帳中無人說話,沐蘭田全當得了默許,自顧自講起細節來。臨到最末,他終於露出絲人氣,用略帶點請求的口氣說:“請曾處士與秦將軍一起突圍吧。”


  一直垂手立在他身後的曾鐵楓吃了一驚:“可是……”


  他沒“可是”出下文來。營帳外人聲喧喧,沐蘭田八風不動,曾鐵楓看了他一會兒,反倒自己躲開了眼睛。


  沈識微打著太極:“不如再等幾日援兵,現在還未到萬不得已的時候。”


  沐蘭田道:“城中已不像三師兄走時那麽服帖。赫烈王大部隨時可能渡江圍城,又傳聞蠻子皇帝要從北方派兵,師父未必能分神來救我們。再拖下去,我們一個也走不了……”


  “報!有糧了!”


  像排練好來解僵局似的,有人進來打斷了會議。帳外的嗡嗡不知何時聲止了,想必這就是嗡出來的結果。


  但有糧這件事居然隻有驚,沒有喜。


  “蠻子給我們送,送糧來了!”


  皇軍還真送溫暖來了。


  真皋人在弓箭射程外卸了糧車,甚至還栓了幾口羊,然後遠遠退了下去。


  不知不覺日已中天,敵我大營都悄沒聲息,隻能聽見幾聲百無聊賴的羊叫。


  直到我終於忍無可忍,心道糧包太小,想藏人除非是碎屍,不可能是木馬計,派人把東西搬了回來。


  一起被搬回來的還有口頗華麗的木箱。


  有膽大的戰士開了箱,“咦”了一聲,從裏麵拿出個紅木拜匣。


  他把拜匣捧到了我麵前,待看清匣蓋上的字時,我也不由“咦”了一聲。那上頭居然是我的大名。


  我把匣子使勁搖了搖,見不像會爆炸的樣子,才小心翼翼地啟開一線。但隻看了一眼,我就心跳驟快,“啪”一聲把蓋子關上。


  沈識微不讓把糧包搬進營內,他逐一開包檢查,若有所思地看著米粒從指縫間傾泄。我見他沒注意我,忙把匣子塞進懷裏,對那戰士道:“你去吧,什麽都別瞎說。”


  匣子裏麵是一條半舊不新的衣帶。染著已變黑了的血跡,背麵寫著一行端正娟秀的小字。


  真皋人給我們的是發黃的陳米,但充軍糧已經足夠。烈日爆曬下,淡淡黴味和塵土氣撲鼻嗆人。


  沈識微主張一把火燒去,免得動亂人心。


  我悻悻道:“剛才我抓了幾把米給羊吃,不像是有毒的樣子,我自己也嚐了點……”


  沐蘭田斬釘截鐵打斷:“兩軍對陣,豈有食嗟來之食的道理?”


  你倆居然站成一線來對付我?我哂道:“現在眾目睽睽下燒了糧草,你們就不怕更動亂人心?”


  沈識微皺起眉:“此事蹊蹺,不得不如此。”


  我摸了摸胸前,匣子已經被我偷偷丟掉了,衣帶像條凍僵的蛇般盤在懷裏。


  這是熟人舊物,正是文殊奴從我這裏討去單方麵定情的那條。上麵那行小字也是他清秀端正的字跡——這家夥還給我下了個衣帶詔,邀我去一敘離愁。


  我有點哭笑不得,也不知他是怎麽又回到了赫烈王身邊的,但連帶之前敵人那不肯置我們於死地的態度也得到了解釋。


  動腦子的活本該交給沈識微,可這條腰帶我卻交不出。


  要解釋的問題太多了。


  我為什麽放了文殊奴?他憑什麽會幫我?


  要說服沈識微和我自己的問題也太多了。


  誰知道這不是圈套?我要是去了是找死找死還是找死?


  但最說不出口的問題隻有一個。


  我想象著自己望著沈識微的眼睛,問他:

  當初是不是你想殺了這個沈霄懸的兒子?可你明明知道他是無辜的。


  等到了掌燈時刻,真皋人又有了動靜。他們的軍隊已退得看不見,而白天堆著糧包的地方,現在搭起了一座猩紅的尖頂棚,棚頂立起了五色風幡。


  這是真皋人迎接貴客的紅棚。赤父如炬雙眼之下,誰敢加害客人,來生要變作蛆蟲,受千牲踐踏。


  天色已暗,紅棚大門朝著我們洞開,那一片燈火輝煌反成了最好的偽裝,我站在營盤裏,隻能看見一片散射的金光。


  沈識微也當機立斷應對。我孤掌難鳴,隻能看他命人將糧包付之一炬。


  焦米的香氣和黑灰繚繞衝天,宛如某種詭異的燔祭。


  全軍上下饑腸轆轆,我們卻在燒掉食物。


  為免又吵架,我任由他拂袖而去,守著還在燃燒的糧堆。


  天色已黑透,隻有遠方迎客的紅棚和我身前的火光遙遙呼應。


  火堆的那頭傳來吵鬧聲。


  幾個士卒跪在地上,帶頭燒糧的頭目正在喝罵:“我就他媽的知道有人要來!”


  領頭的士卒不過十六七歲,挺麵生,應該是沐蘭田的人,也頗有幾分沐蘭田的風範,正昂然和長官對罵:“餓死是死,沒力氣打仗也要死,橫豎是個死,不如當個飽死鬼!”


  那頭目怒道:“你要死怎麽死不好?可別禍害我!”


  我咳了聲,他們全都回過頭來。


  那幾個跪著的士卒滿臉滿嘴都是黑灰,哪還用問怎麽回事。領頭的半截孩子仍十分不平:“老子當兵打仗就是為了吃口飽飯,沒見過花花白米燒了也不肯給人吃的!你們做官的有酒有肉,當然不管我們死活!”


  哪頭目忙喝他閉嘴,還沒喊囫圇,這孩子身邊另外一人已狠狠推在他胸上:“放屁!我們吃什麽,秦將軍就吃的什麽!餓不餓都是為了救你們,你還有臉說這話!”


  這個我倒是認識了,是我折首旅的人。


  偷吃小隊頃刻土崩瓦解。我折首旅的人身手好,沐蘭田一部人數占優,登時就打得塵沙滾滾。那頭目帶著手下的兵卒,揪住這個跑了那個,最後還得我出手,掐著脖頸把領頭的分開。


  我苦笑道:“再吵吵都特麽燒光了!”我見那守糧包的頭目急著說話,抬起下巴示意他別忙:“今晚吃了的,明天都滾去領軍棍,不算壞軍紀。”一邊一左一右把手裏倆人丟下。


  半截孩子一落地就朝著火焰撲去,而那折首旅的戰士卻還是坐著不動。


  我彎腰看他,他眼裏噙著半眶淚,望了我一眼,趕緊抹去了。


  我道:“怎麽了?很委屈?”


  他不說話,翻身爬起,一瘸一拐回營地裏去了。


  那半截孩子的眉毛已經被燎沒了,但他還未察覺。有人吃得太快,燙傷了喉嚨,又把炙熱的焦米嘔了出來。看守火堆的都是我折首旅的中堅,但他們的眼中也露出貪婪神色。有人偷偷摸摸蹲下身去,我裝作看不見,轉身去望遙遠的鍾靈山。


  雖是夏天,且在火旁,夜風還是吹得我有點打哆嗦。


  等到二更天過,一天最黑的時候到了。我踏著米糧殘骸,走向那座還放著光的紅棚。


  我在雪山裏誘戰過強敵,於朝闕道上以一敵百,爬了歸雲城牆,渡了烈鬃揚塵。細細想來,這一年幹了不少能供我成了個油膩的中年男人後吹牛逼的偉績。


  這些事每一樣都蠢得沒邊,但最蠢的還是我現在正在做的這件。


  我按了按懷裏的衣帶,安慰自己,就這樣我都沒能作死成功,可見的確有主角光環加持,眼前這關我也一定能闖過去。


  我雖故意放慢腳步讓自己有機會後悔,但這數射之地還是轉瞬便走到了頭。我在紅棚的光照外又站了站,把最後一點跑路的念頭驅散,走進了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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