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英曉露比我更像趕著去打仗。
上車時是一道殘像,下車時我剛把頭伸出車簾,她的紅裙就翻滾到了門邊,連在喜堂上的三叩九拜都像開了三倍速,沒有一下和我磕在一個拍子上。
簡直不是趕著去打仗,是趕著去投胎。
好像她跑得快一點,就能擺脫這討厭的一切,奔向新生了。
徐姨娘雖然和秦橫的親媽也沒啥區別,但畢竟是個姨娘,隻有秦橫有資格受兒子和媳婦的大禮。英大帥病得臥榻不起,英大公子坐鎮銀轡,英長風來送妹妹出閣。就椿萱來看,這場婚禮太不圓滿,但勝在我們還請來了最高領袖陳昉陛下。自古君在親前,得他叨逼叨幾分鍾主持婚典,比什麽都有麵子。
禮一成,新娘先退場,拋下我一個人挨桌陪酒。
秦橫眉開眼笑地押我去給沈霄懸敬酒。
好像今天的地心引力比平常小,他不僅走得格外輕快,還得用點勁抓住手裏的東西,不然一撒手,杯子就會飄向外太空。
他秦橫一路都在教我做人:“等下好好敬你沈師叔!你是不知道,曉露她爹那邊,還有陛下那邊,人家不知道幫了多少忙。要不是他,你今天別想成得這麽容易。”
沈霄懸坐在桌邊,見他大師兄走近,忙站了起來。
我越走越慢,還有三步遠時終於到了極限,我再不願意離他更近了。
千般滋味往我喉嚨湧,把秦橫教的幾句好聽話衝得一幹二淨。
秦橫見我杵著不動,在我的腿彎踢了一腳,我沒奈何,隻得做勢往下跪。
按平時沈霄懸的行事,絕對不會受我這樣的大禮,我磨磨蹭蹭,隻等他伸手來攔我,但沒料到他居然讓我一跪到了底。
我埋著頭,高高舉起酒杯,隻當是敬神:“沈師叔……”叫了這一聲,又不知該說什麽了。
秦橫試圖幫我找補:“沒出息的東西,高興得話都不會說了……”
沈霄懸卻難得一次打斷了他大師兄的話:“別怪他高興。師兄難道不高興?”我覺得手上一空,沈霄懸接過了杯子:“連我也高興極了!……隻可惜,隻可惜你娘沒能看到這一天,不然她才是最高興的那個。”
最後這句話是對我說的。
我抬起頭來,逆光裏,沈霄懸正含笑看著我,隻是那笑容中居然帶著點辛酸。
沈識微百般努力也求之不得的一個笑臉,我作了這麽大一個死,沈霄懸居然還是不吝給我。
他含笑看了我許久,終於在我頭上拍了拍,溫柔地叮囑:“如今你成家立業,就再不是個孩子了,往後要擔起事來。但師叔送你那個八個字,也別忘了。”
哪八個字?
我一恍惚。
對了。
磨而不磷,涅而不緇。
我忍了又忍,才沒能打開他那隻手。
你老人家帶頭把世道人心攪成黑漆漆的爛泥,居然還能叫我當朵清香白蓮?
二十年啊!別說是個兒子,就是國足也看出感情來了。你怎麽下得了手?就算兒子搞不好是你帽子上的一抹綠,向曲這個徒弟又是倒了什麽黴?
我梗著脖子盯著他,一時沒接得住他還來的酒杯,銀杯子摔在地上,丁丁琮琮一路滾遠了。
不知是我演技過人,是燈燭也照不透著夜色,還是今晚沈霄懸什麽都不想計較,他似乎沒看出我的怒色,終於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
沈霄懸攜過秦橫的胳膊,把他往席上拉:“師兄,今晚你就別拘著他了。”一邊對我道:“將來你就知道了,今晚是你這輩子最快活的幾晚,多去喝點酒吧。”
不用誰說,今晚我想少喝點酒也不成。古人耿直,現代婚宴拿水敬酒的法子還沒發明出來,我敬出去接過來的都是貨真價實的白的。我在園子裏轉了幾圈,每轉一圈就醉一分,前幾圈時還知道繞著花叢走,到後來直直踢翻了樂姬的瑤琴還不知道,惹得人家又叫又笑。
可怪就怪在愣是沒遇見沈識微。
不知是他躲著我,還是我躲著他。
我明明在大紅簾攔後看見他的紫袍珠冠,但幾個閑人晃過,那紫的原來是一蓬芍藥,亮晃晃的是一盞風燈。我想往濯秀弟子紮堆的地方去尋他,但這杯酒喝完又得迎下一個人,進一步,退三步,卻越退越遠。
走到最後幾圈時,還多了個英長風和我把臂同遊。
我已經記不得是從那一桌把他拽來的了,但二公子似乎也不順心,不願在席上和人客套,倒是更願意和我一起喝酒。
喝高了的人有各種流派。有倒頭就睡的,有犯話嘮的,也有我這樣把陳奕迅的歌從頭點一遍來唱的。
英長風這種流派的我是頭回見,也算開了圖鑒了。我這便宜大舅子比沒喝酒時更嚴肅,不知為何滿臉怒容,看什麽都不順眼。
而且還是越喝越氣。
我拉他在溪邊的氈毯上喘一口氣,輕拿輕放,生怕動作大了他會炸。他忿忿地望著溪水,但眼神卻忽的一亮,像是鷹見了兔子。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見是陳昉居然抱著個樂姬,不知陛下說了個什麽冷笑話,不僅那個姑娘滾進他懷裏,他身邊一群歸雲顯貴和軍中將領也在浪聲浪氣的笑。
我這會兒人醉心沒醉,忙一把拽住想要爬起來的英長風。
我大著舌頭道:“不……行!”
他問:“為什麽?”
我道:“你當著這麽多人麵讓他下不來台,當心你爹削你。”
英長風恨恨道:“武死戰,文死諫,有什麽怕的?”
我“哈”的笑了:“得了吧!為他死不值。”我生怕他跑了,換成兩手一起拽他:“二公子,這是你們自己慣出來的陛下,自己受著吧。”
這句話似乎把他給噎住了。他雖還是不服,但又想不出反駁,攪緊了英挺的長眉。
我倆正僵持間,香風拂到。
花枝招展的萬公子來敬酒了。
萬歧也喝了個三分醉,脫了黑袍,我以前見過的那兩個姬妾正一左一右攙著她。
萬歧跌坐在我們身邊,把一杯酒送到英長風麵前,嬉皮笑臉說:“英兄,我以前……”
英長風那蹙得緊緊的眉頭騰的一聲炸開了:“萬聞爭!”一把扯下那姬妾臂彎裏的黑袍,摔在萬歧若有若無露著的那痕雪脯上。
他斥道:“你一個女兒家,怎好這般放浪形骸,有沒有為自己將來想過?”
我聽見了核彈爆炸的聲音。
萬歧怔住了,她嘴角抽了抽,想抽出老油子的假笑,但不知為何卻失敗了。
最終她還是笑了出聲,一把拂開英長風摔來的外衣:“二公子,我有什麽將來?”英長風不肯喝她那杯酒,她自己一左一右把兩杯都幹了,杯口上留下殷紅的口脂印:“哪個男子漢敢娶個男人為妻,哪個父母願嫁女兒給我這假鳳?除了優伶倡妓,我還能去哪裏找點慰藉?”
我忙扯英長風的袖子,現在跑還來得及。
二公子巍然不動:“你遊戲人間,誰敢真心對你?”
萬歧招姬妾為她倒酒:“二公子太瞧不起人了。話是如此,但我萬歧是什麽人物?區區一顆真心就能收買得了我?”她看了看這滿園子的紅燭燈籠,吉祥彩絹:“隻可惜入得了我眼的人。沒法子和我鸞鳳成雙。”
逼別人說隱私是件極尷尬的事情。我隻覺自己不應該在車裏應該在車底。卻見英長風的眉頭又蹙緊了:“你如今這樣是你可憐。你既然有意中人,說不定還有轉圜的機會,就更不該……”
萬歧又飲了一杯,這回記得舔去了口脂印:“二公子。”她打斷道:“你可知我的意中人是誰啊?”
等了一停,果不其然,她眼波幽幽,小心翼翼向英長風看去。
我現在隻希望車裏的司機踩一腳油門,從我身上碾過去。但二公子真是鐵打的漢子,不僅不接招,臉上的申請還更不高興了。
萬歧噗嗤一笑,自言自語道:“我這意中人,是……”長睫毛一忽閃,又慢慢從我臉上掃過。
我不是英長風這樣的特殊材料造的共產黨員,趕緊揚起頭看天。萬歧的目光拐了個彎,又在我新婚的小院含情脈脈地繞了三匝,最後投向溪水那邊,定住不動了。
她哀聲歎了一口,倚向姬妾的膝頭,她好似看著岸對麵那人,卻又偏向英長風偷偷斜了一眼。
我也看向溪對麵。
沈識微正在那邊和什麽人說話,一隻手搭在對方肩上,笑得跟新聞聯播裏的領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