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就連天命也欺軟怕硬,圍城第十七日時,它也站到了我們這邊。


  桐亭的守軍雖龜縮不出,但萬歧的風雷炮轟塌了歸雲一角城牆。


  我們被匆匆喚到陣前。還在初夏,正午的太陽光而不烈,也像被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驚著了,還帶點懵。


  我環顧四周,沈識微自然少不了,沐蘭田守著鸚鵡峽,補上的是臨海係的親傳李雲驤——既然姓李,少不了也是沈家的外戚。


  這先登之功日後貴不可當,且是禦駕親征拿下的第一座城池,就算是去拚命,也不是人人有資格。


  雲車在前,鼓聲在後,我們擠在木幔和大盾下向前,能看見的隻有腳下的土地。


  土地在這方寸之地卷軸般拉開。最開始還是五月的綠,接著就是裸泥地腥臊的黃,等到變成血水凝結成的黑,那就是到城下了。


  我們頭頂的盾牌傳來凶鳥啄擊般的篤篤聲,守軍正拚命往缺口填補沙袋石頭,牆頭的擂石、土炮和金汁啞了火,他們就再不吝嗇箭矢。


  銳叫橫空,隔著兜鍪也刺痛耳膜。頭頂篤篤聲像被大鷹驅散的群雀,忽而頓時散開了。


  緊接著牆上雷聲開合,怒雨般撒下砂石。


  風雷炮!

  屏息數足八聲響,我軍的人潮從掩護後湧出,拍上城牆根。


  城牆上上如哭花了妝般凝結著焦油金汁的殘痕,滿地是整體不全的屍體,破碎的武器,燒焦的木頭。


  風雷炮最後的掩護隻得這一時,不久頭頂的箭雨又要下起來。


  人群裏遞來螳螂梯,把螳螂刀臂一樣的前端勾進殘破的城牆。


  我頂著盾,往上爬。


  爬呀!往上爬!


  都到了這裏,管你老子是誰,想要活命、想要出人頭地,都得胼手砥足往上爬!


  風雷炮轟開的缺口是一個不規則的V字,下端的尖角又銳又細,像萬聞爭尖著蘭花指,在城牆上撕開一條縫。


  箭與終於又再落下,沒登上兩步,我就聽見有人慘叫著摔下城。


  我向四周環看,沈識微已爬到比我更高的地方,兩個親兵一左一右拿盾護住他。折首旅跟在我的身後,我回頭望見的那一雙雙眼睛或貪婪、或暴怒,但都燒得熊熊,沒見著一絲懼意。這幫老油條,在鏖戰的油鍋裏居然個個炸出了真金的成色。


  螳螂梯轉瞬到了盡頭。那是牆體新鮮的傷口,灰色的石頭中還散發著硫磺氣味。城頭的守軍正把他們能夠著的一切東西往這個峽穀裏拋下來。


  一個先我一步爬進縫隙的兵卒,還來不及說話,就被拋下的碎石打了個正著,不聲不響滾下牆去,一路撞翻了一架螳螂梯。


  我左右望去,李雲驤和沈識微不知所蹤,我身後折首旅戰士正往縫隙裏探出一架螳螂梯。


  我大喊道:“去不得!”抓住梯子,吸氣入腹。


  那天秦橫不願明說,但我還是懂了文殊奴到底怎麽回事。這八卦有點太嚇人,秦橫讓我絕不可外傳,就是他不叮囑,我也不想給沈識微添堵,但屍居勁卻是講得的。


  我和沈識微一起參詳了數日,發現許多過去想不明白的事情居然這麽簡單,當初我倆為這個還在雪山裏打得吐血,真是傻嗶死了。


  屍居勁由絳宮生、至氣海壯,在四肢爆裂開。我手足並用、衝天躍起,越過卡著落石和屍體的穀底,攀上一處略開闊的斷壁,掛住螳螂梯,衝下麵叫道:“走旁邊!”


  有人喚我:“公子……秦公子!”


  我找了一停,才發現是腳下遠遠有個兵卒卡在城牆和石頭裏。見我看著他了,他眼睛一亮,卻不是呼救,揮動唯一還能活動的手臂,把一包東西朝我擲來。


  那東西在半空中就已展開,是麵紅底黑字的“沈”字軍旗。


  濯秀兒郎!


  我本已爬得滿身大汗,現在更是一股熱氣衝進腦門,衝他重重點頭,把軍旗橫捆在背上。再回頭看時,亂石和檑木已滾過,不知把那人埋在了哪裏。


  這缺口是破綻,但也不太平,既然都凶險,我還有更快的路走!

  方才還在牆根時,我就見牆上突兀刺著許多根巨箭。那是床子弩射出的踏蹶箭,對尋常兵卒意義不大,對武人而言卻是登雲的天梯。


  我橫撲出城牆缺口,抓住一根踏蹶箭,一臂粗的巨箭吃住了我的體重。我又攀躍了幾階,見不止我一人跳上了踏蹶箭,沈識微和李雲驤不知何時也跟了過來。


  頭上最後一支踏蹶箭離城頭還有數丈。我急火攻心,將背後的白戟抽出,運勁刺進牆體,以戟踏足、再上一梯。


  孰料剛站穩,我就在牆壁上摸到一手稀爛的血肉,抬頭一望,毛發森豎:一麵碩大的狼牙拍把陽光都遮擋盡了。這玩意兒顧名思義,是塊正反都釘滿釘子的厚重木板,要是平時,我靠一身蠻力也能把它挑開。但現在手無寸鐵、腳下無根,隻有等它拍黃瓜一樣把我拍在城牆上。


  沈識微踩在離我幾丈遠的踏蹶箭上,我倆四目相接,他忽然大喊:“接著!”將手上黑槍擲來。


  我伸手接著,槍上還帶著他灼熱的體溫。


  再來不及想,我奮力躍起,黑槍也釘進頭上那片猩紅城牆。土石吃不住我這搏命的一踏,戟刃破出牆體,斷弦般一聲的嗡鳴,白戟向著城下跌落。我淩空虛蹈,在城牆上斜踏了兩步,雙手緊吊住黑槍。這槍杆柔韌異常,掛住我連人帶甲兩百多斤,非但不折,反而曲如滿弓。


  狼牙板轟然落下。


  屍居勁無中能生有,牆體被我踩得發出一聲悶吼。化返勁凡有則皆為我用,那黑槍果然是張好弓,把我向上拋去。


  狼牙拍緊挨著我的後背砸落,木頭不甘地吱嘎響,這怪物恨不能生出兩隻手來抓我。


  這一射躍,我跳得比城牆還高出幾丈。


  城頭一蓬箭矢朝我飛來。


  這刻我身在空中,避無可避,卻不可思議地毫無畏懼。


  我咆哮了起來。


  天命在我!我倒要看看,都到了這裏,我還會不會死!

  箭矢刺透我身後飄動的軍旗,掠斷我飛舞的鬢發,擦落了我幾根盔纓,全都飛進虛空。


  唯有一支朝向我的麵門要害,但也被這一聲咆哮嚇破了膽,它一畏縮,我便用兜鍪向它撞去,磕出一星火花,把它撞進我身下的十八層地獄。


  箭矢後麵就是守軍驚恐而不可思議的臉,下一秒就被我踩在腳下。


  方才我把黑槍也順勢拔出,現在輪圓了一個生死交睫的大圈,在地上狠抽出一道深痕。


  我他媽上來了!


  我們終於上來了!


  守軍朝我圍來,但我掛在城牆上時他們就奈何不了我,何況現在?黑槍銳不可當,我刺紮點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清理開一片安全的地方,讓還在掙紮的我軍趕緊上牆。


  一架螳螂梯的刀臂終於出現在了牆頭,可惜勾住了一塊鬆動的石頭。眼看它就要滑下去,我飛身撲上,一把拽住刀臂。


  也不知下麵梯子上綴了多長一串人。我自恃膂力過人,居然還是被拽得身子往城外一撲。


  我幾乎咬碎了牙,但還是提不起來這梯子。隻聽周圍盔甲摩擦,是敵人趁我進退兩難,又靠攏上來了。


  我從喉嚨底發出荷荷怪聲,刀臂幾乎要勒穿我的手掌。


  一道瑩白彎月勾住了螳螂梯的另一側刀臂。


  有人與我一同奮力一拖,將這千斤重的梯子拽了起來,掛在牆上。一待鬆手,刀臂立刻被重量拽得深深吃進石頭。


  哪是什麽彎月?那是我的戟刃。


  我抬頭望去,沈識微倒提著白戟,不知什麽時候也爬上來了。他喘著氣,朝我伸出手:“喂,還我!”


  我哈哈大笑,眼底卻有點浮出霧氣,在黑槍杆上狠親了一口,擲給他,也接住他拋還的白戟。


  沈識微靠過來,與我背心相抵,我頓覺像靠住了山岩。


  他促狹笑道:“恭賀秦師兄奪得先登之功。”


  我道:“不敢不敢,軍功章也有你的一半。”


  又是一架螳螂梯鉤上了城牆。


  沈識微一槍挑出,把敵人刺來的槍勾進懷裏,反手刺進城牆。


  我豈能不解其意,解下身上捆著的軍旗,紮上槍杆,猛然一揚。


  旗幟向城下飛灑出一片還沒冷的血滴。


  等驅散了牆頭敵軍,我們終於能得片刻喘息。


  我現在養成了個壞習慣,上陣必帶酒。等隊伍集結時我倚在牆邊,從重重鎧甲下掏出酒囊,見沈識微過來,先丟給了他。


  他接了過去,仰天痛飲。


  城牆下的歸雲城一覽無餘。城內四處濃煙翻滾,不止一處著火,守軍東奔西走,就像被澆了一壺開水的螞蟻巢。


  我們這攻城來得容易,除了風雷炮出人意表,還因為城裏莫名的亂了。


  久久沒等到有人把酒囊還來,我轉過身,瞧見沈識微渾身浴血,居然有點發抖。


  我生怕他傷著哪裏了,忙抱住他的肩膀,卻發現這廝是激動得直哆嗦。


  不僅身上哆嗦,他的嘴角也神經質地哆嗦著,定格成了個可怕的笑。


  他道:“秦湛,你喜歡這個嗎?”


  我苦笑道:“哪個?”


  沈識微的黑槍掄了半圈,把腳下的屍體、城下的潰軍、天幕下的煙柱都劃了進去:“就是這個!”


  他回過頭,直勾勾盯著我。剛才有血濺進他的眼睛裏,雖然擦了去,但還是把他的眼仁染紅了:“什麽詩酒風雅、仗劍行俠,通通味如嚼蠟!“血還在往下滾,越過他的麵頰,淌進他勾起的嘴角。他把敵人的血啐向城下:”要不是這個亂世,我就要這麽消磨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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