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四月初一,天軍東征。


  頭頭腦腦們千挑萬選,選在個愚人節出發,也不知主何凶吉。


  棲鶴城像塊大海綿,這幾個月吸飽了四裏八鄉的丁壯,今天擠出來四萬精銳,也擠出了一街慈母嬌妻的辭別淚。


  大軍雖押著輜重,但往歸雲的官道早已平靖,正午一過,我們就出了觀白山最後一段餘脈。望海道向北斜插,又走了個把時辰,陸軍終於和銀轡水軍會師。


  我和我的折首旅被編在前鋒,到今天我才算見識了姓英的家底。


  烈鬃江就如憑空起了座市鎮。


  遠看城垛連綿,近看才發現居然全是船。


  這些尋常戰艦船殼陳舊、木色如鐵,不少是漕船改造,遠不如接駕那天的飛虎炮船和彩艇漂亮。但數不清的舊船在一同滾滾向前,就好似真有生鐵和城牆的力量,沉默堅決,強得死不回頭。


  船上載滿兵勇,或劃槳或撐帆,看見濯秀先鋒在望海道上飄展,都齊齊向山腰望來。


  他們的戰歌也震耳傳來,壓倒江濤拍岸。


  “天兵天兵,浩浩湯湯!”


  那歌聲銳而不煩,句末的字兒拉得極長,像要吼出大家肺裏最後的一口氣,像要把這口氣聚成風,吹鼓船帆。


  “波濤如山,艟艨如龍!”


  前麵的船唱著駛過了,後麵的船爭先恐後接上。這戰歌四字一頓、沒調有韻,我多聽了幾耳朵,忽然明白了,這不是唱歌,銀轡水軍是在拉著他們最熟悉的船工號子!過去他們拉著號子闖過烈鬃險灘,現在則是闖往歸雲大城。


  “朝破歸雲,夜宿刺桐!銀轡子弟……!”


  我身後的中軍傳來騷動,也有呐喊聲如後浪般趕來,終於拍上了在最前麵的我。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們喊的是:“濯秀兒郎!”


  這四個字最初各自為陣,隻是一片火車站式的喧雜,但漸漸結成了陣,能和銀轡軍相匹。又競逐了幾個回合,江上和陸上,終於合成了一個聲音。


  江霧山雲,都被喝得向後逃散。


  “銀轡子弟,濯秀兒郎!銀轡子弟,濯秀兒郎!”


  初七日。


  大軍過興仁、榮林、蓮花塘、葦山、鳳岡,國軍望風披靡,跑得比兔子快。


  蓮花塘產美酒,名叫相思,萬歧好生遺憾,道若非軍務倥傯,應該臨江開宴。我心說與其怪軍務,不如說是我之前那出瓊瑤劇徹底攪僵了氣氛,大家現在一起喝酒,估計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一時想到英曉露,她本該雄赳赳和英長風一路領兵,但現在十幾天沒露麵,不知被藏在哪艘船裏壓艙。但萬歧還是說得我心癢,我偷偷買了幾壇相思酒,色澤金黃,稠得掛壁。


  十三日。


  鏖戰六日,大軍克固縣、霍縣,官渡和六十裏集,刨開了歸雲城外圍城鎮,隔斷了水路碼頭,隻還剩一處桐亭未克,是個碉堡。


  歸雲殷刺史是朝中唯一漢丞的親弟弟,桐亭正是殷氏郡望。敵軍開來,刺史大人不在要路防堵,反把重兵囤在孤遠的家鄉,也不知歸雲城裏的軍民想不想得通。


  十五日。


  我們當然不鳥桐亭,直逼歸雲,駐軍城北鍾靈山下。


  歸雲刺史盡毀門外橋梁,以土石築門。歸雲何其繁華,城外民房貨棧數不勝數,現如今拆去大半,拆不完的便放了一把火。


  我們到時,那幾天幾夜的大火還沒有燒完,破碎黑灰直飄到十裏外,撲進人牲眼中,是歸雲城第一波淒慘的抵抗。


  十九日。


  天氣不錯,我獨自去爬鍾靈山。


  上回我來歸雲走的水路,聽人說鍾靈山頂有塊眺雲石,早就想去鳥瞰下地形,好心裏有點譜。到了岩下,我見路旁拴著匹灰馬,原來還有英雄和我想到了一處,一定要認識認識。


  我攀藤牽葛,爬上大石,等真瞧見那馬主人的背影,我第一個念頭居然是裝失手摔下去,趁機逃走算了。


  可惜人家已經發現了我,已略轉過身來,我隻得硬著頭皮,翻了上去。


  這是我的第一次和我老泰山獨處。


  打第一眼看見沈霄懸,我就有點怕他,這不是毛腳女婿的本能,而是吾輩普通人類的本能。


  動植物成精了叫妖,人成精了叫仙。沈師叔就是個大仙兒。


  文武雙全還是其次,他最讓人慫的一點就是把人看得太透,玩得太轉。這幾個月我親見軍中的破事千絲萬縷,沈師叔織女般坐鎮中心,信手投梭,扶某甲製衡某乙、遣某丙籠絡某丁,一團亂麻愣是讓他織成匹錦繡,還沒聽過誰不服沈莊主。我一直暗暗奇怪,這真是人能辦到的事情?


  此外據說沈霄懸每天隻睡三個小時,但我從沒見過他長黑眼圈。


  慫的人不止我一個,秦橫和他竹馬竹馬,現在隻是普通同事。沈識微是他親兒子,似乎也不比哪個徒弟和他更親近。就連陳昉在他麵前也特別老實,老實得過頭,常被沈霄懸的靈壓榨出過去的潑皮窘態。


  我磨磨蹭蹭在他肩後站下,喊了聲師叔。


  沈霄懸微笑道:“湛兒,你可認識那座塔?”


  眺雲石果真能遠眺歸雲。


  歸雲城外隻剩焦黑瓦礫,幾處名勝因為樓閣聳峻,侵臨女牆,也被拆得隻剩斷壁。但真有座粗高石塔,城牆甚遠,還獨善其身地兀立著。


  我怎麽會認識,賠笑說:“石頭塔燒不燃,幸好保住了。”


  沈霄懸說:“是啊,幸好。”


  人類一見後輩就忍不住談當年勇,這是被動技能,連沈霄懸也不能免俗。


  尷尬了幾秒,他忽然道:“我十七歲時,到歸雲來訪古跡。但遺憾極了,我找不到一點書上寫的東西。”


  也不管我像不像會讀書的人,他鞭指江上:“書上寫白蓼洲上有二十二閣,卻隻有野鳥橫渡。”又移至對岸:“書上寫金甌山下有大覺寺、青牛觀,每十年開壇爭鋒,我隻找到幾塊蓮花柱礎,不知是釋是道。”他拿鞭柄敲著掌心:“而我最向往不過,是到鍾靈山親手拓幾塊名碑。當年大賢謝侯和他的七個弟子在山中殉國,江左名士以同前賢共銷一處黃土為榮,寧可不歸鄉梓。久而久之,毓秀鍾靈,碑林遍立。據說前朝時,清明來鍾靈山祭拜的百姓士人,能延綿十裏。”


  這豈不是巴黎的先賢祠?


  我這一路上山,墳沒見一個,坑倒有不少,青草長得和地麵齊平,險些把我也和先賢們一起埋了。我這會兒聽得肅然起敬,不由往朝歸雲那邊山陰望去,隻見林木深深,隻有一條羊踩出來的黃泥小路有點人煙氣。


  沈霄懸看出我的意思,歎道:“這鍾靈山上,早就沒有一處墳塋了。你可知這些大賢遷葬何處了?”


  他指向那座粗糙石塔:“那裏。”


  我唯有愕然。


  沈霄懸負手而立,夕陽在他冰冷的眼裏燒下一點金:“真皋人把南人忠臣義士、高賢大能的骨頭挖出來,間雜驢羊骨和便溺埋在大坑裏,在上麵建了這座塔。”他道:“這座塔,名叫‘鎮南’。”


  即便我不是原住民,也覺得血撲腦門。


  我悚然道:“這麽缺德的事,怎麽做得出!”


  鎮南塔如一根長釘,像把火場釘在泥地上,也把漢人的魂釘在泥地上。


  沈霄懸道:“我那時年少氣盛,一怒之下,夜半斬了建塔的投下官滿門,又放了一把大火。但火起之時,我忽而明白過來,殺一官又有什麽用?我十七歲到歸雲時,隨身隻帶得一卷舊衣。但那刻我打定了主意,待我再入歸雲城,一定要帶十萬雄兵。”


  我聽得神魂動搖、悲壯淋漓,沈霄懸臉上的肅殺氣卻一閃而逝,再轉頭向我時,隻留下長輩的和藹笑容了,他道:“湛兒,你的所作所為,師叔都看在眼裏。你是個好孩子。”


  英曉露那事茬過後,還沒有一個人誇過我。我心頭一熱,喚道:“師叔……”


  沈霄懸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的路還長,我有一句話贈你,望你以後也記得。”


  我忙後退一步,做一長揖,聽沈霄懸道:“魔而不靈,聶而不資。……今天你先去吧。”


  順著藤蔓往下爬時,我忍不住又看了沈霄懸一眼。


  火紅霞光裏,我恍惚看到個少年的殘影與他背靠而立。


  壯年的沈霄懸遠眺鎮南塔,江中孤雁叫斷。弱冠的沈霄懸則凝視著山下的雄師,焚風卷動袖袍。


  今天的晚照如烈火,那晚的火光一定似霞光。


  二十日。


  比較丟人的是,我壓根沒聽懂沈霄懸送我那八個字什麽意思。


  大軍整頓數日,我的日常之一毫無懸念是加倍去粘沈識微,相思酒不知不覺已和他銷了一壇。


  今晚又小酌一壺,我趁興和他講了在眺雲石上的奇遇,我說得血為之沸,沈識微隻哼了一聲。


  想來也是,這段革命家史他爹肯定向他痛說過,他早耳朵起繭了。


  我又道:“對了,你爹還送了我一句話,問問你什麽意思。……魔什麽不靈,聶什麽什麽資?”


  沈識微皺眉想了想,冷笑道:“這是叫你去曆經千錘百煉。嘿嘿,既要在這肮髒世道摸爬滾打,你秦湛還得守住本性堅潔。”他沾著酒,在桌上寫下八個潦草大字:“磨而不磷,涅而不緇。……我爹對你的期望高得很哪。”


  也不與我碰杯,他將盞中酒一飲而盡,曳斜來的一瞥裏,居然帶了點像怒態的醉意。


  二十二日。


  銀轡旗艦炮聲大作,濯秀兒郎向著歸雲城發起了第一輪衝鋒。


  注:

  【鎮南塔】:曆史上確有此事。不過元僧楊璉真伽是挖的是大宋皇陵,之後也沒有哪個少年俠士去殺他報仇。


  【磨而不磷,涅而不緇】:《論語·陽貨》,就當這個世界有孔夫子。沒見識過世間險惡的善良隻是傻白甜。大丈夫真君子,是要經磋磨也不變薄,遭汙染也不變黑。秦師兄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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