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果然出事那天,我在和萬公子喝酒。
萬歧總請我喝酒,我不得不打了聽下她的底細備備課。
原來萬化城的權柄握在三姓七家手裏,萬歧這一姓叫做“仙山萬”。
東海有仙山,遍生香草,名曰葛島。土著自稱“蔓蔓”,緇衣藏錦,披發簪蘭,男不娶女不嫁,以外祖母為尊,精絕手工。
“仙山萬”這支蔓民兩百多年前遷居大陸,改漢姓,從漢俗,但畢竟淌著母係社會的血,“仙山萬”裏厲害的女人說得上話。
但說得上話,也僅限於好好說人話,萬歧這般顛倒雌雄、離經叛道的,還是駭世驚俗。
說來我和萬歧其實沒啥好聊。
說詩詞歌賦我不會,談美劇動漫她不懂。遊宴鬥酒、挾彈騎射,聊到最後,話題永遠都落回在“女人”身上。
沒有比和一個女人聊女人更尷尬的事情了。
如果有,那大概是現在這個女人躍躍欲試和你聊男人了。
蔓民自宅宴客時不穿黑袍,單著袍下的重錦繡衣。萬歧今日素著一張臉,看著年紀更小,竟有幾分清純的意思,一張嘴卻嗚嗚跑小火車:“昔年大靖春江碧波兩道最產好兔兒,碧波貧家子弟將及舞象之年,父母張羅契兄直如嫁女,可惜未能躬逢其盛。如今臨海雖勉強留有三分風雅餘韻,但仍是求一狡孌竟倍難於得一美姬。”
她身邊的一個細腰大胸的姑娘不幹了,撲進她懷裏打滾:“爺又說這話!橫豎我們就都沒蟬哥哥值錢!”萬歧道:“拈什麽酸?讓秦公子笑話。”嘴上這麽講,手卻上下揉,那姑娘露出雪白的小牙尖,在她鎖骨上氣哼哼咬了一口,萬歧笑著哎喲了一聲。
兩個漂亮姑娘現場起膩,端的賞心悅目,但屋內還有個男人,卻似乎不像我這般愛看。那蟬哥哥傅粉描眉,雙陸子輕敲著棋盤,笑道:“我跟爺說她不忿,爺還不肯信,現在當著爺的麵也敢耍癡賣瘋了。”一邊轉過臉來,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早被殺得丟盔棄甲,思索許久也不得法,索性胡亂下了一子。
萬歧此行除了馱馬仆從,居然還帶著兩女一男三房姬孌,為示和我不是外人,我們廝混了沒兩天,她就通通叫來席前獻藝。兩個姑娘一個擅曲,一個擅琴,剩下個小夥子舞得劍器,打得好雙陸。
常說中國古代對同性戀其實挺寬容,但這段時日近距離觀摩下來,我倒覺得談不上什麽寬容不寬容。
甚至似乎也談不上同性戀。
因為其中一方壓根就不怎麽算人。養幾隻美貓萌犬,有幾個主人還要特地分一下公母?
萬歧擼貓般撫摸著那姑娘光滑柔嫩的背脊:“莫氣了,若說容貌,銜蟬還比不上你。但要見見秦公子家文殊奴,保管你愧殺。”
我正沉思,聽提起我的名字,抬起頭來:“啊?”
萬歧道:“下回也叫文殊兒進來飲一杯吧。這等絕色,讓他在廊下和那些粗物同坐,秦兄也太不憐愛了。”她笑吟吟又摸了把那姑娘:“秦兄那兩個妙童,臨海數鬥金珠也別想尋來。”
……腳袋馬袋!
我和文殊奴不是那麽回事!
我急了,忙辯解:“他不是……”,卻突然發現她話裏更讓人驚訝的意思:“等會兒……什麽兩個?”我詫道:“合著篆兒也算?”
篆兒這麽個撒尿和泥的熊孩子,還有人能打他的歪主意?
饒算萬歧是根老油條,這時也接不上話了。倒是她懷裏那姑娘吃吃笑起來:“瞧吧,爺,這世上到底有不貪色的好男子。”
這就很尷尬了。
好死不死,文殊奴偏還挑這會兒來叫門。
他輕敲了三下門,喚道:“爺。”我現在哪能出去見他,隻得更不憐愛地喝道:“怎麽了?說!”他道:“向公子來尋爺。”頓了頓又道:“叫爺一定出去說話。”
按向曲的德性,若平常事哪有一定叫我出去的,早咋咋呼呼自己進來了。
我心中頓生不香的魚幹。萬歧也換上了肅容,站起身送我。
告辭出門,見向曲正勒著馬在大門外踱步。一見我露麵,遠遠便大叫:“秦師兄,不好了!”待我走到跟前,他湊到我襟前聳聳鼻子:“你還有心喝酒?那姓肇的跑了!!”
不香的鹹魚幹終於翻了生,可萬萬想不到是這樣。
我叫道:“什麽?!”
肇先生明裏暗裏和我說了好幾次想回故宅住。我心說武俠小說裏脾氣古怪的高人一般都要順毛擼。關哪兒不是關?監視居住也一樣,何不賣他個順水人情,體現解放軍政策好。
黃大師兄謹慎,並不太願意,被我半訛半賴得沒法,到最後閉著眼歎了聲“唉”,我全當他是點頭了。念及肇先生有點功夫,抓他時他就露了一手,我還派了折首旅最優秀的學員當看守,黃大師兄又再叫來兩個入館弟子帶隊。
今天才是肇先生搬回舊宅的第二天。
我急道:“怎麽跑的?守衛呢?幹什麽去了?”
向曲道:“還真不怪守衛。今天送飯時發現宅子裏沒人,找了好幾圈,你猜怎麽著?他水井裏居然藏了條土道,直通長言溪。”
我氣的踹了牆壁一腳,文殊奴正牽了馬來,我劈手奪過韁繩:“趕緊去找!”
向曲也上了馬,七分同情兼三分畏縮地說:“這個吧,他昨天的晚飯沒動過,大概跑了不止一兩個時辰了。秦師兄,要是找不到,你千萬想個辦法。”
能有什麽辦法?難道我也跑了算了?
我正想回答,卻聽向曲咽了口唾沫:“……不然這婁子,我怕你也要挨軍棍。”
雖是非常時期,但沈霄懸鼓勵棲鶴城民照常生產經營,長言溪上不知往來多少代步和販貨的船隻。肇先生隨便爬上一艘,一來沒監控,二來我們連他具體什麽時候跑的也不知道,真不知道找哪個神仙問路。他那副萬軍舊血的長相打眼,百姓又忌憚真皋人,但滿城張了榜,卻沒有一個人揭。我們心急火燎、刨地三尺地折騰了五六天,到底一無所獲,如今不承認也不行了——我是真把人給丟了。
沈霄懸雷厲風行,秦橫也是個較真的人,城外緝的文書一放,追責貼著腳跟就來。
說來自打中學畢業,我就再沒有在這麽多人麵前挨過罵了。
這天天氣不壞,碧空如洗,州衙裏外都照得亮堂堂。沈霄懸和秦橫坐在上首,能來的濯秀親傳都在,還有一大票提拔上來的入館弟子、軍中主事的軍官將領,坐的站的滿地人,就連院中那幾棵樹上的黃鶯兒都比平時多。
中學時我被叫去走廊罰站,還有股中二氣做支撐,覺得錯的不是我是這個世界,慷慨悲壯,並不很難過。現在我隻覺得既丟人又後悔,暗暗在心裏自己抽自己嘴巴。
秦橫私下已經教訓了我三四回,但堂上這幾句“剛愎顢頇”還是罵得聲若霹靂。等罵完一宣判,我登時感覺更糟糕,恨不得把一米九的塊頭縮得跟郭敬明一樣小,蜷進自己腳跟下的影子裏。
罪魁禍首秦湛領二十軍棍活該,但卻還牽連了一大片。看守的軍士和兩個入館弟子隻是罰餉,尚能補救,黃大師兄卻也被斷了五棍。
我喉嚨裏忍不住滾出來聲“哎!”,忙又死咽回去,現在若說什麽“不管他的事,我替他挨打”,怕事情要變得更壞。
我隻得老實垂低頭,道聲:“領罰。”
等袒背躺上罰凳,挨了第一下,我才知道向曲和沐蘭田這倆蛇精病到底有多強。
太特麽疼了,他們居然能不吭聲!
穿來到如今,我不是沒吃過皮肉之苦。但這軍棍哪裏是木頭,倒像是烙鐵,一棍下來,就撕粘一層人皮,那疼卻不消散,陡然往肉裏麵沉,好容易被骨頭攔住,下一棍來時,又被打進髒腑裏。
最開始那幾下,我尚默默數著數,但過了五六下,就亂了章法。隻覺豈止我疼?這一棍又一棍,透過我,連身下的刑凳都疼。
不知又挨了幾下,我兩眼裏既是金星又是霧氣,不知為何,反而拚命想抬起頭,往眾人那裏裏看。
沈霄懸麵沉如水。秦橫緊擰著眉頭,說不出是餘怒未消還是舍不得。向曲自己挨打時不叫喚,我挨打時,他反而擠眉弄眼的不敢看。一棍下來,盧崢就忍不住輕輕跟著打個哆嗦。薛鯤踢了踢他的腳跟,讓他站好了。
忍了又忍,我終於還是看向沈識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