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不管怎麽架空,這世界的底板始終是我大天朝。
中國人處事的路數不外那幾板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我本策劃得挺周全,等明天雙方當事人的氣都消點了,我就押著向曲提點禮物去看望下。向曲未必肯道歉,但這位韋師弟是所謂的入館弟子,和向曲這幫親傳差著一檔,再則向曲是師兄,肯親自登門,就算給麵子了。我再現場揉一揉稀泥,這頭冤家包就散了,也不枉費人家叫我那麽多聲大師兄。
卻沒想這沐蘭田不按劇本演。
黃大師兄駐在過去的州衙裏,眾人逶迤出了行館。我綴在隊尾,隻想離他們遠點,少吸兩口尷尬。
沈識微出門時特意落下半步,與我齊平,一派輕鬆口氣,閑閑道:“怎麽?你也在?”
會不會說話?啥叫怎麽?怪我咯?
我冷笑道:“你當我想在呢?”想想又說:“向曲也是我師弟,我管不得?”
他道:“所為何事?”
我嘲道:“阿曲的錯誤還能有什麽花樣?這回把你八師弟的手下給打了。”
我都不記得上次和沈識微說話是什麽時候了,這搭上訕,卻要談向曲的破事兒。他虛拱一拱手,連句謝也不說,加快步子追向曲去了。
我甫穿來時的雛鳥印象就是黃二這群人逛窯子、欺負傻子,low得要死。故而一直覺得這群親傳弟子不過是青城四獸一流,作者連名字都懶得認真取的那種猥瑣配角。
混得久了,才知道小瞧了他們。
沈霄懸收了十一個親傳,加上親兒子,正好湊足一個黃金聖鬥士的陣容。濯秀的上層人事類似央企,這十二宮個個不簡單,不是大有來頭的關係戶,就是各地武館層層銓選的武學奇才。
就拿我身邊幾個熟人來說,黃大黃二是烈屬紅二代;盧崢家是拓南巨賈,富可敵國;向曲雖出生農家,但十歲上下就有拖獅拽象之能,被從六歧送來棲鶴。
最有意思是薛鯤。薛老爹在江湖上有些名聲,但未積下家財,年老後隻得托蔭盧家做個食客,沈霄懸在盧府走動時,反倒一眼看中了陪盧崢玩耍的薛鯤根骨不俗。
沐蘭田則實力與背景兼具,是沈識微他娘李氏的親戚。據說挺能打、辦事特靠譜,備受沈霄懸器重,一直在臨海道主持濯秀華東業務。
我實在想不出他為什麽要和沈識微鬥,又覺得他有一萬個理由和沈識微鬥。
但甭管宅鬥宮鬥還是朝鬥,換了什麽缽裝,都也還是蛐蛐。一想到真皋人沒過交鋒,自己人先掐得掉須子,我就覺得又好笑又腦仁疼。
沈公子,你累也不累?
黃大師兄見到我們,也吃驚不小。問清來龍去脈,好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麽。
沈霄懸訂下數十條軍規,我自己也給手下兵卒讀過,但東風過馬耳,沒太掛在心上。依稀記得六虛子弟爭毆要挨軍棍,還是因為覺得這條挺逗。
拳腳無眼,武人的事,能算毆麽?沈識微沒大沒小,打得我滿臉是血,一句切磋不慎就帶過了。誰打完架還自己去領罰。
沒料今個兒還真有瞎耗子往死貓嘴裏撞。
我打晨練歸來就沒好好休息,拖了張椅子遠遠坐下,一邊吩咐小校給我倒茶,一邊偷偷打量這奇人沐蘭田。
論相貌,他並不似醉心勾鬥的人。
沐蘭田身材並不長大,但猿臂蜂腰,凜凜高亢。丹鳳眼,懸膽鼻,麥金膚色,眼角鑄著一段疏離和自雄。大概二十年後,我的八塊腹肌長成了一塊,沐蘭田看著卻還是個少年,站在高檻外遙拜,總也不跨進來。
沐蘭田正向黃大師兄稟道:“……韋師弟仍在昏迷,郎中看了也說不知幾時能醒。總不能抬他來打。但他幹犯軍規、衝撞兄長,是蘭田在臨海未教訓得好,這十軍棍,理應蘭田替他領。”餘光炯炯,直照沈識微。
黃大師兄果然和我想到了一處:“師兄弟間切磋,偶有失手也非大過,何須動用軍法。不知八師弟請的哪位郎中,不如我去看看韋師弟?”
黃大師兄精擅岐黃,但極少替人看診,這下算給足了麵子,但沐蘭田油鹽不進,仍道:“是否切磋,彼時秦師兄亦在。”
可惜我無萬歧兩不得罪的急智,端著碗還嫌燙嘴的茶,道:“啊?這個……這個……”
向曲大笑起來:“得了!沐老八,少難為我秦師兄了!我就是打了那小畜生!他嘴裏再不幹淨,下次我還打!來來,還沒吃過軍棍是什麽滋味!”
沈識微終於迎向沐蘭田的目光。他容貌英俊,笑容溫和,比麵具還假三分,親切道:“沐師弟,這又何必呢?”
沐蘭田道:“沈師兄,師命豈可不遵?”
向曲道:“廢什麽話?來打!老子還賺了一拳!”來不及脫,把我借他那件上衣橫著扯裂,兩片袖子摔在地上,大刀闊馬往刑凳上趴倒。哪兒像領罰,倒像升堂。
廊下的軍漢小校誰個敢來打他,黃大師兄沒奈何,喚了兩個親信。我見他暗遞眼色,知道意思是叫手下留情。沒想棍子剛到跟前,向曲卻一軲轆爬起來,嚷道:“不對!我是師兄,先打沐老八,我看著!打完了,他再來看打我!”
連我也忍不住了,喝道:“向曲!”
向曲拍著自己白花花的胸脯:“怎麽了?!師父的命令,還能不遵嗎?”
沐蘭田也已把外衣和裏衣逐一脫下,整齊疊好,放在幹淨處,方在刑凳上趴定。向曲咬著牙冷笑:“狠狠打!我看著呢,誰敢作假!”
那兩個小校可憐巴巴看看黃大師兄,黃大師兄歎一口氣,隻得點了點頭。
我本以為軍棍是打屁股,心說肉厚,十棍也不算太多。
沒料是脊杖,打手動了真功夫,不到五棍,就破了皮肉。那扁頭刑棍和背脊骨遮攔出格格聲響,聽得我牙齒都發酸。
十棍受完,沐蘭田渾若無事的站直身,血水滾珠般往他的腰窩汪集。他退後半步,果然不錯神地監著向曲也領完十棍。
這倆人較著勁,打得血流滿地,卻都沒有叫出一聲。
見打完了向曲,沐蘭田才再把衣物展開,早上起床般一件件淡然穿回。他束好腰帶,正了巾冠,朝堂上眾人團團一拜,才轉身而去。
模糊血肉終滲透了重衣,在他的背心洇出一團紅來。他一路走去,那團紅影便越闊越大。
待沐蘭田走遠,向曲才終於鬆了牙關:“他x的……哎喲!”
黃二師兄惻惻笑道:“沐師弟行事,是越發乖張了麽。”沈識微把向曲攙扶起來,柔聲道:“唉……隻是委屈了阿曲。”向曲哪聽得這話,登時來了精神,連血帶汗,又再連連拍胸:“不委屈!這個大虧,遲早要他沐老八還!”
我本想問問向曲“你說你是不是自找的?”卻見人家沈黨兄友弟恭同仇敵愾,何必討嫌,道聲:“那我也先去了,營中還有事呢。”也先撤了。
一出門,聽得足音追來,卻是沈識微。我料到他要說什麽,哂道:“你們的事兒我懶得管,放心好了,我不會跟別人說。”
沈識微聽得一愣,忽然露出一絲笑:“是麽,如此最好。但我還別有忠告。”他突然變得嚴肅了,湊得近點,才道:“不管你想不想得明白。這段時日莫和英三走得太近了。”
我道:“喲嗬,吃醋了?”
說完就想捂自己的嘴,但早已來不及。不僅話說出來了,還綻得滿臉都是賤笑。
沈識微的臉色變了幾變,最後略微有點發白,定格在“你是不是傻?”上,冷笑著拍拍我的肩,轉身往回去。我在背後“哎”了一聲,也沒能把他哎回頭。
回營這一路,我走得心潮翻湧。
入春兩個月,我一直沒認真想我和沈識微的事。
最開始是還在氣頭上,想起他來就恨不得咬兩口,再後來是有點慫,怕想出個結論,那就是我倆這就已經算分手了。
當初我坐在道店廚房的白菜堆上,仰望著夜空般黑暗深邃的頂棚,心緒十分悲壯,隻道莫非吊橋效應在同性間也奏效?可我想和沈識微在一起也不是求個互相照應——和他在一起反而才是有生命危險的事情,這才幾分鍾,我就流了一缸鼻血——與其說我多想和他在一起,不如說一想到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就覺得有點受不了。
這兩個月就跟噩夢成真了一般,隻能四麵八方轉移注意力。
但真要和沈識微在一起,又該怎麽和他在一起。我倆尿不到一壺,如何鑽一個被窩?
況且,……鬼知道他還喜不喜歡我?
這念頭一起,我自己把自己肉麻了一個跟鬥,差點沒踩進長言溪裏。
我也不是沒談過戀愛,自問拿得起放得下,就算中學時初戀加早戀,也沒這麽患得患失過。怎麽會這樣?這廝是不是有毒?
終於到了營門口,口號從牆端飄來,比三小姐在時中氣不足了許多,我聽來卻一陣歡喜。
我糾結得跟團放在褲子口袋裏搓揉了一整天的耳機線似的,也不知道沈識微煩不煩?不過想想他鬥師弟、練槍術、改編報國軍、撩妹子,約摸是不煩的。
那憑啥我要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