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但戰場在哪裏?
我茫然四顧。
槍營與塹柵間,彎刀與長矛間,指甲與牙齒間,到處都是戰場。
人們徒手去抓撲麵而來的鋼刀;用自己的腸子勒住對手的脖子;戰馬把主人踏得不成人形,有人直勾勾看著我,忽而咧開血盆大口,不知吐出誰的幾根手指。
我也見過寫殺陣,但卻第一次看見戰場。
我萬料不到,戰場上所有人都像在醉酒。
如果不是喝大了,那就是在發瘋。
已有瘋子朝我撲來。
我該做什麽?我能做什麽?
我也隻有投身進這戰場。
我長槍送出,刺入來人胸膛,從他後腰破體而出。我的坐騎不是戰馬,早不聽驅策,我隻得棄馬。我借長槍一撐,將那人釘在地上,誰料那人回光返照,雙手死死抱住槍杆,抬起頭來嚎叫。
我正在半空,與他四目一觸,那槍杆從中間吱呀一聲拗斷了。
我不敢回頭看身後的慘象,幸虧不遠處有一座小土丘,忙往那裏避去。
奔到近處,才發現這麽想的人不止我一個,一個漢卒和我一樣,手上沒了家夥,被兩個真皋步兵逼進絕路,正怪叫著拋打土塊。
我飛奔而至,一腳踢在一個真皋人背心,把他踹得平飛出去。趁他的同伴一恍神,我的手肘撞在第二人腰間,那人斜踏了幾步,終究還是倒在地上抽搐。
那漢卒解了燃眉之急,反倒僵住了。再動起來時,卻是撲將出來,把我方才踢飛的真皋人落下的彎刀撿了起來,抱在懷裏。
他又緊緊靠回土丘,警惕地瞪著我。
這會兒我才看清。什麽小土丘?分明是一座新墳。
我靠著那漢卒坐下,拚命順勻了這一路驚心動魄的氣,才從墳頭探出半個頭觀望。
四麵都是亂戰,真皋和漢人各有騎兵奔馳,暗湧卷纏,卻不知要互相裹挾到哪裏去。
一個最不祥的念頭在我腦子裏炸響。
我拽過那漢卒,聲嘶力竭地大喊:“城破了嗎?!城破了嗎?!”
那漢卒兩眼血紅,使勁甩開我的雙手,張著嘴,卻不答話。我倆相對氣喘如牛,都覺遇上了個瘋子。
這不是辦法!我丟下他,還是得往城下去。
但這短短數百米,淌滿鐵和血。
我如今沒有坐騎、沒有盔甲、連把趁手的家夥也沒有,要橫穿戰場,不啻是赤足去趟刀山火海。
但哪還有回頭路?
一隊漢騎衝來,隆隆十數騎,從步兵叢中踐過,和從麥田裏踐過也沒多大區別。我提一口氣,跟著他們馬尾後劈出的那一絲安全,往城牆方向疾跑。
奔出百尺,領頭的長打呼哨。騎隊竟打了個圈,向左轉去,又往來處折返。我一愣,立在四麵刀光裏,才發現漢騎都在團團畫圈,也不知是什麽道理。
又一隊漢騎盤旋歸來,隊中有人長槍舞動,朝著我的方向指點。
槍矛反射著夕陽的血光。
血點躍到磨光的馬鐙上,濺散在蹄鐵上,淹沒進蹄後翻飛的黑土中。
我汗毛直豎,哪敢還杵著不動,發足狂奔,隻求切過這詭異的圓弧,他們不會追過來。
就在幾乎掠過馬頭的一霎,我卻覺得領頭的騎士頗有點眼熟。他雖亂蓬蓬長了滿臉胡須,但顴骨孤高,一雙小眼,此刻定在我臉上,也露出濃濃狐疑。
到底是我的形勢危殆,急中生智,先認出他來,我大喊起來:“薛師弟!薛師弟!是我!”
他勒停戰馬,也喊道:“秦師兄?你怎麽……?”
不知何處穿來的嗚嗚號角,蓋過了他接下來的話。
他再顧不上和我說話,在馬臀上抽了一鞭,朝前奔躍:“走啊!”
像是應和他,號角又響了。這次所有的騎士都狂喊了起來:“走啊!走啊!走啊!”
有人馳過時從馬上朝我伸來手,我忙拉住他的手臂,借力跳上馬背。
騎隊轉身奔往城門的方向。
我們是前幾隊進門,情勢還不算太險。
我不忍心去想那些步卒能不能跟上,但騎隊並不停留,跑出城門亂地才放緩。我不待馬停穩,跳了下來,追上打頭那騎,急著問:“薛師弟,你們來了多少人……”
一抬頭,才慶幸沒把話說完。沈識微這位長得像林永健的薛師弟,此刻滿身是血,淌得半匹戰馬都紅了。
血未必都是他自己的,但他的側腹卻是實打實的插著一支箭。
旁人一湧而上,把他從馬上小心翼翼攙了下來。
我識相地退出人圈。方才拉我上馬那騎士也站在了地上,他揭了頭盔,我才看見一張團團的孩兒麵。原來也是在濯秀有數麵之緣的熟人,是沈霄懸親傳弟子裏最小的一個,管著棲鶴的行館,叫做阿崢,依稀記得姓盧。
盧崢先開了口:“秦師兄……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個問題接下來幾天我估計要回答許多次。我裝作沒聽見,能少答一次就少答一次。
我問:“你三師兄在城裏嗎?”
盧崢點點頭。
我忒麽就知道!
越亂越危險的地方,越是少不了這惹事精。
我不知該怒還是該笑。但好歹心定了。
他既在城裏,我也沒白上刀山下火海。
我急不可耐,抓住盧崢手臂:“走,帶我去見他。”
這孩子可憐兮兮地說:“可,可我也不知道三師兄現在在哪兒。”他出於禮貌被我拽著走了兩步,不肯再走了,終於又露出行館經理迎來送往的職業麵孔:“秦師兄,要不你先去三師兄帳中等他?你現在是生麵孔,不好在營中走動,我一找到他,立刻請他來見你。”
說話的功夫,眾人已把薛師弟抬了下去,盧崢一邊答話,一邊往他師兄去的地方擔心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我實在沒臉再給人家添麻煩,隻得道:“好……”
盧崢如遇大赦,順手抓了個兵卒給我引路,生怕我反悔般跑了。
報國軍霸占了帆丘城裏的富戶大宅做司令部。沈識微性喜豪奢,當仁不讓選了最好的主臥住下。
但總歸是別人的地方,沒多少他的氣息,隻有胡亂丟在床上的一件薄袍,他似乎曾經穿過。
我百無聊賴,把那袍子展開,心說我要是個變態,現在就該貼在臉上深深聞一口他的氣息了,一邊還是丟回枕上。
這一等就等到了太陽下了山,沈識微也還是沒回來。天色黑透了,我找不到打火的鐮石點燈,夜裏更不敢在營中亂走,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每隔三分鍾就摸黑去開門刷新一下。
直到我蓋著他的袍子,倚在床邊快迷糊過去了,才聽見衣衫輕響,有人走了進來。
來人走到床邊,氣息越來越近,似在俯身看我的臉。
我猛地發難,詐屍般彈起來,一把抱住他的細腰,他一怔之間,便被我按翻在身下。
我壓低嗓子喊:“抓刺客啦!有刺客!”一邊在他嘴上脖子上亂啃。
他立起膝蓋,狠狠撞在我胃上,我勃然大怒:“還敢行凶!反了你了!帶家夥了嗎?我搜搜!”左手把他摟緊,右手往他衣服裏伸。
自打和沈識微分了手,我最恨就是時間倉促,我快被打斷鼻梁才捅破窗戶紙,但僅僅一個吻,然後我倆就挽褲腿下去撈曾軍師了。來帆丘的路上,我一直在幻想見了沈識微要說點啥,做點啥——說點啥並不十分向往,十有八九又要吵架,最想做的就是親熱個回本。
對男人耍流氓我現在還不太會。往上摸了兩把,隻覺平坦如砥,似乎沒啥摸頭,莫非要往下走?黑暗裏一時隻聽我一個人的喘息,我道:“嗯?家夥莫非藏在褲子裏了……”
沈識微冷冷道:“秦師兄,你煩不煩?”
我一癟嘴,哀怨道:“這就嫌我煩了?你有沒有良心?”
沈識微道:“這幾天我席不暇溫,好容易下了城牆。來和你演這個的?”
再繼續下去就又要打架了。
我撒了手。
他站起來,走到桌邊點了蠟燭。我見他一身衣衫被我扯得亂七八糟,不覺有點好笑,喚道:“喂,怎麽現在才回來?你那小師弟沒說我來了?”
沈識微慢悠悠道:“說了。”
我也下了床,趿拉著鞋過去,從背後摟住他的腰,又把他逮回懷裏:“那把我晾到現在?”
他不再抵抗了,由我死乞白賴、惡作劇的小紙條般粘在他背後。
他道:“我本想立刻來見你的。”一邊在我懷裏轉過身。
沈識微本比我矮點,但此刻眉眼含笑、笑中蘊殺,不僅顯得居高臨下,城頭還布下了三千弓箭手:“但秦師兄太讓我驚喜了。哪怕是神仙,也算不到你會跑到帆丘來!我想了半天,不知該暴跳如雷好,還是銘感五內好。但不管哪樣,都不好當著外人發作。”一邊伸手在我臉上拍了拍:“幹脆先別見了吧。”
口吻雖冰冷,但吹息撲到我臉上,卻是熱辣辣的。
我自知理虧,嬉皮笑臉道:“你瞧,這就是我過人之處了,神仙都料不到我敢正麵突破,真皋人怎麽料得到?學著點,這就是用兵之道……”看他的眉毛跟斯內普似的越挑越高,再這麽下去格蘭芬多今年要負分了,我一閉眼,索性認了:“得!實話實說吧。其實我是想等天黑爬牆進來,有逃兵給我指了道。沒料到你們居然想突圍。我確實莽撞,沒帶腦子,再有下次,說不定就不敢了。但這會兒看見你確實在城裏,我也一點不後悔。怎麽著吧?”
他無可奈何地笑了,輕蔑地搖了搖頭,也懶得追究了,隻問我見瀚延德得怎麽樣。
我匯報了下青峪的事,說到文殊奴時心裏七上八下,但沈識微居然沒噴我多管閑事,隻道:“讓瀚延德小瞧你,未必是壞事。”一邊要我畫的那張地圖。
我的行李大半留給了篆兒他們,小半丟在了城外。隻有地圖和那幾顆夜明珠還貼身帶著,忙都掏了出來。
他瞧也不瞧一眼那些珠子,轉過身,湊近燭火細細看那地圖。
我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你怎麽又在這兒?”
沈識微道:“我不在這兒,不枉費了劉打銅一條性命?”
我問:“你想吞了報國軍?”
他冷笑道:“不然呢?”
——真不愧在和我談戀愛,連最後的那點臉也不要了。
我道:“吞是吞了,但怎麽出去?今天城外的真皋人滿坑滿穀,怎麽衝得出去?”
沈識微把地圖合上,拿手扇滅了蠟燭。他再次轉過身來,這回一手摟住我的脖子,一手環向我的背心。
貼在我耳邊,他用口鼻輕輕摩擦著我的脖頸,一邊吹著氣,一邊低低說話。
不知他在軍中忙活些什麽,嗓子變得又沙又啞:“誰跟你說薛鯤是打算衝出去?”他撫摸著我的脊椎:“現在圍城的是各府投下兵,人數雖眾,但一盤散沙。”一節節把脊椎點清了,手就往我腰窩裏滑。“報國軍這些堪用的壯丁,就是我的本錢,非帶走不可。你也來得正是時候,明天你就知道,我們要怎麽全身而退了。”他突然長歎道:“唉,秦師兄,今晚我大概又歇不成了。”
這一口氣呼在我耳邊,吹得我心爐火旺,口鼻都飛出焰星。
我口幹舌燥,恨道:“幹嘛?你又要上城牆?”
他卻把身子靠得更近,方才我沒搜到的凶器現在抵在我的大腿上。
他說:“怕比在城牆上更累點。”